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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6.22 动荡的夜

动荡的夜

动荡的夜,动荡的夜江,永不安息的灵魂呵,我底心正像你,像你一样地不安和匆忙。晚上当我躺进床里,好像我是在休息了,但我从未好好地睡一会而没有梦的。

白日里我生活,而黑夜里我就做梦。

此刻我醒着,楼下古老的时钟正敲着午夜后三点,离天明还得有两个钟头呵。

我醒着听远处犬吠和近在楼板上来往奔驰的鼠群——它们忙些什么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蛰居了一整天的洞穴里跑出来;跑出来,也只为了取得一点生活上的必需——这几天它们忙着啃那面粉袋子。

各种各样的生物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每一种方式都带给他们以希望。而人,在一切生物中是不是真能算最聪明的呢?也许一只鸟或一只飞蛾都比人聪明得多。

我躺在藤榻上,不停地挥着扇子。没有一丝风从窗上吹进来,空气在这将近黎明时还是异常烦热。虫豸们绕着灯光乱飞。当我不经意地用手挥去一个叮在胳膊上的微小的青色飞虫,我想到有的生命竟如此微弱真不禁惊异。

我翻读一封日间接到的不愉快的来信。人家用很漂亮的言辞来骗取我底情感。他说得很俏皮,说如果我不能接受一个伟大如他的人底情感,那我底渺小真是毋庸置疑的了。

站在一块小石的尖顶,就自以为是到了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自以为看到了全世界的,可怜的小蚂蚁呵。

成天躲在树荫里,便以为一切都“知了”的懒蝉呵。

有一道无形的墙壁,虽不可见但却非常真实,它给我挡住一些“心理上的横暴者”,不让他们向我底园林窥探。

而我自己是一条江,一条动荡的江,一条永不安息的江。

而大地也是从不安息的,它茁芽,它生叶,它开花,它结果——啊,生命以及你底永远亲切的呼唤呵。

一个绿色带棕色纹线的甲虫来在我底纸上,固执地伸出它底触角,我用手拨它它也不飞去。那绿色在白纸上显得很鲜明,使我想到一片偶然飘坠的绿色的树叶子。

一个甲虫或一片树叶,生命于它们是否也像于我一样带着多种的战栗?

至于我,啊,我是一个带着战栗以寻找生命的人——那也就是说,我寻找痛苦,和那只在通过了痛苦以后才甘甜地来到的真正的欢欣。

我有过痛苦,于是才有了欢欣。

我是动荡的,如像动荡的夜,动荡的夜江,动荡的世界——如像你,生命呵,如像你所给予赋形的一切生物。

七,廿六晨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