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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5.5 望子的归来

望子的归来(5)

“林姑,你把窗子都打开,好让阳光照进来。看哪儿灰尘没扫干净,你给扫一扫,别叫他进门瞧着就不高兴。累了你就歇歇吧,我准赶午饭前回来。”

邱老太太吩咐完了,提着一竹篮纺好的纱线,跨出自己家门。

“好;您可快一点儿回来呵。”

林姑在后面把门关上。

她们这样每天等着,而且准备着望子的归来,已经整整两年了,今天正是他两年前出走的日子。

出门来就瞧见满满的三月的阳光,铺盖着一大片碧绿而带湿意的平芜,从门前展开去,像是预说着幸福;邱老太太心上禁不住高兴。她走着一条软软的泥路,脚下好像比往日轻快起来,瞧着满篮的棉纱,微微抿一抿嘴;满篮的棉纱吗?不,她瞧见满篮的希望了。

路上还有别的几个上市去的人,见了她都点头招呼,她也高兴地同他们答着话。

“邱姆姆您早!”

“早!你们也赶集去?”

“是哪!回头镇上见!”

“回头见!”

望着他们走在前面的背影,邱老太太心中笑了笑,用两眼向虚空里描着她儿子高大的身材,脚下仍是忙忙地赶着路,她想不要耽误了时候,谁也说不准他该在什么时候回来。还有林姑也在家里等着她。

邱老太太没有多的儿女,望子走后她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和着她寂寞的暮年,林姑就在那时自愿地作了她底伴侣。她常常陪着老太太深夜枯坐,听她讲望子的故事;邱老太太总是先咳嗽一声,这样开始的:

“我们望子小的时候呀……”

林姑纺着纱,时而仰起头应和着,免得这可怜的孤老婆子觉着寂寞。见她讲累了,她就给倒杯水喝,或是向她说她应该休息了,没讲完的明天再讲。一听这话邱老太太总是固执地哑声喊:

“明天,明天他不就回来了么?”

这样她不倦地继续讲下去。随着纺机的轮转,林姑回忆里闪过多少望子底影像。她有一颗寂寞的期待的心,可是谁知道呢,只有窗外星空夜夜照着她底睡梦,窃听她梦中无声的话语。

这时候林姑一个人留在家中,上午的村落静悄悄的。把窗户开了,清新的阳光带着春晨芬芳的空气照进屋来。她觉着有点迷失,心里充塞着一半欣喜,一半哀愁。就在这屋里,她度过了她的两个春天,带着迷离的期望。可是邱老太太口中的明天,在这两年内逝去多少个了?林姑常常把失望同希望在心上衡量,隐隐知道失望是重于希望的,而且,随着日月的加增,重的更重,轻的更轻了。而我们底林姑就在这个春天里病下来。

一身素蓝轻衫,洁净如她底灵魂,两条乌黑的发辫像藤花似的分垂肩际。她脸色有些苍白,透露着近来的忧病。觉着有些累了,她把身子伏上窗棂,一行青色的檐影落在她底颈背间,折断了。一丝风轻轻拂过,她底心如三秋湖水,怯怯地颤抖着,望着青青草野自窗外铺开,耳畔飘来远远柳林中三两声鹃啼。

一春来她老是郁郁,人家常见她在日暮黄昏时独坐溪畔,眼望着远远的蓝天。邱老太太在夜里听见她幽幽叹息,她觉得林姑近来真变了,她不再喜欢和气地与人笑谈,而更爱陪着她深夜枯坐了。不过这老婆子也不十分惊怪,她倒是喜欢从这女孩子身上,寻到她那些失去的年青的日子。

这几天邱老太太更坚信着望子的归来,林姑也想着望子该回来了,整整两年还不够原恕一个小小的过错么,况且她自己底病也不容她再久待了。昨晚她做了一个欢乐的梦,梦见门前飞满着花朵。一清早她就如邱老太太一般相信望子今天一定会回来,不顾劳倦地收拾屋子。

离开窗户,她理一理衣服,望一面大镜去照照,又无力地退坐到床上,低垂着发热的头。一幅斑斓的春夜景色展现在她眼前了:有两个并排的人影走在一条幽静的林径上,白的星光落满在他们肩头;她听到轻轻如落叶的絮语。是望子的声音在说:“林姑,你明天真不肯跟我走?”(这儿她噤了一下)于是她瞧见自己底影子在犹豫地摇着头。

邱老太太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晌午的阳光有几分懒散,天上白云也停住不留,远远人家屋顶上的炊烟像是在打着呵欠。她走乏了,两脚疼痛起来,只好先进一座林荫里去歇息,她有些自伤于渐渐加增的衰弱了,想到无依的残年,她更切盼着望子归来。他会回来的,他不能就这样抛下孤单的老母。这次回来他许更健壮了,也许他已经作了什么大事,回来迎接她。这样想着她不禁满意地笑了。抬头向林外望去,见一条带子样的溪流,正好有着满满的一弘春水,两岸滋生着茂长的芦草,望子常常喜欢在农事完毕后,来这儿钓一会鱼。

她记起林姑正等着她回去。忽然这老婆子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望子回来林姑底病许就会好了!”她在心里悄声说。她觉得要笑起来——怎么她一向总没有想到呢?她像是有几分明白林姑底病同她的忧郁了。望子一定会回来,至少为着林姑她会赶回来的。这个念头带给她几分欣慰和几分寂寞——为林姑而回来!那末这世上再没有谁会为一个孤老婆子作点什么了。

村外铁道上这时候驰过一列火车,尖锐的汽笛声戳破了日午底薄如轻纱的静寂。邱老太太这才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忙忙拾起地上的竹篮,迈步走出了树林。“望子会等急了的,”一路上她自己喃喃着。

林姑的幻想正在往深处沉,她在心中描画着望子两年来变了的面容,他一定有着黑黑的脸子,和比从前更粗壮的胳膊;他一定有更多的美丽的故事,讲着远地的风物,远地的女孩子。她想着他怎样赶回家来,急急地敲叩紧闭的大门。但一会她又觉得迷惘了:今天果真是一个好日子,如像她昨夜的梦,同邱老太太讲的喜鹊啼声所预说的么?林姑却又知道悲喜的反复,欢乐之前常常有一串悲惨的事,命运是常常把欢乐作悲哀的前导的。那末今天是一个最不祥的日子吗?许会有谁给带来不好的消息吗?林姑的心好像一架疯狂的钢琴,黑色白色的键子争着跳动。

门上有一阵急急的敲叩声。

林姑从床上跳起来,脸上激动得绯红,一手理着鬓发,一手忙乱地把门开了。

“是您呀,姆姆!”

林姑无力地一头倒在邱老太太的臂弯里。这老婆子赶路乏了,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好一会,她才用颤颤的手搬起林姑的头,问:“怎么你——你一个人?”

五,二八,一九三六,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