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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5.8 天使之囚

天使之囚

我底翅膀忧伤地垂折着,羽毛间抖索着零落的记忆。我底屋角被愁叹的云雾幻成灰色的了;灰色的,灰色的时光像一条细弱的蠕虫,迟缓地从铁窗上爬过。

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模糊地,只觉天气更凉起来,阳光愈来愈淡弱,在窄小的铁窗上停留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了;而且绵绵的冷雨不时地下着,泥土间蒸腾出噩梦般阴湿而带腐的气味。我为什么到这儿来,怎样就到了这儿的呢?

疲倦沉沉地压住我底记忆。我呼吸闷塞,口里焦渴,我无力地嚅嚅着:

“水,唉,一口水!”

没谁回答,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低鸣着一个蟋蟀。我举眼望天,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早沉没了,几颗星子在高空以晶亮的眼睛默注着我,像在说:来呵,为何在这样好的时候一人躲着,不来参加我们底银色舞蹈了?

我长叹一声,低垂着我底疲弱的脖子。我昔日那些朋伴们怎样了,她们还是照样做着夜底巡礼吧?——星在天空,风在林中,露在草野……

而我在铁窗下。

在我底记忆中已淡得不复成色的那些日子哪——每天,我同晨光一齐醒来,抖一抖光耀的翅膀,找一处清泉沐浴了,我就和乐地作我的太阳的礼赞,然后太阳放射出万顷华光,垂照已醒的大地。我底羽衣在绚烂的阳光中多鲜明!它闪出各种颜色:欢乐,幸福,同爱。我享有一个静静的上午,同着飞鸟,清风,林木,以及阳光下别一些快乐的友伴。日午,我带着一点轻快的慵倦静息下来。

可是在妩媚的黄昏同美幻的夜(我禁不住又举眼望一望天,)那妩媚的微温的黄昏,美幻的幽凉的夜!我同着星星,同着晚风,在各处把友伴都邀齐了,大家唱着歌,喝一杯百花酒;大家候着月亮,有时她很早就来,有时却要候到半夜,因为她是一位娇怯的仙子,不耐劳倦,她来了,给铺下一个空灵的,清冷的,无形而有色的水晶舞场,像就在地上,又像离地远着。

我们披上月的银色衣,薄薄地在身上,几乎是不可捉摸的,但添有一股幽香沁骨的清涼。银色的舞蹈开始了,草木飘摇着青郁的旗子,河水流着细细的乐曲。我们底衣裳在急急的旋转中翻动如波,衣缘散下宁静,安息,和甜美的梦……

有时星月不来,那就邀了凄风苦雨,我们也有着黑色的舞蹈。

她们念我的,我底那些朋伴们——太阳会说怎么久不听见我底笑声了,月亮会含着一脸愁思,时常问起我,星子们会闪着欲泪的眼,风幽幽叹息,水喃喃怨诉……可知我每天在铁窗下,以憔悴的手指抚弄着欲折的翅膀,而自伤这无故的陷落吗?

隔壁有一阵抖动铁链的声音——

我陷落了,陷落而且迷失了!什么时候我才得回去呢,回到我底往日,我底欢乐?记得是在一次银色舞蹈中,我不知想起什么,失足滑了一跤,也不知跌落在什么地方,就这样被囚了起来。

铁窗下的日子像是走一步退一步的,且走且不完呢。当我垂首自伤的时候,窗外偶尔仿佛浮动着可怕的丑恶的脸,唇角露出冷嘲的笑,我听见吃吃的怪声,在屋角,在地下,在我梦中:“陷落的天使!”

我底形容变得如何了呢?我没有明镜以鉴照自己,但从我羽毛的零落,也可知我一定像秋叶般枯槁了,忧患且偷去我眼中澄清的光。

我变得多么衰弱了呵!我把头靠在冰冷的铁窗槛上,黑暗同死寂在背后推我,挤我;窗外浮动着游离的夜光。

我颓然闭上双眼,再没有力气睁开。身子摇晃着如像临着一个无底之渊。

一片风自屋顶飒然而过——谁在呼唤我底名字?

一九三七,秋,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