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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6.12 疲倦的灵魂

疲倦的灵魂

那个女人,那个身材高大,衣饰华丽的女人,她疲倦着。

疲倦写在她底眼睛里,疲倦写在她底嘴唇上。时常,她半闭着眼,用涂了蔻丹的光亮的指甲掠一掠头发,然后拉扁着嘴唇,从胸间迸出一个长长的叹息。

她不快乐吗?她有心事吗?她负驮着沉重的回忆,或是瞭望着不可及的未来吗?

那个女人,那个有高大的个子,华丽的衣饰的女人,她疲倦着。

在汽车的行驶中,她远远坐在那边靠窗处,同我隔着三个座位,我没有机会和她谈话;下车了,在拥挤的旅舍中我们商量着两人合住了一个双铺的房间。

我设法去满足我底好奇心。

从谈话里我知道她是一个药剂师的夫人,她底丈夫在西安古城里开着一个很大的药房,她这回是去重庆检查病,顺便玩玩,散散心的,因为大夫说她“左肺尖上声音不大好”。

她又告诉我她底家庭生活极幸福,结婚十几年了,“但是,”她说,“十几年如一日。”真的,早晨我还看见她底丈夫送她上车,一片叮咛,一片依恋。

幸福的家鸽哪——我想。

在旅途中,我每到一处,总马上要到处跑跑,我不甘蛰伏在旅舍底乏味的房间里。

我也拉着她跑:遛马路,找小吃店;碰到有公园的城市,我们必定要给公园一个巡礼。

她也跟上我笑着,闹着;但是当谈话一静止,疲倦就又爬到她底脸上了。

她是用这样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叫茶房的:

“茶,茶——房!”

茶房从没有应着她底叫声跑来过,结果总是我又替她再叫一遍。

在外面跑了一圈,回到房里,她马上要躺到床上,舒徐地燃起一只Camel或是Chester field香烟。

“要不是你,我今天这餐晚饭就不想吃了。”

她看着我兴致很好的样子,说。

当她看见我又在凭窗远望,她就不胜惊奇地问:

“我看你刚才回来又想出去了,是不是?”

于是她疲倦地,好意地笑起来。

这天,我们在公园旁边找到一条澄清的小河,大块带着青苔的黑棕色的岩石有的浸在水中,有的突出水面。对岸是一个不高的山坡。左近公园中桃花正热闹地盛开着。

我们在一块洁净的岩石上坐下。她吸着烟,我唱着一些歌。

“提琴,钢琴,我都会一点的,可是都不精。”

于是她讲起以前在上海时的学校生活,讲起音乐,讲起画——她说曾进过一个美术学校。

“过几天,待我高兴了,我画一张炭画你看看。”

她给我以她底友情所能给出的最纯粹的东西。

“哦,看!”

我敲了一下她底膝头说。

我们望向对岸,对岸坡上的树木花草,都在水中映着清晰的倒影。这时山坡上正慢慢走下来一个挑水的女人,穿着浅蓝色衣服,头上扎一块白巾,两只水桶是黄黄的新木料做的。她缓缓地走到水边,将一只水桶浸入水中,盛满了再换另一只。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画题么?”

“是呵,假若能画出挑水人将水桶浸入水中那一霎间的微妙情趣——”

“是呵,我底朋友,你是了解艺术的,我也相信你也是了解人生的;但是你底力,你底生命的热力,哪儿去了呢?你这样疲倦!”

“所以我要出来跑一跑了,这两年来我一直待在那个古城,那个家里,从前我可不是这样的呵。”

她半惆怅半快意地说,掷去了最后一个烟蒂头。

她有一点激动,双目迷茫地望着黄昏的云天,两只胳膊合抱在膝上。

她会永远像这样疲倦吗?

不呵,我底朋友,我看见你尚未迟暮的脸上,有一些崭新的光辉在跳跃了。

四,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