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识准备与范例的意义

在前一章结尾，我以自己的研究为例，简略探讨了比较文学研究的方法问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不是一套固定不变的操作程序，也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一些程序化的动作。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研究，往往有精密的方程式，只要严格按照方程式演算，就可以得出准确的结果。文学研究则全然不同，虽然也有基本的方法，但其形式不是严格的公式，也不能机械地推算，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研究者个人的知识准备、思路和风格，具有相当的独特性和灵活性。文学研究和文学本身一样，是一种思想和文字的艺术，而在艺术教育中，观摩典范是主要的学习方法。学习书法和绘画，都需要临摹，那就是了解典范，模仿典范。因此在艺术和人文研究中，典范具有方法学上的意义。严羽《沧浪诗话》开篇就以佛教禅宗区分大乘小乘、南宗北宗为例，主张学诗的人也“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那个道理也就是成语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意思，强调在学习过程中，一定要观摩好的典范，学习第一流的范例。我在以下两章将要讨论的，就是比较文学研究中一些具有典范意义的著作，希望通过这些讨论，能够让我们在研究方法上得到一点启示。

在讨论具体范例之前，让我们先谈一谈研究比较文学必须的知识准备。我在第一章已经提到，比较文学是跨越民族和语言界限的文学研究，所以研究者必须懂外文，不能完全靠翻译来做研究。就中国的比较学者而言，中文的修养应该包括古文即文言文，外文目前最重要的是英文，但最好能在英文之外，还能有另一门甚至几门外语。当然，一个人能懂的语言终究有限，完全不靠翻译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懂一门外语，就可以帮助我们扩大眼界，走出单一语言视野的局限去做比较研究。这里所谓懂外文，不能只是有一点粗浅的知识，能磕磕绊绊勉强读完一篇文章，而是能欣赏外国文学原著，能阅读并且深入理解外文的学术专著和论文。就我们大学教育的一般情形而言，往往专修中文的学生很难有较高的外文程度，而外语专业的学生又往往缺乏对传统中国文学和文化的深入了解，甚至不能读古文。所以，能够做比较文学研究并不容易，首先就必须在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方面下工夫，同时还要对本国语言、文学和文化有基本的知识和了解。

对文学研究而言，我们不仅要有驾驭语言的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而且要有文学鉴赏和分析的能力（liter－ary competence）。文学所涵盖的范围可以说没有穷尽，既有写实，又有想象，无论社会、政治、思想、感情、现实或超脱现实的梦幻奇想，人生各方面的内容都可以在文学中得到表现。因此，研究文学也必须有各方面的知识，必须深入了解作品以及产生作品的时代，了解其宗教、哲学、政治和文化的背景，尤其需要了解作品所处文学传统本身的状况。换言之，文学研究需要广阔的知识背景和深厚的文化修养。在前一章讨论中西比较文学时，我特别提到文学理论的重要，所以熟悉中西文论，了解中西哲学思想，也十分重要。中国文学有很长的历史和丰富的内容，中国古代“文”的概念包括了不同文类，和现代较狭义的文学概念不完全一致，所以要了解中国文学传统，就不能仅限于诗词、戏曲和小说这些文类，还应该对先秦以来的思想和历史有基本的了解。

西方文学同样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具体说来，古代希腊和希伯来文化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源泉。所以要深入了解西方文学和文化，就需要熟悉希腊神话，知道荷马史诗、希腊悲剧以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知道新旧约《圣经》和基督教思想传统，对西方中世纪、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时代，以及近代以来的历史脉络，也需要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有了这样的知识准备，也就有比较深厚的基础，在研究某一问题的时候，集中到那个具体课题，就比较能左右逢源，使自己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总而言之，人文学科的文、史、哲三大领域是互相关联的，此外还有宗教和艺术等范畴，都是构成一个文化传统的重要部分，也就是一个人文学者文化修养应该包括的内容。比较文学研究既然跨越语言和文化的界限，就要求比较学者不仅是一种语言文学的专家，而且是两种或多种语言和文学的专家。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是很难达到的要求，但也正因为难，做出的研究才会有价值。这种高标准的要求至少为我们指出了方向，我们往此方向去努力，就有希望在学术研究中做出贡献和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