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鹃

暮春天温暖的午夜，我第一次听到杜鹃的啼鸣。我说第一次因为自从幼年在家乡跟着大人们上坟时听到过以后，这些年到处漂泊，久已记不清那该是怎样一种声音了。从塞上归来，我作客于离故乡还有将近千里的一个小镇，忽然听到这种鸣声，从它特异的悽婉，和我自己一点可怜的鸟语常识，我知道这就是杜鹃的歌唱了，在静寂的午夜，歌唱着青春，歌唱着生命之繁荣……为何那声音会这样悽婉呢，是否它底青春，它底生命之繁荣早已渐渐凋落？也许是吧；但它仍在尽情地歌唱，人家说它总是唱得力竭声嘶，嘴里流出极红的鲜血。

那红得像鲜血样的杜鹃花，不就是杜鹃底血液所灌溉的么？

那么歌吧，既然你歌唱的是那些美丽的事物，虽然它们也许是不可复得；那么尽情地歌吧，既然你的歌声会使你流滴出殷红的鲜血，去培植一株美丽的花朵。

半月后的今天，我又像一只漂泊的小船样，漂泊到这个田野间的小屋了。屋外是一带竹篱，竹篱外便是辽阔无际的田野。

成天，各种鸟声装点着春天，但其中我最爱听的仍旧是杜鹃底有如悲凉的笛韵一样的鸣声。日落后，各种鸟声都静息了，只有处处蛙噪，间杂着杜鹃的鸣唱。

哦，你是绝不休息的么，当你底生命尚未完全凋落之前？

它不是鸟儿，它是远古一些诗人，歌者，有名的美女和无名的英雄，它是法国前世纪的诗人韩波（Rimbean），它是奥国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

但我记起有人说你的歌声只是几个简单而平凡的字：“不如归去！”

不呵，这一定是那些穿着白纺绸衫，摇着纸扇，浪荡于秦淮河畔的酸腐文人给你杜撰的。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归去或是不归去，和为什么“不如归去。”

你只是无尽长的生命之秘密底勇敢的探寻者，你不知道疲倦，不需要休息……

那末为什么还“不如归去”？

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浪人，还未成年就远离了家乡，我看过北方“如马德里”的蓝天，我看过苍茫澄碧的大海，我听过黄河万里的奔涛，领受过塞上的风沙和冰雪……

如今我像一只候鸟样飞到我出生的方向，停留在“雾山城”附近的乡间。我没有回到我的家乡。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那也将只作极短暂的停留。

我将永远地飞着，唱着，如杜鹃一样；当我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我也不企求一个永远安息的所在，我将嘱咐人们将我底遗体用火焚化，让它变成灰，向无际的空中散飞……

四，一八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