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沪语写作的灿烂余晖
语言学家洪堡特认为语言不是产品(Ergon),而是一种创造活动(Energeia),语言的生命在于讲话,语言就存在于这样一种活动之中,而不应把语言视为僵死的制成品。就文学作品来说,每一部作品,其艺术生命也存在于它的语言之中,它的艺术价值包含了它使用的语言价值。近代以来,以上海方言写作的小说,我们可以追溯到《何典》。《何典》中不但运用了大量的方言,更有不少沪方言中的秽言污字,借“性”荤话埋伏“机巧”。到了《海上花列传》,用苏州话来写小说成为民国时期南方通俗小说的一时风气。张爱玲费尽心机,执意将《海上花》译为白话,其原因之一便是“全部吴语对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个,没人再敢蹈覆辙”,“绝迹前也没有第二部杰作出现”,[44]“《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45]不把它介绍给众人,终究不甘心。然而《海上花》毕竟还是吴语,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沪语。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却全然是地道的沪语了,“这部小说里顾秀珍和其他上海人所讲的,却是旧时上海地区的方言。……如果要了解旧时上海市民的口头语言,它倒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教材”。[46]因此,承接《何典》之后将沪语化入小说中的,应该不是《海上花》,而是这部“亦正亦邪”的《亭子间嫂嫂》。随后六十余年,终无第二部沪语小说能与之相比。虽然今日之王安忆有《流水三十章》、《69届初中生》等作品夹陈着沪语意趣,另有叶辛的《孽债》时借沪语暗指沪、滇两地的差异,然而终究要顾及普通话的强大力量,不能全然超脱。
在这部小说中,大量的沪语方言并没有弱化小说的艺术性,相反加强了小说地域特色和由此而产生的艺术旨趣。作者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往往是通过活泼泼的方言来完成的。方言运用的炉火纯青,首先便使得小说人物个个性格鲜明。亭子间嫂嫂直爽、倔强乃至有些火爆的脾气,在方言对白中展现得活灵活现。例如亭子间嫂嫂在影戏场的黑暗中被人调戏时,她忍不住大发脾气,破口大骂,“杀你千刀!杀你枯朗头!你眼睛勿曾打开,吃你娘豆腐,瘪三麻子,你有本事跑出来!我不揪你二记巴掌不是人养的!”从电影院里出来,她犹自心有不甘,“她愈想愈恨,譬如香个把面孔,本来呒啥稀奇,再香二个也不作道理,眼眼头人家生意清得这样子,这豆腐还吃得落吗?”[47]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的动静,将亭子间嫂嫂既直爽又粗鲁的一面刻画得惟妙惟肖。面对不爽快的嫖客,她更是敢当面发作,挖苦人。“亭子间嫂嫂看见铁店老板牛皮糖式样的样子,走又不肯走,钱又不肯出,便光火起来说:‘喂,你到底哪能?阿是尽管这样牵丝攀藤,你住不起夜厢,为什么不滚蛋呢?我又不拖了你呀?’”[48]而当亭子间嫂嫂需要茶房介绍嫖妓的客人时,她会客客气气,哀请茶房“阿根哥,辰光晏了,快点替我做个媒吧”。将茶房哄得“眉花眼笑”。当需要与客人应酬时,她立即会展现出撒娇耍泼的一面,哄客人开心。这撒娇耍泼的一面用方言表白出来,更显得尤其的生动:“亭子间嫂嫂便伸出一只手指,在老头子脸上指指点点的,边笑边说:‘嘿,嘿,嘿,你还不是老精怪,当我什么人,我接过许多客人之中,从来没有接过像你这样一个老精怪,你的兴子这末好,你的力道这末大,可以打倒一切小伙子,盖过一切大力士,你还不是老精怪?难道六十开外的人有此精力的道理哩?’”[49]
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方言也常常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一些特定情景中,方言对人物心理的刻画远远要比普通语言的刻画来得活泼生动。例如,亭子间嫂嫂在对“我”诉说自己的做人原则和接客的无奈时,全然是方言来表白。这种方言表白的口吻、腔调等与亭子间嫂嫂的身份完全合而为一,显得尤为生动,如:“请你不要说下去了,难听煞哉!我又不是只垃圾桶,样样都要,你何曾看见我这一批蹩脚客人,省省吧,几时我做过斜白眼,脚炉盖,外嘴巴,癞痢头的客人?上次不过做过一个塔鼻梁的客人,塔鼻梁也呒啥稀奇,依你说说一鈿也不值,阿要气煞人!朱先生,我们做生意不是轧姘头,要拣漂亮小伙子,我们是看在金钱面上……”[50]简直将一个活生生的、絮絮叨叨的亭子间嫂嫂端在了你面前。在刻画嫖客恶俗的那一面时,方言也功不可没。小说描写到一个姓秦的嫖客被亭子间嫂嫂纠缠,要敲他的竹杠,这人心里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心里就想开了:“在她看来,你这位秦先生是个哭鬼,阿是麻将叉不起,不肯调调头。面子又坍不下,做人的难处,就在这种地方。”就在这姓秦的客人犹豫踌躇中,突然开来一辆汽车,差点撞上他,于是客人借机发作,开口便骂:“娘卖比,这部断命死人汽车,神气一只卵,开到人面前,再揿喇叭,阿懂开车规矩?还要骂人猪猡,侬是只众生。”[51]小说将当时沪语中骂人的口语丝毫不改地置于文中,尽管略显粗鄙,却活灵灵地描绘出了姓秦客人的自私又要面子的一面。
在周天籁笔下,亭子间嫂嫂成为一种符号,她代表着底层社会中勃勃的生机。这种生机或许显得有些直露乃至有些粗俗,但它是自然的,是市民阶层中生命力量的自然喷薄。它或许没有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明察秋毫和对人生意义的清醒认识,但它有着一种清新自然的气息,这种源发于对生命力本身的憧憬和赞赏,使得小说尽管刻画的是妓女这一特殊的群体,却丝毫没有腌臜堕落的意味,这让小说超越了以往的“倡门小说”。不过,周天籁也有着他最大的艺术缺陷:小说为了小报连载的需要和迎合读者的趣味,使得小说的叙述模式单调乏味,对人物的内心深处更为细致的描绘也略显无力,并且由于“赶进度”而出现的叙述漏洞也时有发生——可以说,这是周天籁的问题,也是当时为小报写作的市民作者的整体性创作问题。
【注释】
[1]予且:《利群集》,上海润德书局,1946年版,扉页。
[2]予且:《迷离》,《风雨谈》第6期,1943年10月。
[3]予且:《小菊》,中华书局,1934年版,第1页。
[4]予且:《我怎样写〈七女书〉》,《风雨谈》第19期,1945年6月。
[5]予且:《天地君亲师》,《良友》第70期。
[6]予且:《酒色财气》,《良友》第69期。
[7]予且:《福禄寿财喜》,《良友》1932年第67期。
[8]予且:《予且随笔·甜蜜的家》,《万象》第142期,1939年6月。
[9]予且:《司饭之神》,《良友》1932年第66期。
[10]予且:《利群集》,上海润德书局,1946年版,第33页。
[11]予且:《司饭之神》,《良友》1932年第66期。
[12]予且:《我之恋爱观》,《天地》,1943年12月,第3期。
[13]予且:《司饭之神》,《良友》1932年第66期。
[14]予且:《女校长》,知行编译社,1945年版,第15页。
[15]予且:《七擒》,《万象》第1年第7期,1月号。
[16]予且:《司饭之神》,《良友》,1932年第66期。
[17]予且:《离职》,《两间房》,上海书店,1989年版。
[18]予且:《寻燕记》,《大众》1942年11月创刊号。
[19]予且:《乳娘曲》,《万象》第2年第6期,12月号。
[20]予且:《莲心》,《万象》第1年第2期,8月号。
[21]予且:《移玉记》,《大众》1943年5月号。
[22]予且:《相见欢》,《万象》第2年第6期,12月号。
[23]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5、326页。
[24]予且:《向曲眉》,《大众》1945年2月第2期。
[25]予且:《向曲眉》,《大众》1945年2月第2期。
[26]予且:《钟含秀》,《大众》1945年第3、4月合号。
[27]予且:《我之恋爱观》,《天地》第3期,1943年。
[28]予且:《伞》,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29]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范智红:导言,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30]陈亮:《亭子间嫂嫂·序》,转引自陈思和:《亭子间嫂嫂·导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31]陈亮:《亭子间嫂嫂·序》,转引自陈思和:《亭子间嫂嫂·导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32]范伯群、孔庆东主编:《通俗文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页。
[33]陈思和:《亭子间嫂嫂·导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34]陈思和:《亭子间嫂嫂·导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页。
[35]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652页。
[36]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页。
[37]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页。
[38]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
[39]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250页。
[40]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66页。
[41]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60页。
[42]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66页。
[43]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869页。
[44]张爱玲:“译者识”,《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45]胡适:“海上花列传·序”,《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46]陈思和:《亭子间嫂嫂·导言》,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6~7页。
[47]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
[48]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90页。
[49]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99页。
[50]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页。
[51]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