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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6.11 樱桃河

樱桃河

走完了一条极长的河谷道,我们来在一个小村落里,淡得不可见的太阳已完全隐没了,冰冻的风里有尘沙的窒息味。

这是一个又古老又破落的村子,在一条干涸的小河边零落地斜立着几间败屋。在西北,这样的村落是很多的。樱桃河就是这个村落因那条干涸了的小河而有的名字。

我们敲打了所有人家的大门,最后人家才让我们走进了那唯一可以容纳我们的屋子。将那两件小得可怜的行囊在床上一放,我立刻就爬到炕上躺下,两条腿乏得好像是借来的一样。

炕上坐着一位老先生——小店的主人,在胡须零乱的唇间吸着一根长长的旱烟管;他客气地招呼我们,吩咐家里人赶快给我们做饭。老婆婆和一个媳妇两个大闺女,都有一双缠着的脚,慢条斯理地走动着。

我底同伴又跑去敲遍了所有的大门找寻鸡蛋,结果还是空着手回来;老店主叫家里人把最后三个鸡蛋卖给了我们。

晚餐是在一张小炕桌上用的,一碟炒鸡蛋,一碟咸菜,两碗白煮面条,我们在极端饥饿中吃得很甘美。

用一只缺口碗燃着的油灯,高高地放在墙头,我们和老店主攀谈起来。很令我们惊异地,他说起自己是前清时候的落第秀才。

“哦,那你一定念过很多书了?”

“很多,很多:《四书》,《五经》,《史记》,《唐诗》……”

他微笑地显示出自己底博学,回忆使他底面容变得年青了。

“那时候要到省里去考试真不容易呢,雇人挑着行李书籍,自己也走路,得走好几天。可是运气不好,总考不上……”

他叹息着,轻轻地敲落了烟蒂头。

“为什么一定要考上呢,反正书念在自己肚子里。”

我底同伴安慰他说。老店主奇异地望了望他,好像很以他不懂得功名的重要为怪。

当我们问起他家一共有多少人,他说还有两个孙子在县城里上学呢,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他每年得给学校纳好些担粮食。

“穷人真念不起书呀!”

他又叹息了,我们安慰着他,说将来两个孩子长大就好了,他们可以找到好好的职业,他们将改善全家的生活……

“但愿能够这样,不过那时候我老头子早入了土了。”

我们想不出再给他说什么好,于是大家默着,油灯被风吹动,从墙头掷下摇曳的光。

老人底儿子们回来了,卸下担子,往后院里拴住牲口,老婆子和媳妇女儿又在厨房里忙乱起来。

客人们也来了,一个木匠,一个泥匠,一个脚户,好奇的目光射向我们。

一些和这个小村落一样破败的故事,一样简单的笑谈……这中间时时间杂着老店主底感慨的叹声。

客人走了,全家安睡了,只有我们这边墙头上的灯还亮着。

老人也和我们一样久久没有睡着,时时咳嗽一声,接着叹一口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兴商,今夕……”

他背诵起杜甫的诗句来,薄弱的记忆力使他念得很艰难,很慢,背了两句再也背不下去了。我们替他接着背诵下去。

“年青人,怎么也懂这些东西?”

他惊奇着。

“小时候在家里念的。”

我回答着。立刻一位白胡须老人出现在我底记忆里,那是我底祖父。是他,在我四岁时教我念他手抄的诗本;是他,在每个暗淡的夜晚给我们几个孩子讲述一些历史和故事。在我底遥远的,阴暗的童年里,这些景色使我底回忆温暖。但是当我十几岁就作了家庭的叛逆远远地逃跑到万里外的北国,据说,他没有饶恕我的不孝,而当我又从北国归来,在离故乡不远的一个城市里,听说他已经去世了。

我底祖父,他也曾是一位落第的秀才啊。

灯火摇曳着。

渐渐地,老人起了微微的鼾声,我底同伴也歪着脖子睡着了。我吹灭了灯,凄冷的月亮从破的纸窗上透进来几块零碎的光。

四,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