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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6.17 山村小住

山村小住

山村生活是单调的。那晨间玫瑰色的云片,晚上明净的星空,甚至偶然的蒙蒙细雨,初来时在在都充满了诗意,住了不过一月,这一切又仿佛出奇地平淡起来,好像一首不够抑扬的乐曲。

但我还有我内在的生活方式,而在这个范围内就有着各种复杂的色调,各种跳跃的音波。我思想,我读书,我写作,我唱歌……这一切随时在变幻中,连我自己也很难给它们勾出固定的轮廓。至于情感呢,那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大海,有时波平浪静,有时又翻涌奔腾,它像是轮流着被冷水浇泼又被烈火焚烧。

山村生活是单调的,但却不一定寂寞。

除了每天三次下山到附近一个专科学校的伙食团吃饭,和每天下午到另一学校教一点课,其余时间我都独自在茅屋中消磨过去——我应该说是忙过去,因为我对于空闲没有什么兴趣。

除了一个比我小几岁的来自北平古城的女孩子每天来看看我之外,我这茅舍里向无客人,她差不多总在黄昏来,我们便一同到五里外的磐溪游泳一会,或是随便散散步。身边带着钱时就喝喝茶。然后我们分手,她回宿舍,我独自走一段黑路,爬上一个坡,回到我的茅屋里,照例是沉寂异常,房东家的人都早睡去了,而那只白狗对我还不够熟习,虽然不咬,也总要汪汪地吠几声,而这声音就落入寂静的黑夜里,给添上几分凄清。

房东的屋子同我的只有一壁之隔。都在四十岁左右的一对夫妇,一样地枯瘦如柴。但他们照样担水种田,作一切杂事。他们只种几畦菜蔬,另外饲养了几只鸡鸭,新近又添了一只小白毛猪仔,他们将它豢养在他们卧室的门后,因此我不得不忍受那难受的唔唔声——我想这应当是一切生物所能发出的声音中最难听的一种声音了,正如它的形状也是最难看的一样,别种生物的声音或则甜蜜,或则嘹亮,或则凄戾,或则凶猛——至少总可以表现一点内在的东西;但这种讨厌的唔唔声呢,仅只是一种无所谓而已,一种因生命之毫无目标所引起的倦怠与懒惰而已。

房东夫妇有一个唯一的十岁男孩,除了肚子以外也是各部分都瘦小,但性情却相当顽劣。他在附近一个国民小学念书。当你问他:

“你读几年级——第几册?”

他总是白一白眼睛,回答你说:

“册都不册!”

这小孩在家时就帮着妈妈砍砍柴,割割草。但他总是不在家时居多,一下学总要挨到天黑才回来,害得他妈立在山坡上高声呼叫,那时他即或在附近玩耍,也只装着不听见。

这样他妈就给他预备好一顿打骂,等他一回家就送上去。

“你这砍脑壳的,你这鬼宰子,你这——”

尽情喷出一切恶毒的咒骂,好像儿子是母亲最大的仇人一样。

“哎呀,呵呀——”

儿子也只是嘶声号叫,绝不求饶。

这样相持着一直到做妈的打骂得疲倦了,做儿子的哭叫得疲倦了才止。

于是一切如常,好像这个家庭并未经过任何暴风雨——好像一场暴风雨倒赶走了不少的无聊同寂寞,儿子又复在父母前嘻皮笑脸起来。

白天当房东父子都不在家——父亲挑菜上镇卖去了,儿子上学去了,我们的女房东就和她的牲畜们谈起天来——多一半是教训它们。我正写读时常常忽然听到:

“你是鸡母呀,你自己不晓得吗?你要将鸡宰宰(即小鸡)带着走呀!”

“该吃饭了也不晓得回来,真是!”

“到那边去玩一会来——呵嘶,呵嘶——”

或是愤怒地向着小猪仔:

“才吃过了呀,又叫喊起来——还不停住!饿死你个鬼东西!”

“叫你滚开去,你偏爬过来——打死你,打死你!”

于是竹棍擘拍地向猪仔挥去,而那难听的唔唔声也就更响起来。这时候,假若我正在写作,我就只好停下笔来,燃起一支香烟。

山坡后有一座诱人的林子,林中多竹,棕榈次之,褊柏又次之,其他杂树很少。

每天早晨我拿了一个陶壶到泉边取水,来回都经过这片林子,我总在林中空地上停留一会,吸取新鲜空气,回来时衣缘和鞋袜上就沾满了一种野草的坚硬种子,要将它们剥下得费好一番工夫。

有时我带了一本书和一个木凳到林中去。我读一会书,抬头看一看叶缝中的蓝天,一些鸟声清越地飘来,于是我仿佛置身在一切尘世的哀乐之外,以十分清晰的眼神凝视宇宙。

有时我在山坡小径上徘徊,尽情放开噪音唱歌,正在田里忙着的农夫农妇们听到我的歌声,也抬头静听一会,我也就歌唱得更为嘹亮。

常来看我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忧郁的流浪者。她沉默少言笑,但能拉一手不坏的小提琴。她对人生的看法是悲观的,而且固执着不希望消除或减少她的悲观。

“我不打算活得太长久——再有几年就够了。”

她声音微弱地说。

“傻孩子,像这样想过的不止你一个人,但他们还不都一天天活下去了。”

她听了我的反驳便苦笑起来。天下着雨,从小茅屋门前望出去,一片迷蒙。

可不是人人都自以为活不长久,或是不打算活得长久。幼年时我想假若过了十二岁,我便成了大孩子——大姑娘了,我将不得不学习礼貌等等——那真乏味!但十二岁老早过去了。以后我又想,一个女人过了二十岁便有什么意思呢,岂不是从此就将渐渐地进入迟暮?但二十岁也同样过去了。

现在我依然活着,自信地,健康地活着。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奢望,但一天比一天更热爱着它,我下意识地抗议着死亡或别种毁灭。

我给我的女友讲生命,我热烈地以种种比喻帮助我的论证,又以各种声音颜色将生命装点得异常光明美丽,听者也眩惑起来,终于,当她告别我步出茅屋时,眼中注满着新的光辉,她紧握着我的手说:

“让我试着从一条新的道路走向生命的园子。”

我看见她快乐地挥动着双手,走下山坡,隐没在暮色中了。

尽管我生命的内在景色怎样绮丽充实,山村生活究竟是单调的。每天看一样的田野,听主妇打骂孩子和打骂牲畜的声音,即使是一个哲人,也会感到烦厌的吧。

于是我进城去,想在都市的烦嚣里沐浴一下。

在城里呆了两天,住在一个友人家,整天对着电风扇还要流汗。

街上呢,灰尘,崎岖的道路,拥挤的行人和车辆。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店铺从我身边迅速地溜过。

我浮泛于市声的潮浪里能找到什么,欢乐吗?兴奋吗?

我只找到疲倦。

晚上我住宿在一间楼房里,从窗上可以清楚地望着马路。烦嚣的声音到午夜后才稍稍减退,于是又来了那样是来自地狱的叫卖“炒米糖开——水”的悲切声音。

我像一只迷途的小鹿一样,重又回到我的山村,我的茅舍里了。才两天,蜘蛛已在门上结起网来。开门,见满地碎玻璃片,抬头一望,原来是用以补充窗户的亮瓦,被早上的风雨打落了一片,桌上,床上,全是尘沙。

略为整顿了一下,我又坐在我每天写读的桌前,面对着远山,燃起一支香烟。

我像是一个浪子回了家,感到难言的舒适和亲切。

山村生活是单调的,但是比起烦嚣来,单调还是可爱的。

单调并不是寂寞,而烦嚣却包藏着多么可怕的寂寞呵。

六,一五,夜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