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节

一向单调的院子里，因为房东家新买回一头山羊，变得热闹起来了。

山羊咩——咩——地叫着，孩子们围着它拍手，唱歌，跳跃，并学着它底叫声。他们以友爱的眼光看着这新来的伴侣。在孩子们，人和鸟兽之间是毫无界限的，它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

房主人买这只山羊是预备过牺牲节用的。所有别的人家，也都买好了羊等待着这个重大的节日。富足的人家则买一头牛。

这些牛羊们在不同的院墙内等待着一个同样的命运。

明天就是牺牲节了，每个回教人家都忙乱起来，洗涤器物哪，打扫房舍哪，蒸馍哪，做菜哪；女人们简直忙得昏头了，一脸的煤烟，一衣袖的油腻。

“每家人都要请一个阿訇（回教教长）来宰羊么？”

远来客外行地问道。

“不，只有不会念经的人请阿訇宰。我会念经，我自己宰。我已吩咐家里人把刀子磨快些，明天宰了羊请你吃便饭。”

房主人殷勤地说着，而远来的房客几乎战栗；他是一个因受了点佛教影响而立意戒杀的南方回教徒，他底心模糊地痛楚着。

夜里，在被马粪煨得微温的土炕上，远来客底孩子小明问妈妈：

“小羊羊有家吗？”

“有的，孩子。”

“它的家在哪儿？”

“在很远很远的山上。”

“它有妈妈和爸爸么？”

“我想它有的，孩子。”

“它为什么离开爸妈跑到这儿来呢？”

“谁知道呢——我想不是它自己要来的，是人家把它牵来的。”

“我喜欢小羊羊。”

“那很好，孩子。”

“我要天天同它玩。”

“为什么一定要天天同它玩呢？假如它走了？”

“不，我不要它走。”

小明撅着嘴说。妈妈无从继续这种对答了，默默地望着窗子。夜风呼啸着，远远地送来几声颤抖的犬吠。

牺牲节的早晨，阳光淡弱地照在庭院里。房东家里人天不亮就起来了，男的到寺里做礼拜去，女的从冰雪盖满的井里汲水，用很钝的斧头劈柴。九岁的女孩坐在灶子前拉着风箱。炸油香（一种油饼）的气味和油烟弥漫到庭院里来了。

小明起来后，穿好衣服就跑到庭中看她的山羊朋友去了。六岁的房东女儿麦燕也陪着她，拿了一根树枝逗着山羊玩。

牛来吗，

羊来吗，

扯吗扯河河，

吗丁扯——唷！

她们唱着。

小明的妈妈把早餐做好了，叫小明回去吃，她告别了她底山羊朋友，高兴地跳着进屋去了，

早餐后小明被禁锢在室内。因为会念经的房东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兄弟作为屠宰的助手，刀子在窗外霍霍地磨响起来。

屠宰就在窗外进行着。爸妈将门窗全关上了，屏息着。小明几次吵着要出去，妈妈找出好些玩具给她玩，又给她一大把糖果，好容易将她哄住。

屠宰很顺利地完成了，只听到屠手们底谈话声，却没有山羊底哀鸣，它原是太驯良的生物啊。

爸爸开门探头看了看：满地的血迹！于是又将门关好，到炕上躺着看书去了。妈妈陪小明玩着。

敲门声。房东的大女儿用一个大木盘托着两碗新烧好的羊肉面条送给他们吃。妈妈委婉地道谢说刚用过饭吃不下去，但送礼人固执着不肯走。爸爸自己回教人，知道若把这样贵重礼品退了回去要被人大骂为“卡非尔”（即非回教徒）的，劝妈妈收下。但小明立刻吵着要吃。妈妈骗她说里面有辣椒，等一会给“要涅提的”（即乞丐）吃去，自己马上又另烧了一碗鸡蛋面条给她吃。

小明被禁锢了大半天，直到院子里血迹完全打扫干净，才放她出去。

她再找不到她的山羊朋友了。她底小头脑是无从设想山羊朋友底肉体一部分已经变作了羊肉汤，装到人们腹中去了的。

看见麦燕坐在台阶上，小明就问：

“麦燕，小羊羊呢？”

那回教女儿毫不在意地答道：

“宰了！”

“宰了——走了么？”

“宰了就是宰了——拿刀子杀了！”

小明眨着眼睛依旧不得要领，只得又跑进屋去问妈妈：好像妈妈是一个智囊，什么问题都可以替她解答。

“妈妈，麦燕说小羊羊宰了——就是走了么？到哪儿去了呢？”

“好孩子，别听人胡说，小羊羊到街上玩去了。”

妈妈抚摸着小明红红的面颊，羞于说谎，又不得不说谎。

“它还会回来么？”

小明迫切地问。

“我想它会回来的，孩子。”

小明安心了，拍着小手又跳离了妈妈底怀抱，到庭中找麦燕“排排坐”去了。

牺牲节日从被牺牲的牛羊身上脔割下来的肉块，是回教人们互相馈赠的珍贵礼物。这里面含有爱教和祝福的双重意义。

一些街邻们陆续将这种礼物送到小明家里来。因为是“出门人”，这家远来客没有举行牺牲仪式尚能被大家原谅。但作为“看得起你们”才送来的牺牲节物，却无论如何得收受下来，万不可退回的。

隔壁一个较富的商人家送来一大块牛肉，小明的妈妈将它从竹筐中取出时，它还是热的，她“呵”了一声，缩手不迭。

“婶婶你怎么了？”

“这肉还是热的。”

“那是因为刚宰了不久呀，俺阿达（即爸爸）亲手宰的，那畜生嗥叫着乱踢，差点就把人踢倒了——”

一面说着，这小女孩将那块还是热的牛肉取出来放在案上，高兴地笑着走了。

晚餐很丰盛，满是牛羊肉。好肉食的小明底爸爸满意地大嚼。这些牛羊的屠宰离他较远，因此不涉及他高贵的慈悲心肠。妈妈喝了一点汤，想起日间的事，觉得要呕吐，便放下碗，带着小明到院子里玩去。

小明一到院墙边原来拴着山羊的地方，便又向妈妈探问起山羊的下落来。

“妈妈，小羊羊怎么还不回来？”

“它就快回来了！”

妈妈望着黄昏的天空，茫然地回答。

“但是天都快黑了呢，天黑了怎么回来？”

“有星星也看不见走路呀——妈妈，你骗我哪，小羊羊不会回来了！”

“唔，不会回来了！”

“真的吗，小羊羊真的再不回来了吗？”

小明绝望地叫喊起来。

“真的，孩子。”

“它到哪儿去了？”

“到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去了。”

“我也要去那个美丽的地方！”

妈妈连忙用手捂住了小明的嘴，把她拥到自己怀中，迷茫地凝望着迷茫的黄昏。

六日，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