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新人类而歌⁽¹⁴⁾

序　　曲

新的人类呵，新的光芒

你们将生长——听我歌唱，

我为你们而歌唱：

为你们的诞生，

为那些年轻母亲们的痛苦和欢狂；

为你们的跳跃，为你们最初学步时的摇摆和跄踉；

为你们的啼哭，为你们的欢乐；

为你们失落了爱的美梦后

所有的惆怅，痛苦和凄伤；

我也为你们的幸福而歌，

当幸福真正降临，

带着紫红的羽翅

降临到你们战栗的心上。

我还要歌唱一些生命的暗夜，

一些悔恨，诅咒，愤怒，

和那最后的黑魆魆的

或者亮晶晶的死亡。

我要歌唱你们的败绩，

也歌唱你们的成功和希望；

我要歌唱你们的坟墓，

但我不忘记那坟头青草，

与永久照耀的

金色的阳光。

我歌唱生命，

和那不灭的永恒的力量。

一

痛楚地呻吟着，

咬紧着牙关，扭动着手指，

年青的母亲挣扎着——

她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她胸头交闪着爱的烈火，

爱的毒焰，爱的惩罚，

和那最后的爱的更迭——

新的生命的显现。

她呻吟，她呼号，她苍白着，流着汗，

她紧抓着每一只伸向她的手臂。

那闯祸的人，那生与死的同谋者，

在一旁战栗着，喘着气，

他面临着生死的关头再无法记起

一些亲吻和拥抱，一些爱所赐予的

大的小的，远的近的狂乐；

他差不多要对那受难的母亲下跪，

呈献出他最深的抚爱和忏悔。

而最后，他呈献出

对新生命所有的希冀。

医生静默着，

护士守候着，

母亲在生与死的边缘上

挣扎着。

随着一声呱呱的哭啼，

你来了，新的生命，新的光芒，

母亲的眼中充满了幸福和骄矜，

别的人们的眼中充满了

责任完成后的轻松和欢愉，

也充满了怜爱和祝福；

而那父亲，充满了感激，

看守着新生命的跳跃

和它底赐予者的

可祝颂的疲惫。

二

我为新生命而歌，

为新的欢乐，新的光荣。

也许在你们新的眼睛里

太阳不复是我们所惯见的红色同金色，

也许你们所嗅到的草的芳香，

比我们曾经嗅到过的

更为沉醉，更为清冽；

也许，露珠对于你们易于焦渴的嘴唇

会比今日更为甘美；

也许月亮将给你们更多的美梦，

也许星星会向你们作更多的絮语。

三

也许你们的心魂将更为高傲，

你们的痛苦将更大，

你们的欢乐将更深。

在爱的花园中，你们的舞步

将更为轻盈和勇毅。

你们互相给予，互相求取，

习俗拖着陈旧的衣袍

侧目而过，

对于你们的欢乐和幸福

不敢下任何可笑的评语。

你们在森林中竞逐有如麋鹿，

你们长笑或者歌哭

有如最原始的男女。

你们捕来一些蛇蜥

教它们舞蹈；

从泥土中掘出蚯蚓，

向它们的喉管中注射音乐。

你们使岩石点头，

使尘土哭泣；

你们使每一滴泉水的流响

都歌唱你们蓬勃的生命。

四

在黄昏的窗前

那多感的少女在想着什么？

她享有青春，享有祝福

享有自己的幽独

和对生命的凝望。

森林是她的头发，

虹彩是她的衣裳；

一如以往，星星是她的眼睛，

而雨是她的清泪，

流云是她的遐想。

五

在黎明的园中，

那失神的少女在想着什么？

他的眼睛因燃烧而迷茫；

他面容苍白，嘴唇战栗，

他不胜摇曳，因了过多的期望。

风是他的躯体，

海是他的意志，

春是他的欢乐，

秋是他的肃穆；

在炎夏里他不停地奔驰，

而在寒冬里又忙着装置春天的绿窗。

六

寂静里一只马在奔跑，

它的毛色雪白，四蹄好像

善飞的大鹏底羽翼；

它从冰窖奔赴火山，

从黑夜奔向白日；

它从枯井奔往大海，

从风雨晦暝的深谷

奔到阳光满布的草原。

“你是谁，呵，你是谁，

如此振奋，从不疲惫？”

“我是希望，是你的希望，

我常常徘徊在

你底意志的海滨；

我带着你奔跑，

新生的男女呵，

我要载着你穿过云层，

越过边缘外的边缘，

去寻觅那颗最远的

最亮的

永恒的星星

我将背负着你

如像背负一个古斯巴达的

最英勇的战士，

我将背负着你涉过险滩

跨过危岩，

憩息于最柔软的草茵。

我是希望，是你的希望，

新生的男女呵，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最严肃的导师，

最忠实的仆人。”

七

这里又是一只鹰在飞翔，

它飞翔，从远古以至永恒的未来，

它永不迷失方向，

因为它有火焰似的眼睛

和纯钢似的翅膀。

它便是你，是你底

新的意志，新的力量，

在一切悲愁之上，

在一切欢乐之上，

它翱翔；

它的眼睛望着土地，

它的心却远远地

望向云天外

一些不知名的地方。

“你是谁，呵，你是谁，

如此辛苦，如此匆忙？”

“我是幻想，是你底幽室外

另一个充满奇迹的仓房；

我用青色的火焰，

紫色的火焰

白色的火焰，

在时空之外

张着一个奇异的巨网。

从你的椅上起来，

从你的床上起来；

从你们的课堂上，

从你们的田亩间，

从你们的工厂里，

从你们的店铺中

走出来，跳出来，跑出来；

从一切栅栏，一切院墙里面

飞出来——

你们将狂舞，你们将高歌，

在我底亮晶晶的网上。”

八

你们也狂饮痛苦，

狂饮它一如欢乐的醇酒；

当失眠之夜，

爱的烈火或是恨的烈火

燃焦你们灼热的咽喉；

你们向星月起誓，

挥起冲锋的大旗，

你们是那光荣的旗手

在第一阵炮声中疾走。

在凄伤时从不哀哭，

在痛苦中从不流泪，

在期待中你们如像

坚毅的甘地和他的人民；

而在胜利中你们没有骄矜，

和随着骄矜而来的

可耻的暴戾。

九

新的人类呵，新的光芒，

你知道“贫穷”是什么？

贫穷并不是悲剧，也不是罪恶，

它经常是“真”与“善”的最好的销场；

那里也张挂着“美”，

虽然那“美”，

总带着恐怖和凄怆。

没有喝过苦药，

不容易领略醇酒的芬芳，

没有体验过哀伤，

昧于欢乐的力量；

而没有受过贫穷的，

面对着珠玉，不自知富足，

也不了解为何许多人

对它存着极大的想望。

只喝香槟的嘴唇

有时独独醉于

高粱酒或糯米酒的奇香；

常饮咖啡和可可的，

一旦会惊讶于喝一杯山茶的舒畅。

在贫困中你们不会悲伤，

因为贫困是一个巨大的力量。

十

白色的床单，

芬香的瓶花，

寂静的窗，寂静的庭院，

寂静而邈远的蓝天。

或是破败的四壁，

青苍的灯火，

小小的药炉，

和药炉里袅出的寂寞的青烟。

疾病爬行在生命的四壁，

蛀蚀着精神和智慧的篇页，

你们在寂寞的病榻上

向生之花园瞭望，

满怀着毁灭的恐惧

和别离的忧伤。

但是忍耐和有效的医药

将会驱除你的恐怖同忧伤；

疾病并不每次都是向生命的告别，

它常常只是一种试探，

一种生命力之强弱的测验。

十　　一

新的人类呵，新的光芒，

你们的诗歌，你们的舞蹈，

你们的绘画同音乐，

你们的雕塑，

你们的哲学和科学的亮光。

在你们的时代，

世界将比现在千百倍繁荣，

那里没有剥削、没有欺侮，没有压榨，

没有摧毁一切的战争。

每人尽自己的力量工作，

每一粒稻麦，每一寸土地，

都属于恰配享用的人们。

没有白色，黄色，和黑色的区分，

没有憎恶也没有仇恨，

你们都是姊妹和兄弟，

没有谁争做主人。

于是你们在高山上吟诗，

在森林中跳舞，

在崖壁上绘画，

在流泉边奏乐；

从每一个动和静中寻出逻辑，

从每一粒尘土的飞扬中

发现宇宙最初的星光。

十　　二

黑色的行列行过…………

黑色的棺椁，黑色的衣服，

乐队奏起黑色的丧乐…………

它们走向哪里——

那黑色的行列

带着黑色的祝福？

一个石碑，

一座坟墓，

一束花，一炷香，

生命安息在最后的茅屋。

但是不用哭泣，

不要搅扰那坟墓中的

沉默的希望——

生命没有死亡，没有死亡

它永在着，永在着，

它已经化为流水，

化为白云，化为风…………

它又将化为一些青青的墓草，

伸向每一个春天

去迎接每一道阳光…………

尾　　声

生，爱，欢乐，痛苦，

工作，斗争，创造，

贫穷，疾病，死亡；

我的生命和你们

有着同一的方向。

但你们所航行的海，

比我的有千万倍辽阔，

那吹送你们的风，

也将是千万倍地温柔和骀荡。

新的人类呵，新的光芒，

你们将生长——听我歌唱：

我为你们而歌唱，我，

充满欢乐也充满凄凉，

我为你们的时代祝福，

也为我自己的时代悲伤。

一九四五　五，廿夜，于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