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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木器精气神
1.3 自 序

自 序

日前阔别二十六年的一位已入日本籍的复旦老同学回沪相聚,觥筹交错间,这位日本公民提出妙论,认为中国之落后是由于历来崇尚“木头文化”,即不断砍伐树木、破坏生态而使自己逐渐落入荒凉穷困之境,而西方人信奉“石头文化”,即惯于利用石头而保护树木,从而造就富足的生存环境。这听上去似有几分哲理,但细想却生疑窦:过度砍伐固然有饮鸩之嫌,但中国人和木头交往至少数千年的过程,难道真的一无是处?“木头文化”在中华文明史上难道只有祸害而未留下正面印记?

再想下去:“文化”的“文”原来就通木纹的“纹”;“木纹之变化”正是“文化”的发端之一。2100年前西汉大赋人刘胜的《文木赋》对木纹及其万千姿态的变化倾心描绘、大加歌颂,几乎将木纹之美丽神化为人类的理想境界。即使《文木赋》对于砍伐树木有推波助澜之嫌,但作为一种精神创造,刘胜的“木头文化”已然成为中国历史文化的神来之笔,它对于中华精神家园的营建所起的积极作用更应受到重视。

人毕竟是讲究精神生活的动物。善于把自己的精神触角延伸到有生命的花草树木并使之升华为人的思想、文化和情感的载体,服务于人的精神享受,这是历代中国文化人的本事。因此追求“木头文化”的中国人比起追求“石头文化”的西方人,虽然物质环境可能会因此有所减损,但精神环境肯定会因此有所增益,不知日本老同学以为然否?

多年来我之所以喜爱收藏木器,正是因为树木原本是有个性、有“精气神”的生命体,其被砍伐后自然生命虽然终结,但在成器过程中又被注入艺术灵魂,得以重生,其纹理、质地和体魄被定格在无可穷尽的艺术想象时空;历史长河的洗礼又赋予其耐人寻味的沧桑感。我几乎每天都要凝视或抚摸这些风尘仆仆的老伙伴,想想它们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而每次把玩、重读都会有新的感悟、心得,就像研读一部百读不厌的好书。

沈从文先生曾经对凡事总是“以书证书,从不以物证书”[1]的传统习惯恨之咬牙,他认为一般学人对“物”缺少较深刻的认识,难免“以书证书”。在这本解读中国古典木器文化意蕴的小书中,除了少数一些注明出处的藏品以外,其余均为自己反复研读经年的个人藏品。因此,这本书也是我的“读物心得”。我将它奉献给读者,力争“以物证书”。“木珍共欣赏,意蕴相与析”,从这些光怪陆离、个性张扬的木器中,读者或可以考证出中国古典文化的些许精华,捕捉到李泽厚先生所赞叹的中国古典审美的“韵外之致”在古典木器中的灵光显现,进而窥见一个与柏杨先生从较为入世、偏于功利的视角所描摹的“丑陋的中国人”迥然不同的风情万种、想象丰富和品味高尚的“文化的中国人”的绰约影姿。

【注释】

[1]沈从文:《野人献曝——沈从文的文物世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