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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5.12 灵 点——寄茜蒙

灵 点
——寄茜蒙

白茫茫的雾笼罩着这座山城,这里的冬天又阴暗又寒冷。成天,嘈杂的市声令人那么烦乱,为了抖一抖压在身上的疲困,今晚我和一个同伴走进了一间幽静的茶亭。

夜刚刚垂下神秘的帘幕,天空有着薄明的银色;亭外远远的万点灯火,像是许多星子在一层纱网里闪着幽怨的眼睛。好友,怎么在这样的夜空下,我们总像掉了点什么东西,禁不住有点迷惘,想起过去许多时间里许多事情,甚至想起刚刚逝去的白昼,竟会觉得那么邈远——仿佛一切事物都和我们漠不相干,这个世界于我们多么陌生!

我和我底同伴都久久沉默着想什么吗?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我们都怔怔地望着远方——远方,山岚的轮廓溶入苍茫的夜雾中而模糊了。亭槛外有一列凋零的树,杨柳只剩有憔悴的枯枝,梧桐树上还留着几片萎黄的残叶,在银色的天幕下,它们只像是几个简单的笔触,谁会相信在春天里它们也有过灿烂的生命?

市声像潮水一样起伏在远处,这里面有着人们的欢笑,也有着叫嚣与哭泣。

一缕低微的太息迸自我底同伴的口中。他一手支着面颊,像是沉入了深深的冥想,眼睛浮着梦的光辉。

“难过吗,你?”

但他摇摇头。

“我在想着许多人,许多事,我迷惘得很!”

他又轻叹了一声。

我也迷惘得很。我想着一切,一切却和我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幕,我底记忆隐约得就像那远山的轮廓。茶亭里的灯光明亮得像一句可信的谎言,近处人声令我想到寂寥的荒山中奇怪的鸟鸣。

我了解我那同伴底太息,他在抚摸着他灵魂上一些创伤了。他底青春是一幅奇异的织锦——艳丽的玫瑰带着枯败的黄叶,高贵的白兰花昏绝在一片紫色的雾里,执着长剑的英武的骑士,披散着黑发的孤独的旅人……是这样一幅可贵的艺术品呵;如今,他用了怎样一种怅惘的心情在抚摸着它;他,在这寂寥的茶亭的一角!

我失落了什么呢?我底心这样沉,像就要下坠到生之边缘了。凄迷的灯火明灭着,像是些飘在水面的将要沉没的光朵。市声如在奏着一曲悽惋的丧乐,我底好友,我有了从未有过的悲哀。我把眼睛避开阴暗,望一望茶亭里的灯光,可是我底眼睛感到刺痛,于是我闭目默一会,我底眼睛落到最黑的记忆的深渊,当我重又睁开眼睛,仿佛什么都记不起了,空漠抹去了一切。

人人底灵魂都曾有过创伤的呵,好友,人人都是那样不知觉地来回在苦与乐的沙漠中。不管苦吧,乐吧,这块沙漠是一样地寂寞荒凉。欢乐同愁伤一样是短暂而恍惚。但是歌颂去吧,它教诲了我们,最后它带给我们死亡。

远远的山岚连亘地绕着这座城,最远处有一峰高起,几点灯火朦胧欲睡。我仿佛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庄严的所在,它高于世界上任何一处,全世界的人走向它;市声像是一片赞美的和歌,变得那样庄严而清越了。许多披着长衣的人排成整齐的行列,虔诚地向着那面行进;他们底眼中闪着多么诚挚而热狂的光!

好友,我底心起了严肃的微颤了。这时我忽然觉得世界是如此和美,一切事物都那么可爱。一切悔恨离了我,我底心最后只剩了一片感赞。

离去茶亭,我和我底同伴走在一条幽静的石路上。夜空是这样静穆庄严,一片逸乐的轻声被风送到萧索的林中,山石后几只白兔无忧地蹦跳,而长青的松柏却像战栗于千百年的短暂生命了,迎着风呜呜地啜泣。石路旁的长形玻璃灯随着石级蜿蜒而上,像是一直通到高远的天堂。

我的好友,许多时日以来,我没有像今晚这样觉得迷惘过,也没有像今晚这样地感动过,当我重又步入烦嚣的市街,我底步履飘摇,如像经过了一段艰难的旅程。

好好地生活吧,亲爱的朋友,再不要有什么烦忧;我们不仅要和乐地生,而且要坚定地生。

一九四〇春,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