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低调的写作姿态和世俗化的题材领域

新市民小说作家从一个普通人、一个世俗生活中充满烦恼和喜悦的市民身份来进行言说，成为一个共同的立场。文学的主体不再是需要仰视的“启蒙”者，也不是对都市时尚津津乐道的“弄潮儿”，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面对日常生活琐碎欲望的人，是一个亲切而熟悉的言说者。新市民小说家们对于世俗人生有着执著而基本的关切，对于日常生活的具体事项有着无尽的乐趣;他们的哲学观和人生观，完完全全是实用的、利己的，他们的处世出发点，完完全全是以个人利益为目的、以现实生存为基础的。无论是苏青、予且还是同辈之中更为杰出的张爱玲，他们所采取的立场无不如此。在他们的笔下，主人公们都是以自身的生存作为对待这个世界的第一准则和至高的目标，坚定地在日常生活中寻求意义。

这种思想反映到他们的创作主张上，便是典型的低调的写作姿态和世俗化的题材领域。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家往往重视各种宏大的主题，对于平凡人生和日常生活几乎都忽略不视，也有意无意地排斥着市民社会的生活逻辑和价值观念，艺术表现的重心和领域也不在于此——这个重大的缺口，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因为特殊的局势，不能不由新市民小说群体来弥补。在他们这里，“都市生活不仅仅是舞厅酒吧夜生活的浮光掠影，它是每日每时发生在琐细平凡、有质有感的家庭这个都市细胞的内面，是日常人生，是浮世的悲欢”。^[61]同样，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家往往高扬写作“为社会”、“为人生”的旗帜，鄙薄为“物质”和经济进行创作，这种态度在新市民小说家这里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纠正:新市民小说家们几乎都毫不掩饰他们出于经济利益而进行写作的立场，提倡为个人经济原因、世俗人生写作，将写作作为谋求生活出路的方式之一。“近年来，我是常常为了生活而写作”，^[62]“我投稿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钱”，^[63]“我只实实在在的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64]写作只为“愿意做普通人的‘生活顾问’”，愿意“勤勤恳恳指示着帮助着大众之人，进入光明的人生大道”，^[65]等等表述在新市民小说家笔下数不胜数。他们这种低调的写作姿态，固然有着现实的困境和外在的压力因素，但更为深刻的原因还是他们对于世俗人生的深切了解以及对于日常生活哲学的首肯。这种认识，不但使他们将写作的姿态放置在一个低调的层面，也使他们的题材领域聚集在一个世俗化的空间之中，诸如张爱玲的极其个人化的写作，苏青专注于表现女性家庭婚姻生活，予且对小市民阶层男女婚恋和家庭琐事的娓娓道来，周天籁对底层妇女的刻画，丁谛对商场尔虞我诈的描绘，东吴系作家对青春情感的关切，等等。

这种写作姿态的低调和题材领域的世俗化在当时的一幅小说插图中得到了直观的说明。该插图发表在当时最为重要的综合性文艺刊物《杂志》上。

这一幅明显带有日常生活情趣的插图，与20、30年代新感觉派笔下摩登的上海具有何等的巨大差别!那家居式的妇人，桌上放置的毛线球和未织完的毛衣，以及床头的结婚照，显现的全然是一个日常生活的场景，全然远离了声光电影的浮华。吴福辉先生所言的“都市生活不仅仅是舞厅酒吧夜生活的浮光掠影，它是每日每时发生在琐细平凡、有质有感的家庭这个都市细胞的内面”，以一幅直观的、不经意的图画形式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谭正璧《慈爱的凯歌》，董天野图，《杂志》第12卷第3期)

总体来说，在新市民作家的作品中，他们自身的价值观与现代市民的价值观一致，从日常生活的逻辑出发，来看待整个世界和人生，用“关切解决‘个人’在其环境中所面临的问题的思维”来判断问题，将“旨在自我维护的活动，开始同旨在整体维护的活动分道扬镳”;^[66]以“私利”、“实用”、“经济”为基础的市民阶级的基本观念充斥在了他们的思想之中，使得这些新市民小说作家对于普通市民阶层的生活了解得极为透彻，同时对他们身处其中的这种市民社会领域的精神特质也乐于接受。因此，新市民小说所体现出来的现代市民的个体意识，不但与五四新文学所展现的以知识分子为核心的市民群体的自我觉醒和启蒙意识有所差异，也与封建时代的市井意识有了巨大的裂痕。对于前者，这些市民群体的个体意识更集中在日常的生活意识形态之中，因此使得他们既独立又自我、既现代又传统、既世俗又理性、既西方又中国，他们貌似现代的外表下隐含着丝丝缕缕的古旧，因此他们具有的是“不完全的现代性”;而对于后者，这些市民群体的个体意识又显得异常的前卫，他们不但摒弃了古代市井意识中的封建因素，更将市井意识中的“经济”、“实利”与西方现代市民哲学融和起来，形成了自成系统的一套现实伦理观。同时，中与西的对抗和融和、理性与世俗的对抗和融和、现代与传统的对抗和融和，使得新市民小说内在的思想不断呈现出无形的紧张，也使得它们的作品出现着诸多的矛盾和不可调和的内在冲突。这些紧张和冲突，始终贯穿在新市民小说所有的代表作家中，形成了新市民小说不可避免的一种普遍规律。

【注释】

[1]朱应鹏:《正统嫡派的艺术思想》，《艺术三家言》，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27年版，第121页。

[2]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页。

[3]王文英主编:《上海现代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13页。

[4]柯灵:《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页。

[5]蒋濒:《旧的过去和新的未来》，《中国文艺》第3卷第5期。转引自:王文英主编《上海现代文学史》。

[6]柯灵:《遥寄张爱玲》，引自:静思编《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7]转引自孔庆东:《超越雅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

[8]《大众》创刊号，“发刊献辞”，1942年11月。

[9]《天地》创刊号，发刊词，1943年10月。

[10]苏青:《涛》，天地出版社，1945年版。

[11]沈以行等主编:《上海工人运动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4页。

[12]上海市档案馆编:《日伪上海市政府》，档案出版社，1986年版，第573～574页。

[13]上海市档案馆编:《日伪上海市政府》，档案出版社，1986年版，第607页。

[14]沈以行等主编:《上海工人运动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7页。

[15]［法］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页。

[16]陈明远:《文化人的经济生活》，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页。

[17]陶菊隐:《大上海的孤岛岁月》，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9页。

[18]苏青:《买大饼油条有感》，《涛》，天地出版社，1945年版。

[19]苏青:《关于我——〈续结婚十年〉代序》，《苏青散文精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548页。

[20]潘柳黛:《我的感想》，《杂志》第11卷第5期。

[21]漫画《著作者》，《杂志》第11卷第1期。

[22]［法］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页。

[23]［美］魏斐德:《上海歹土——战时恐怖活动与城市犯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页。

[24]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总序，第2页。

[25]陈蝶衣:《编辑室》，《万象》1942年5月号。

[26]［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178页。

[27]李文阁:《回归现实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页。

[28]李文阁:《回归现实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7页。

[29]李文阁:《回归现实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7页。

[30]李文阁:《回归现实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页。

[31]［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12页。

[32]［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12页。

[33]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1页。

[3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97页。

[35]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01页。

[36]［英］迈克·费瑟斯通著、刘精明译:《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37]［英］迈克·费瑟斯通著、刘精明译:《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页。

[38]［英］迈克·费瑟斯通著、刘精明译:《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6页。

[39]参见:刘新成《日常生活史: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光明日报》，2006年2月24日。

[40]张颐武:《“纯文学”的讨论与“新文学”的终结》，《南方文坛》，2004年第3期。

[41]李庆西、陈子善:《宏大叙事间隙里的窃窃私语》，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边缘书库”总序。

[42]李庆西、陈子善:《宏大叙事间隙里的窃窃私语》，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边缘书库”总序。

[43]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

[44]静思编:《关于我——代序》，《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页。

[45]予且:《迷离》，《风雨谈》，第6期，1943年10月。

[46]予且:《我是怎样写〈七女书〉》，《风雨谈》，第19期，1945年6月。

[47]苏青:《道德论》，《宇宙风乙刊》第40期，1941年3月1日。

[48]李文阁:《回归现实生活世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页。

[49]苏青:《再论离婚》，《古今》第23期，1943年5月16日。

[50]静思编:《关于我——代序》，《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90页。

[51]《大众》创刊号，“发刊献辞”，1942年11月。

[52]静思编:《关于我——代序》，《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页。

[53]《司饭之神》，《良友》，1932年，第66期。

[54]《我之恋爱观》，《天地》，1943年12月，第3期。

[55]《女校长》，知行编译社，1945年版，第15页。

[56]李庆西、陈子善:《宏大叙事间隙里的窃窃私语》，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边缘书库”总序。

[57]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总序，第3～4页。

[58]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总序，第5页。

[59]汪晖:《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页。

[60]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6页。

[61]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48页。

[62]苏青:《自己的文章》，《风雨谈》，第6期，1943年10月。

[63]苏青:《关于我——〈续结婚十年〉代序》，《苏青散文精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540页。

[64]苏青:《关于我——〈续结婚十年〉代序》，《苏青散文精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540页。

[65]予且:《利群集》，上海润德书局，1946年版，扉页。

[66]［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