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一、理论的理解和表述

一、理论的理解和表述

我在前面第二章说过,在西方学术环境里,东西方比较研究目前还并非主流,还处于边缘地位。然而中国的情形当然不同,学界前辈们早已在中西比较的领域中取得不少成就,足以为我们提供研究的典范。除20世纪早期有关比较文学的翻译介绍之外,像陈铨、范存忠等许多学者都已写出不少扎实的文章,探讨中西文学之间的关系(1)。我在本章将介绍几位前辈学者的著作,因为这些著作都涉及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在讨论的问题上,在研究方法和具体材料的选择上,比前一章介绍的西方研究著作,也许能给我们更直接、更亲切的启迪。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美学研究的权威。他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艺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谈美》、《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等许多重要著作,以及柏拉图《文艺对话集》、莱辛《拉奥孔》、爱克曼《歌德谈话录》、黑格尔《美学》和维科《新科学》等许多译著,可以说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影响了好几代爱好文艺的青年和研究美学与文艺理论的学者。朱先生的文笔清朗,极善条分缕析,推论说理。无论多么深奥的理论,在他笔下写出来,都有如一股清泉,汩汩流淌,沁人心脾,绝无半点污泥浊水的昏暗晦涩。这就使我想到理论的深刻和论述的明晰之间的关系问题。朱先生讨论和翻译的西方美学著作,原文往往都很艰深,但他总是能用十分清晰的语言把深刻的思想表述出来,使读者较易理解。这当然要归功于朱先生超乎一般人的驾驭文字的能力,但这又绝不仅是文字功夫,而首先是他把原文理解得十分透彻、思考得十分清楚的结果。我们不时会看到一些号称讨论理论问题的文章,读来佶屈聱牙,让人似懂非懂,道理似是而非,文句半通不通,加上一些面目可憎的生造词语,以晦涩冒充深刻,读来令人昏昏欲睡。这实在是文章之大病,文章之大劫,而究其原因,则往往是写文章的人自己既未把握中文表达技巧,又不能透彻理解西方的语言和思想;自己就懵懵懂懂,却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岂不是自欺而欺人?其实语言和思维,文字和思想,本来就是二而一、不可分的。思想不清楚,文字表达也就不可能清楚。思想深奥,固然可能有一种理论的艰深,但文字晦涩,却并不就是深刻的迹象。能不能用中文清楚表述和讨论西方文学理论,这不仅是翻译的问题,更是理解和阐释的问题。所以要能做好中西比较文学,研究者就必须很好掌握两种或多种语言,而且必须对中西文学和文化传统有相当深入的了解。我们读朱光潜先生的著作,就可以从中体会思想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力求在自己写作时,做到思想明晰,表述清楚。

有人谈论所谓现代中国人“失语”的问题,认为近代以来,西方输出思想观念和理论方法,我们不能不用西方的术语来讨论文学艺术,于是我们丧失了自己传统的语言,不可能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述思想。这一说法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把所谓“失语”理解成我们不能用清楚明朗的语言来表达思想,那就陷于荒谬了。其实在西方学界,也有不少人讨论理论语言抽象虚玄,使用生造的术语,所谓jargon-laden lan-guage的问题。可见语言表达的困难,并不是中国人独有的。西方语言和中国语言在表述方式上的确有些不同,但说到底,思想和语言是不可分的,我们总是在语言中思维,语言并不只是一种表达的工具。这可以说在20世纪有关语言、思维的研究中,已经成为一种常识。语言达意的困难和局限是哲学家和宗教家们常常讨论的问题。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里就说过:“凡可言者就可以清楚地说出来;凡不可言者,我们就必须保持沉默。”(2)《庄子·知北游》描写知问道无为谓于元水之上,“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后来去请教黄帝,黄帝告诉他说,“不知答”的无为谓才是真正知道之人,因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我们不是圣人,不必跟着去责怪语言无用,也不必以患了“失语症”为托词,为自己不善表达开脱责任。研究学问的人应该而且也能够做到的,是尽量理解透彻,把问题想清楚,然后用清晰明白的语言表述思想。朱光潜先生以及本章要介绍的其他前辈学者的著作,在这方面为我们就树立了很好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