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率真的言说方式
苏青的文章无处不洋溢着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和身处其间的乐趣,这种充斥其间的热情,决定了她率真的风格。
这里所说的“率真的言说方式”有两层含义:
一是指苏青的写作手法,看上去简单得几乎没有任何的技巧,但其鲜活的语言和故事情节让人直接触摸到了生活的原生态。苏青自己说她的作品“没有掩饰,没有夸张”,亦即是指此。张爱玲评价她,“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喜欢花哨的稚气的作者读者是不能领略的”,这说出了苏青艺术手法的关键。《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等无不如此,简单、直白、单纯、通俗易懂,全无有意安排的技巧,然而却时时刻刻吸引着读者。她流水账般记录了日常生活中的油盐酱醋、婆媳夫妻、生儿育女,仿佛是一个泼辣而唠叨的邻家主妇在你耳边不停地、饶有兴趣地叙述着;甚至于生活中的很多无奈、失意、苦痛,在她的叙述里,也暗地里饱含着对生活的热切。同时,在苏青的文章中,对日常生活琐碎细节有着非同寻常的喜好,这种喜好以毫不掩饰的方式直接表露在笔端。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被她谈论了。如谈《我国的女子教育》,谈《母亲的希望》,《生男与育女》,《恋爱结婚养孩子的职业化》,《组织弄里托儿所》,《论夫妻吵架》,《做媳妇的经验》,《写字间的女性》,《交际花》等等,无所不包。胡兰成曾经就她这种风格评价说:“苏青的文章正如她之为人,是世俗的,是没有禁忌的。苏青是宁波人。宁波人是热辣的,很少腐败的气氛,但也很少偏激到走向革命。他们只是喜爱热闹的,丰富的,健康的生活……他们大胆而沉着,对人生肯定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在上海或在国外,一直有着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但宁波人是更现实的,因而他们的罗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诗的……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点,就是平实,不过周作人的是平实而清淡,她的却是平实而热闹。”[26]苏青自己也承认说,“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自己是知道的。这不好的原因,第一是生活经验太不丰富,第二是写作技术的低劣。”[27]不过,我倒觉得,与其说是她的“写作技术的低劣”,不如说其实她并没有特意去追求写作技巧的缘故。
苏青不追求技巧的写作方式,集中体现在了她的小说中。以其代表作《结婚十年》来讲,描写了女主人公在结婚前后琐碎的日常场景和典型的小市民生活,鲜活的语言和故事情节让人直接触摸到了生活的原生态。小说不带任何夸饰地记录了婚姻生活中的种种细琐事件,如婆媳关系、夫妻吵嘴、买菜做饭、生儿育女、油盐酱醋等等。例如描写主人公刚到上海时的艰苦生活,也都显得那么津津有味:“米是一元钱一斗,煤球九角一担,留下地址叫他们送就是。于是我们又花了4角钱买了小煤球炉子,买了两只略有大小的钢精锅子,铁锅是N城买好带来的,其他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于是贤拎了煤球炉子,我捧着钢精锅子,在归途中又买了十只熟咸蛋,贤说这也由他拿着吧,我不肯,结果便放在我锅中。后来贤又要买酱猪肉,我说恐怕龌龊,不合卫生,他也就罢了。”[28]再如写在避难中的生活,虽然也会说到“这一年可真是不得了呀,廿九年七月三日要塞失宁,四日早晨N城便陷落了。我们在家里紧紧闭着大门,先是飞机轰炸,不久军队便开过来了”,但更多提及的是:“譬如说小菜吧,我总是每天买烧鸡,葱烧肉,还有鱼啦,蛋啦,样样都是新鲜的。但是上海的煮法与N城人不同,各种小菜都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他们似乎都很不爱吃。N城人是喜欢吃咸的,清口的,容易下饭的东西,如腌冬瓜啦,臭乳腐啦,这里都不大容易买到。”[29]在《歧路佳人》里面,主人公符小眉第一次到青岛时,与世才嫂见面,场面描写得直白而琐细,“点心是一碗清水煮鸡蛋,世才嫂亲自捧上来,我说:‘谢谢,嫂嫂你自己也……’她连忙摇手说不必客气,她已经吃过泡饭了,于是我又问:‘国保呢?’看看碗中只有两个半熟的小蛋黄球,但也只得假装自己吃不了这许多的样子,硬要分给国保一半,国保抵死不肯接受,于是世才嫂便说:‘这样吧,小姑姑,你碗里这些东西千万不要推让,那面钢精锅子里不还有些糖汤哩,碎蛋白也很多……’”[30]有意思的是,这种絮絮叨叨的描写范式,直到50多年之后,依旧在中国新写实作家的笔下流露。在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系列中,这种不厌其烦地对生活细节的描写可谓繁多。如《一地鸡毛》中,主人公小林的生活无不是由鸡毛蒜皮的事件构成:“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要么还没有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紧。”[31]类似的描写,在《单位》、《官场》等作品中并不乏见——当然,新写实作家是借用对日常生活凡俗而单调的描写,来刻画人在日常生活里理想与精神追求的丧失,这与苏青等人本就认可日常生活的原则不尽相同。但这种对日常生活状态的描写范式,却是如出一辙。
早在40年代,就有人曾经这样评价苏青的小说艺术,认为“内容之风趣,议论之别致,叙事之生动,以及刻画世故人情的精到,可谓兼而有之……缺点在于结构稍嫌散漫,有如《儒林外史》体裁,名为小说而其实乃散文耳”。[32]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比较客观的。小说固然要讲究个人体味和真情实感,然而必要的小说技巧和艺术手法是需要的;苏青过于直白的描写方式,使得她的小说往往流于细琐,缺乏整体故事感,因而像“散文”。
“率真的言说方式”在第二个层面上,是指她的语言和描写之大胆,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其率真之性情,全现笔端。在小说和散文中,她对女性生理、心理的大胆刻画,将许多以往看来“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摆到了众人面前,公开言说着“精子”、“卵”、“小便”等等词汇,引发了轰动一时的“热点话题”,到了让人指责是“色情作家”的地步。也有“饮食男,女子之大欲”等调皮话不断冒犯男性的尊严,惹得女人叫好,男人捧腹。同时,她的大胆还体现在了对现实生活中种种不平——不过这种不平也仅仅只限于“日常生活”而已——的直抒胸襟、不掩爱憎上,如《赌徒与荡妇》等文章中的嬉笑怒骂。有人曾评价她的这一特点,认为“除掉苏青的爽直外,其文字的另一特点就是坦白。那是赤裸裸的直言谈相,绝无忌讳。在读者看来,只觉她的文笔的妩媚可爱与天真,决不起粗鲁与俚俗的感觉”。[33]
在她的《结婚十年》中,一开篇就有些让人目瞪口呆。她不但描写了婚礼上的种种琐碎之事,更是有些恶作剧地描写了主人公由于内急,忍不住在床上小便的情形:“我忽然得了个下流的主意,于是轻轻地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出的快活。”[34]在《河边》、《一张很熟悉的脸孔》等作品中,苏青则对爱情与性之间究竟有何区别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从而将“感情”的因素推演到“性”的领域中,对女性的性爱心理进行了深入描绘:“我爱他们吗?我苦苦的思索。不,我爱的只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呀!许久许久,我才无奈地回答自己。”[35]而苏青小说中最为“有名”的“名言”,大概要数作品《蛾》中对于女性性生理需求的呼喊:“我要……我要……我要啊……”[36]这种对于女性性要求的自白,让吴福辉大为激赏,说:“这个小女子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她要宣告,要抖落掉历史给女性的‘性’蒙上的那块罪恶的遮羞布,要给人的欲望平反,欲望如火,火中包含着光明,应当理直气壮地对待。”[37]
如果说,这种大胆在小说中还是借用了虚构的方式来完成,那么到了她的散文中,这种大胆就直接体现在了直抒胸襟上。苏青向来不怕得罪人,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当她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对一个女作家写什么:‘男女平等啊!一起上疆场呀!’就没有好感,要是她们肯老实谈谈月经期内行军的苦处,听起来倒是入情入理的”,使得当时的很多作家以及某些人士对她颇有意见。[38]因为看不惯社会上对一个女性杀人犯詹周氏不客观的贬低和辱骂,她忍不住要跳出来说几句公允话,发表了一篇《为杀夫者辩》,结果被人污为“自己就像詹周氏,所以要为她辩”,骂她要“出风头”、“强词夺理”的更是数不胜数,苏青却依旧固执地要继续和整个社会舆论辩论下去,又写了篇《我与詹周氏》来阐明自己的观点[39]——历史似乎总是惊人地相似,30多年后台湾女作家李昂写的小说《杀夫》,也同样引起轩然大波。可见任何一个时代,要与整个社会的舆论对抗,总是免不了受人的污蔑与曲解。谈及女性的权利,苏青与当时的潮流反其道而行之,认为:“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绝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人喜欢音乐的程度,也绝不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声音更深……凡男人所有的并不都是好的,凡男人所能享受的,女人也并不一定感到受用,这个观念须弄得清楚。”[40]苏青尽管认为,男女应该在人身的自由选择上享受平等的权利,然而,她并不认为女性一定就要独立于男性之外。她认为,“为女人打算,最合理想的生活,应该是: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生出孩子来则归母亲抚养,而由国家津贴费用”。[41]在大家都羞于启齿的“性”上,苏青也大胆议论,说“野蛮的黑种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蹂躏”,“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42]在她总结自己的道德观念时,她更是提出了许多站立在市民本位的意见,引得众人一片哗然。诸如:“‘牺牲’就是给人家宰了放在祭坛上供神的牲畜。没有一只牲畜愿意乖乖的自动爬上坛去。……有许多‘烈士’殉名者流往往不惜父母辛苦给他养大来的身体,为着‘光荣’,‘伟大’等字眼纷纷爬上坛去……于是,他完了,永远地完了。利用他的人那时真算得了好处,不唯可以始终藏起那副凶恶的屠夫相,而且还有成仁之美的不虞之誉”,[43]“我们且别看轻这盲从行为,一切历史上的美谈都是它一手造成的呢!我们得相信那些最受人颂扬的所谓君子——理想中的道德之士——便是当时最勇于盲从的家伙。”[44]
总体而言,苏青的大胆和爽直,无论是在其小说中,还是在散文杂文中,都是一以贯之的风格。其小说和文章对市民关心的夫妻关系、婆媳关系、交友应酬、穿衣饮食、科学育儿等方面都切之颇深,娓娓谈来,仿佛作者就是你生活中身边的朋友和玩伴,让人不觉得有任何隔阂——以至于张爱玲要说“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如果说,张爱玲是远离自己,站在不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用审视的眼光来看待身边的故事,编织着“传奇”,而苏青常常是取材于自身,以一个平凡女子的感受来描写这个社会,她在故事中扮演着自己,做着一个都市中普通女性的梦,体味着这梦中的喜怒哀乐。正因为苏青这种大胆与亲切相结合的文笔,这种有趣与实用相映衬的风格,使得她在新市民小说作家中别树一帜,也使得她的《结婚十年》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一时洛阳纸贵。
不过,也正如我们从她的《结婚十年》等小说中看出的,因为过于强调生活的原生态,她在作品中无法不显示出较大的随意性,作品结构上也不甚严谨,使她的小说在艺术性上有所欠缺。同时,由于全然认同市民哲学、过于强调人“私利”和“经济实用”的一面,而没有一定的审视和反思,使得她的作品无法超越生活本身,也使她的作品无法突破而在同一水平上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