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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6.6 四月之忆

四月之忆

也是在四月里,我看见你的庭园满开着繁花。

也是在四月,在那个美丽的四月,我背负了美丽的十字架。

我将永不能忘记的是你的声音,那像泠泠地流着的山泉,或轻轻地打在屋上的小雨滴样的声音,它们是如此清洁如此温暖,我曾多少次用整个的心魂去聆听。

仿佛是异常偶然地我们成了朋友,那种友情是像春天的风样,只给与而不企求回报的;它温静得如同一只小小的烛火。

然而这烛火不久却变成猛烈的火焰,它灼伤我,灼伤我所有的骄矜——我落在极端自苦的情绪里。

在你所卜居的街上我独自徘徊过,街灯闪着如梦的眼睛;在你楼窗外的平寂的小径上我徘徊过,望着静静的星空,给你祝福。

我们在极少的同坐一室时,都很少谈话,我们只让时间在缄默中平易地流过。在街上偶然相遇,我们微笑着互相点点头又各自走开……

终于在一个微温的四月夜,你来向我告别。

静静的灯光,静静的四壁,静静的窗户,静静的院落——

你说:“我要走了,明天。”

“哦,你要走了,明天!?”

你要走了;你忽然要离开那个你已住了三年,而一向并不厌烦的城市。你要走了,就在那一刻,你将永远离开我去了。

依旧是:缄默,缄默,第三个缄默……

缄默封闭住你底心,也封闭住我底。

你起身告辞,说着极简单的“再见”而去,我听着你轻微的脚步声在长巷里渐远,渐远,终于完全消失。

我没有让你留下一个通讯地址。

我开始了差不多每天都有的徘徊,在那幽静的街上和庭院里。

我久久地停留在你的楼窗下。

楼窗完全静寂着,草制的窗帘沉重地下垂。远去了,你!“留下晚风如故人,幽咽在屋上。”(旧作《窗》第二章中诗句)

庭院中的繁花已渐渐在凋落了。

俄国女教师底楼窗口流出来凡亚铃底苍白的叹息,在弹奏着Drigo底Serenade——“Like a golden dream in my heart even smilling…”

从别的楼窗口透出来歌声和笑语——

我相信我是病了,在第七天或第八天上。

我发着高热。在神志昏迷中我仍保持着那顽固的沉默,我从不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病稍减后我同一个女友跑到青城山。

偏巧碰上连天阴雨,到了山中,每天除在寺院附近走走外,许多美好的景致无法领略。好在我并非为了遊山而去的,一大半的时间我消磨在沉思里。

可是那雨,那雨是只能勾起我底惆怅的,我觉得它尽在“给我发热的心,弹一曲昏眩交响乐”,尽在“学着你忧伤的步声,在冷阶上”。(旧作《春雨曲》中诗句。)

青城之游也许医好了我底病,但却丝毫没有医好我底忧郁,它只在随着岁月而加增。

这之后不久;我昏眩地坠入了一个噩梦。半年后我也偶然去到那个你所在着的城市,而且在一条熙攘的马路上住下来。

也是四月里一个美好的日子,我正凭着楼窗望街景。

忽然我看见你,你呵,忙忙地从我楼窗下的行人道上走过——

我并没有发出歇斯的里的喊叫,反而,我捂着脸从窗口退坐到一把椅子

上,将头埋在胸前,长久地,长久地默着。我没有力气移动我底身子,我让自己久久地沉在那把坐椅里。当我重又走到窗前,从熙攘的人群中我再也找不出一点你曾走过去的痕迹——但你是走过了,忙忙地走过了。如果在那致命的瞬间你忽然仰面望向我底楼窗?

长久地我将自己沉浸在幸福的战栗里。重又看见你,知道你仍在我所在的地方健康地生活着,这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了,此外我还能希望别的什么呢?

但是我底噩梦折磨我。这几年在僻远的地方我忍受了人间罕有的痛苦和辛酸。但每当四月到来,我底心便因回忆而温暖。

我底倔强一天天在灵魂里突伸出来;终于有一天我一手将这个噩梦完全击碎。

又是四月,我向世界归来,也向着我自己归来。

我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以及这些时候你作了些什么。

假若有一天我们又在街头相遇,那末我们将交换一个老朋友样的微笑,然后在江岸边或夜街上互诉一点各人的故事。

但假若那一天,只是我看见了你,而你正在急急地走着或安闲地坐着,对于我底在场一无所知,那末再见吧,我将给你一个缄默的祝福,缄默地走开……

我保留着我的渴意,用以永远地瞭望那盈盈的满溢。

四,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