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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5.7 津站某日

津站某日

一阵钟声,接着一片汽笛底尖锐的呜呜。

火车入站了:一路喘着,喷着浓烟,带着自破碎的故都而来的破碎的一群。车窗口许多脑袋伸出来,用惊慌的眼睛向外探望。车身一摇一摇地蠕动着,如一条黑色的爬虫。

一些惊人的消息早就传遍北平了:车上的检查呵,车站上的扣留呵……走得较早的人在书信上都告诉了他们底朋友。大家成天聚在一块,讲着这些可怖的事。可是难道不走吗?留在那古城里被迫作敌人的顺民吗?而且那里也一天天更不容人住下去了:搜查呵,拘捕呵,抢劫呵……这类惨剧成天扮演着。中国人底生命财产全被踏在敌人脚底下。

走吧!大家什么也不顾了,忙着送掉或扔掉一些带不走的东西,换上一身不惹人注目的破旧衣裳。

走吧!人们相继离开了那令人依恋的古城,把自己底工作,自己底希望,一齐带到祖国底怀抱。

北宁路的车每天都挤得满满的。除了在每个小站上得停着让日本宪兵检查外,一路上若碰着兵事,还得停下来让他们尽先走过。在平常只需三个钟头的路程,现在却要走整整一天。人们都用慌张的眼睛从车窗口向外探望,因为一路上他们都耽着惊怕,好容易才到了天津,谁都忘了一天的饥饿与疲乏,只是心中像有什么塞得紧紧地,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戒备更严起来,每个岗位上的皇军各自把刺刀端直了些,帽檐下睁着一双老鼠似的眼睛,直望着火车走来,便咧着嘴狞笑。有的还像等得不耐烦了,咕噜地踱着步,且挥舞手中刺刀作欲击的样子。

车一停,人们从车门蜂拥而出。密集在车壁上的苍蝇受了惊扰,也嗡嗡地乱了一阵,有的从车窗口飞出来。

大家这时都不再张望了,各人拿了一个小包或提箱,怱忙地直奔向铁桥。见了一个敌兵便把头低下,唯恐因了一看引出什么意外的事。

行李在桥那边被检查着。从北平到天津,这已是第十三次检查了。虽然都是些极简单的行李,却都从底给翻过来。妇女们不搜查身边,因为日兵以为她们都没胆量带什么危险东西。

可是当检查一个乡下少妇的行李时,一个日兵嘻着牙齿走过来,拍了一下她底肩头:

“还带着什么没有?”

“没有了,先生,你们都看过了。”小妇人低着头,红着脸,声音微细到几乎听不出来。

“没——有——了……”日本兵学着她说,“哈哈,好个小娘们儿!”这是一种难听的,半像不像的东北音。

老弱妇孺们,究竟容易些,检查后立刻放走。青年们却留着仔细地盘问。

“哪儿人?作什么的?上哪儿去?”

盘问中连“你”字都不屑用的。

一批批人已往外走了。回答不清的被牵在一边站着。

在一个小商人那里,两封大八行的信被搜了出来。

于是两三个日兵聚拢来盘问。小商人说是一个亲戚托他带给某商号的。日兵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相信,又问商号在哪儿。

“信封上不写着吗?”

小商人略为放心地说,脸上露着诚实的,自信的神色。

“他妈的!写着,写着!难道皇军们全认得你们底狗文字!”

一个日兵触怒地骂起来。那个问商号在哪儿的日兵这时也像觉得自己被人侮辱了似的,拍的就给小商人一个耳光。

“马鹿!快给我滚!”

小商人抱着头,踉跄而去,一只鞋掉在地上了,他也不敢回头拾起,只顾往外跑,皇军们在后面哄笑起来。

人差不多走去一半。走在后面的人更慌了,抢着上前。

“站住,忙什么!”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有两个是女的,)急急地从桥上过来了。日兵连忙喝住。这几个人看来都是年青而且强壮的。

“箱子打开!”

命令的语气。

“什么?”

“箱子打开!”

日兵一面吼着,一面用脚踢着地上的行李。

每个箱子都翻过了。在一个脸色略显苍白,有着忧郁的眼睛的青年那儿,搜出了两本书。

“什么东西?”

日兵直着眼睛问。

“两本书呵。”

“我知道是书——问你什么书,他妈的胡扯!”

“一本英文字典,一本小说。”

“字典!小说!带这些干什么?”

日兵一面问,一面胡乱地,莫名其妙地把书拿在手里翻弄着。青年不作声。

“问你干什么!”

立在这个青年学生旁边的一个女学生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叫他说。青年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

“带着路上看的,怎么?”

“好的,你还倔强哪,一定有什么秘密!”又问其他三人:“你们都是哪个学校的?”

“我是清华。”一个球员样子的大个儿说。

“我们是北大。”

“你呢?快说!”

“我,我清华!”青年学生又咬了一下嘴唇。日兵又翻着那两本书。

这时桥上又走过来一伙学生。日兵连忙喝住。一个矮个儿,服装整齐的大学生,同着一个也是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一看这边好些学生站着,日兵在一旁狠狠地盘问,又听见叫他们也站住,知道情形不对,就计划着怎样脱身。

恰巧那边走来了两个高鼻子外国人,提着精致的提箱,一路谈着话,满不在乎的样子。

矮个儿大学生连忙拉着同来的女生向两个外国人跑去,一面叫道:

“Hollo Mr.Dikens,I am just looking for you!”

两个外国人莫名其妙地回转头来,那两人一挤就跑出去了,日兵看见他们同外国人讲话,以为是一道的,就不去管他们了。

然而这边一伙青年底盘问仍旧继续着:

“哈,清华,北大,好学校呵!开抗日会,在大街上游行,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那不是我们,”几个青年同声说。

“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不成!来,搜他们身上!”

几个日兵一齐动手,在每人身上搜出些钞票,有的十块,有的二十块。后来的那一伙学生,没收出什么书籍,只得放他们走。

“但是我们底钱呢?我们只有这点路费呵!”

“他妈的钱,钱!难道皇军还没见过钱?你这是侮辱皇军。快给我滚!”

然而几个日兵一面却把钞票只望口袋里揣,那伙学生看人旁边还有人受着盘查,也就只好默默地走了。

苍白青年和他的同伴以为事情完了。日兵们还要什么呢,已经白白地抢到了好些钞票。于是他们也收拾自己的行李,打算走。

“干吗,你们?”

“放我们早点走吧!”

“走?哈哈,你们还想走?站住!”

几个人不由得都呆住了,脸色渐渐地变成死白。

“来,弟兄们,把这几个人送到宪兵司令部!”

两个日兵过来拉着就走。

“我们都是好人呵!”

“少费话!好人开抗日会,作奸细!”

外面下着初秋的毛雨,天看看就要黑下来。一群人被赶着,像羔羊似的,向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了。

一九三八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