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结束语
读钱先生的论著,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旁征博引,除引用中国古代典籍之外,还大量引用英、法、德、意、西、拉丁等多种外文书籍,注释也极为丰富。这些来自不同文本的引文本来互不相干,但一经钱先生把它们放在一处,组织成他论说文字的一部分,便立即显出互相之间的关联,共同来说明某一观念或问题。按《说文解字》,汉语的“文”字本意是“错画”,即两条线交错在一起形成的图案;《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也说事物交相错杂在一起就是“文”。看来“文”这个概念与编织、经纬、组织的概念密切相关。西文相当于“文”的“text”,在词源上来自拉丁文textus,其动词原形为texere,正是编织、纺织的意思。可见无论中国还是西方的理解,作文都是把各条线索编织成一幅条理清楚、色彩绚烂的图画。钱先生《管锥编》评《易·系辞》此条,先引了刘熙载《艺概》卷一里的阐述,然后说:
史伯对郑桓公曰:“声一无听,物一无文”,见《国语·郑语》。曰“杂”曰“不一”,即所谓“品色繁殊,目悦心娱”(Varietas delectat)。刘氏标一与不一相辅成文,其理殊精:一则杂而不乱,杂则一而能多。古希腊人谈艺,举“一贯寓于万殊”(Unity in variety)为第一义谛(the fundamental theory),后之论者至定为金科玉律(das Gesetz der Einheit in der Mannigfaltigkeit),正刘氏之言“一在其中,用夫不一”也。枯立治论诗家才力愈高,则“多多而益一”(il piùnell’uno),亦资印证。(页52)
这里不仅引《国语·郑语》“声一无听,物一无文”来帮助我们理解《易·系辞》“物相杂,故曰文”,而且接下去又引用西方的著作来互相阐发。这里先引用的是拉丁文,然后是英文,然后德文,最后是意大利文。正像钱先生在《谈艺录序》里所说,这样引用多国文字来阐发中国古代的诗文和典籍,“非作调人,稍通骑驿”(页1)。这就是说,把东西方这些不同文字的例证放在一起,并不是强为牵合,而是把各方面打通,就像驿站传递信息一样,达到交往的目的。这不正是非常贴切地描述了中西比较研究的目的吗?
在这里,我想约略谈一谈学术著作中文献的引用。学术的进步依靠积累,不仅是个人的积累,而且是一代又一代学者思考、论述的积累。西方有一句谚语说:站在巨人的肩头上,才能看得更远。大科学家牛顿就说过这样的话(“If I have seen further it is by standing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表示知识和学术都是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上,才可能取得进步(17)。我们讨论任何学术问题,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研究现状,了解关于这个问题已有的主要观点,然后在前人著作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因此,引文在学术论著中十分重要,它不仅表示作者了解有关学术问题现存的重要观点和研究成果,而且给作者自己的论述提供有权威性的支持,或者提供对话或争辩、批评的对象。钱先生的著作在这方面特别突出,总是旁征博引,例证丰富,使人不能不佩服他的渊博,也不能不为其论述所折服。所以学术文章必须有引文,有注释,有参考文献,在国际上已成为学者们普遍接受的学术规范。有时候我们读到一些讨论学术问题的文章,通篇没有什么引文来印证自己的观点,或者即使有,引用的也不是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影响的著作,在有鉴别力的人看来,这样的论文就显得薄弱,缺乏论证力量。学会恰当引用别人的著作,做好注释,这是做学问的基本功,也是建立学术规范必须要做的事。
能够找出恰到好处的引文,看出互不相关的文本之间的联系,以此来论证一个问题,说明一个观念,那是一种艺术,是思考问题时思路发展的途径。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怎样把不同文本联系起来而不牵强附会,能显出一种逻辑和内在的联系而不随意并列拼凑,那是比较研究是否有合理性、是否有说服力的根本。我在前面提到过,钱先生论“通感”和“诗可以怨”,都属于主题研究。前面一章讲到凯慕德提出的“终结意识”和布鲁克斯提出的“情节”,也都是主题研究,即以某一个文学批评的概念为中心,围绕那个中心引用很多文本的例证来阐发其意义。再回到刚才说作文就像把几条线索编织起来,形成一个脉络清楚而色彩绚烂的图画,这当中引文和自己的阐发就应该像互相交错的线条,形成一篇精彩的论“文”。究竟采用哪几条线,如何把不同的线按一定的经纬或章法编织起来,如何显出当中暗含的联系、契合或对比,这往往就是比较研究面临的挑战。我们读钱先生的著作,往往惊异于他读书之广,记忆力之强,文思之敏捷。那种扎实的学问就建立在具体文本和深入阐发的基础上,有各种不同的线索交相错杂,织成细密厚重、色彩绚丽、内容丰富而又文笔生动的文章。所以在如何应付学术问题的挑战这方面,钱先生给我们的范例也许是最难摹仿的,但他给我们的启示也许又是最简单、最实在的,那就是尽量多读书,多思考,此外别无他途,更没有捷径。只有在多读多思考的基础上,我们在讨论一个具体问题时才可能左右逢源,从自己记忆积累起来的知识中,寻找可资使用的材料,并且把它们组织起来,成功地回应问题的挑战。我们当中大多数人也许达不到钱先生学问的高度,但依照他的典范去努力,就至少可以希望在东西方比较研究中,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注释】
(1)参见季进、曾一果《陈铨:异邦的借镜》(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代的英国》(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
(2)Ludwig Wittgenstein,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trans.C.K.Ogden(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1983),p.27.
(3)朱光潜《诗论》,页317。以下引用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4)杨周翰《攻玉集》,前言。以下引用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5)杨周翰《十七世纪英国文学》,页231—232。杨先生译文颇为传神,但最后一行“黑天”两字似嫌生硬,窃以为可改译成“白昼又把我带回黑暗”(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以下引用杨先生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6)钱锺书《谈艺录》,页1。以下引用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7)钱锺书《七缀集》,页1。以下引用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8)在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印的《七缀集》第31页上,此处“空间艺术”被误为“时间艺术”。我手边有钱锺书先生所赠《七缀集》一册,在此钱先生亲手将“时”字划去,订正为“空”字。
(9)《管锥编》第二册,页461。以下引用此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
(10)参见拙文《郎费罗的中国扇子》,《万象》四卷二期,2002年2月,页120—126。
(11)贺卫方《〈人生颂〉诗扇亲见记》,《法边馀墨》(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页215。
(12)伦敦西敏斯特寺(Westminster Abbey)著名的“诗人之角”(the Poets’Corner),是纪念英国历代大作家和名诗人的圣地,而郎费罗是唯一有纪念碑放在那里的外国诗人。在19世纪(是否也包括现在?),英国人一般是鄙视美国的,以为美国没有文化,而郎费罗独能在“诗人之角”获得一席之地,便足见他当时在欧洲文名之盛。
(13)沈弘、郭晖《最早汉译英诗应是弥尔顿的〈论失明〉》,《国外文学》2005年第2期,页52。
(14)李奭学《中译第一首“英”诗——艾儒略〈圣梦歌〉初探》,《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30期(2007年3月),页88。
(15)Philobiblon原刊在一般图书馆不易找到,所幸此文近年已重印,读者很容易查询。参见“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Pslam of Life’”,《钱锺书英文文集》(A Collection of Qian Zhongshu’s English Essay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页374—387。
(16)参见拙文《思想的片断性和系统性》,见张隆溪《走出文化的封闭圈》,页208—219。
(17)见牛顿1676年2月5日致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的信。这句谚语在欧洲可以追溯到12世纪政治学家萨里斯伯利的约翰(John of Salisbury),而他说是来自中世纪法国哲学家夏特尔的伯尔纳(Bernard of Chartres)。17世纪以来,许多作家和思想家都在自己的著作中使用过这句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