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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容诗文集
1.8.25 学诗点滴——代序

学诗点滴
——代序

时代永远要求诗人严肃地思考。作为诗人,怎么可以违背自己艺术的良心,去歌颂不该歌颂的,去指责不该指责的呢?诗人的颂歌永远只能唱给真善美,或代表真善美的人和事;诗人的指责永远只能针对假恶丑,或代表假恶丑的人和事。

假、大、空与诗无缘。即使由于某种机会而使假、大、空得以喧嚣一时,最终仍会被社会和时间所淘汰。

联系现实是新诗的重要职能。但现实本身何其丰富,联系的渠道和表达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多样化一些呢!

诗容不得虚假,也拒绝因袭。假话说上一万遍还是假话。而无论何种方式或多么高明的因袭,都只能成为束缚,妨碍创造。

作为语言的艺术,诗有义务用形象化的语言去感染读者,却没有权利用空洞的、干巴生硬的喊嚷去向读者说教。古今中外优秀诗歌之所以优秀,除开具有给人启迪或发人深思的内容之外,表现手法上讲求精炼含蓄、留有余地、经得起咀嚼,不能不说是极其重要的原因吧。

音乐性——或者说韵律(不只是韵脚)与节奏,使得诗有别于其他文学品种,而具有自己的面貌和气质。但音乐性绝不是叮叮咚咚的同义语。在某些句尾押上韵就能算诗了吗?若如此,则所有的顺口溜、经文、偈语等等,全都可以称为诗了。把韵押在某些诗行、诗句的末尾,成为韵脚,这是一种重要的用韵法,但绝不是唯一的用韵法。也有那样一些诗,虽然韵脚是整齐的或大致整齐的,但仍然不像诗,尽管内容也还不错。但并没能够用诗这种文学体裁成功地加以表达,假若改用了别的体裁,效果反倒可能会好些。

思想感情在诗节和诗行之间的连绵起伏,往往形成内在的节奏。我国古代人写散文还讲究纵横跌宕、一唱三叹呢,何况写诗。一味平铺直叙地写下来,没有一点波澜,韵味就可能减色。除了句尾有时押韵之外,在诗行的顿(或称音步、词组)与顿之间适当配置一些和谐的音韵,往往能使诗的形象和意境更为清晰,韵律也错落有致。我国古代诗词中的双声、叠韵,新诗里似乎也可以适当采用。

诗之所以成为诗,决不是仅仅由于有了韵脚。假若为了拼凑韵脚而不惜放弃或破坏生动活泼的语言,那就更是本末倒置了。

前辈诗人们写过各种各样的格律体和自由体新诗,取得了不少成功的经验,也有过一些失败的例子。

诗的形式,顺应着内容的需要而存在。格律诗也好,自由诗也好,它首先应当是诗而不是其他;它得具备着使自己不会混同于其他文学品种的风貌。假若一首诗的形式与其内容不相适应,那就很难取得理想的效果。格律诗的格律无论如何谨严,若是违背了语言本身的规律而去硬拼硬凑,很容易导致刻板和程式化。自由诗别管多么自由,但若是缺少了节奏和韵律(不只是韵脚),就容易流为分行的散文。

根据自己的新诗创作实践,我逐步得出了一点自以为是的体会:即凡属较为广阔、较为新鲜活泼的内容,格律体往往不易容纳;而凡属较为深沉或细致的思想感情,自由体有时也不易表达。因而我主观地认为,最好以每首诗所要表达的内容,作为选取形式的标准。换句话说,就是让形式服从于内容的需要。若是较为成功地表达了内容,所用的形式可以认为是恰当的;若是妨碍或是束缚了所要表达的内容,所用的形式也可以认为是应当改变的了。

新格律诗(或半格律化的诗)在体例上也不妨多样一些。除了每节四行或两行之外,也可以每节三行或五行,或双单行交替运用。至于长短,每篇似以几行十几行或二三十行为好,太长则读起来容易令人感觉沉闷,尤其在每节行数固定不变的情况下(组诗和长篇叙事诗不在此例)。

西方的十四行体也可以适当采用,但也应当允许适当变化。若认为十四行体必须原封不动地袭用西方规格,那么,我国古典诗词的格律不是也可以原封不动地袭用么,不是只要“旧瓶装新酒”就可以对付了么,何必自找麻烦写什么新诗呢。

然而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由于生活的日新月异,艺术形式也应当便于更好地反映新的生活。即便是在西方,两次大战之后,写自由诗的人也更加多了起来;虽则也还有格律诗,但在格律上也多有创新,并不是一味地墨守成规了。

自由的含义绝不是任意胡来。自由体(及半自由体)新诗,不但不允许杂乱无章,反而在许多方面具有较高的难度:它没有现成的格式可以套用,全凭自己根据内容的需要去创建,此其难者一;它的语言特别要求清新活泼而有气势,此其难者二;它需要更多的节奏和韵律,此其难者三,此外也还有其他的难点。谁说写自由诗比写格律诗容易呢。

从体例上看,我国的自由体新诗似乎可以兼采楚辞、汉赋及歌行的气韵;并且可借鉴欧美现当代诗歌的某些表现手法(这,在我们的格律诗也不必例外)。也可以适当运用转行,有时还可以跨节——从上一节的末行跨转到下一节的首行,来表现思绪的连绵未断;有时还可以用特别提行来突出某个形象、某种思绪等等。诗,是诉诸视觉又诉诸听觉的艺术;转行在视觉上和听觉上都可以形成短暂的停留,却正巧使你做好思想准备,集中更多的精力去欣赏作者有意不在这一行安排,而转到下一行的半句或一两个词语。这种方法,似有“欧化”之嫌,实际上在我国古典词曲中早已出现过,但古典词曲是不分行的(分行本身不就是“欧化”么),因而给人的印象不那么明显罢了。

世界如此之大,各国人民的优秀文化,不但是可以,而且是应该互相交流的;诗,又怎能例外!

(本文作于1980年秋,原载《诗探索》1981年第二集。)

【注释】

(1)法国二十世纪大诗人梵乐希,有诗集名“水仙辞”,写一美少年临流自照,爱上了空幻的影子,终至憔悴而死。我国有梁宗岱译,中华版。

(2)希腊神话,有女神恋慕一美少年不遂,憔悴而死,形已化而声犹存,即“回声”云。

(3)此诗寄给当时在重庆的诗人唐祈。——编者注

(4)桥指上海北四川路桥,河指苏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