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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15.3 卧 佛

卧 佛(3)

“这位佛爷睡得长呵,一睡就是一千年。”

看见卧佛的人都这样说。其实他何尝真的睡了一千年哪,他曾经睡过一次的,虽然只有一次。

卧佛觉醒在佛堂里,正是人间寒冷的十月夜。月亮是满圆的,院中老桂的影子从窗口伸入,盖满了他一身,他微微地睁开眼睛,轻微的香气扑入鼻内,带着深秋的夜寒,使他不觉一噤,望见一轮明月在窗外招手,他想走出山门去了,去面对着空山,独赏那天高月小的景色。于是他推开披在身上的红袍,缓缓地从佛座上移下来,想去开那佛堂的门。

佛堂的门紧紧关着,他用力摇了几下,似乎外面还上了锁呢,他是被锁在这小小的佛堂内了。他叹一口气,惊动了桂树底影子,那从窗口伸入盖在佛身上的,现在却洒满了空空的佛座和佛衣,给雕镂成细致的花纹。

他静立不动,他底头几乎触到佛堂底顶板,寂寞浮在那庄严的脸上。看看影子,影子缩得低低地,堆在自己底脚前。不耐这样地痴立,卧佛彳亍在佛堂里,用他的光明的神目察看着一切事物。

他看见自己座前的一张长桌上,放着三只半大的香鼎,鼎内残灰早已枯死了,香鼎底颜色鲜明,他看得出来,那已不复是当日的白玉黄晕,上面有着龙纹的古鼎,只是几只新的铜器吧了,上面还有人造的铜绿,要人相信它们已经在世上过了千百年的岁月。供桌呢,虽是古式的却上了大红油漆,一股生漆的气味使他要呕吐了,他拖起脚步就走开去。

他看着围坐于四壁的罗汉,在每一个罗汉的脸上,都找不到一丝神圣的颜色,新的泥灰涂满了一脸。佛座旁边的四金刚,虽然仍是手执着各自的武器,威武地站着,但那脸上的白灰和唇上新涂的朱红,都叫人看出一切威武早已从他们身上逃去。

他们就是往日坐在菩提树下听他讲经说道的佛弟子么?就是那神圣庄严的,他一向信任的佛弟子么?

忽然一阵风自树间窸窣而来,他觉得有点冷了,忙回看自己身上,一片泥金的光耀着他底眼睛,他看见自己底手和脚和一身,全被泥金包满了,惊骇将他击倒,他颓丧地坐在地上。

自己底脸该又是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他不敢想了。也许他底嘴唇也被人涂得血红,也许他底头上也加上了新的冠冕,往日那庄严的神色,想已于千年一觉中消散尽了吧。他恨不能跑出佛堂,借天上明月鉴照一下。但是现在月亮也敛了清光,寒风吹得树叶飒飒地响。佛院中一声鸡啼,突破了夜底沉默。

他只得站起来,一步挨一步走到佛座前,闭上眼睛悄悄地躺下。门上有开锁的声音,是老和尚提着佛灯走进佛堂烧第一炷早香,他看见卧佛底金脸带着愁容,说:

“怎么一夜西风把佛爷底衣袍都吹开了,还吹来这许多灰尘遮没了慈悲的颜色呢?”

一九三五夏,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