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对居住环境和居住条件的描写

对居住环境和居住条件的描写

居住环境是人创造的,是人的理想、情趣和意志、性格的外射;但也不完全是主观的,人的创造是离不开客观条件的,比如说社会经济基础和创造者个人的经济能力,科技文化发展的水平和一地区的土地、气候等自然条件,还有民族传统和地方习俗等等客观因素,处处影响着主观的创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土文学所描写的居住环境和人们的居住情况,不仅真切地、一目了然地反映着某一乡土生活的地方色彩,而且也往往同乡土人物的时代命运联系在一起,说明着不同人物的思想性格及其历史演变,从而耀眼地反射着特定乡土生活的时代色泽。

风俗掌故学家邓云乡先生写了一本饶有兴味的书,叫做《北京的四合院》。那书中说:“北京的四合院,给人的感觉不同于西式建筑物在中心的院落,也不同于日本式的小小庭院,即使在国内,也不同于江南的天井、上海式的石库门房子……”,这是说各民族、各地方的居住环境,都有自己的不同风格、特色。同时,邓先生也看到,随着时代的进化,不论上海式的石库门房子还是北京的四合院,都正在拆建和改造,京、沪和其他许多城市,在老式房屋的旧址上,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他认为北京的四合院大多已成了大杂院,四合院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住在那不是四合院的“四合院”中的老房客,“即使老一代的还有点眷恋之情,新一代的也巴不得早点分一套单元楼房去住了。”

同样,农村的居住环境,尽管仍保持着各自的地区特点,却也经历着旧貌换新颜的历史发展过程。在京郊北运河水乡,乡亲父老旧时代居住的窝棚、泥屋、茅舍,现在也大多被新建的高屋大房和宽敞的院落所代替。对于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居住条件的改善变化,绍棠无处不以最大的政治热情加以赞美和歌颂。同时,无论是旧的消失,还是新的到来,他都满怀乡情地进行回忆和描写,因为这都是他和他的乡亲们生活的组成部分。《蝈笼中的乡思》写到他在家乡儒林村的几处旧居,如今都从地面上消失了。他说:

“我想念表姐家的西厢房,想念儒林村村外那茅檐泥舍的凶宅。这两处曾是我将近20年的栖身之所,我一生中的大好年华,从20挂零儿到40出头,是在这两处夹起尾巴度过的。

“在漫长的坎坷岁月中,表姐收留了我,叫我住她的西厢房南屋,南屋窗外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核桃树,遮住了南屋的前脸,我像躲进绿荫深处,又有表姐一家做我的保护伞,在血雨腥风的动乱年代,不但苟全了性命,而且在这间陋室里写出了长篇小说《地火》和《春草》的一半。唐山大地震的余波所及,动摇了表姐家的老屋,她又要娶儿媳妇,便拆大改小,把老屋改建新房,我只得搬走。

“村外,有几间为城市移民修建的茅檐泥舍,那位移民贫病交加,又好吃懒做,最后只有在房柁上拴根绳子上了吊。远怕水近怕鬼,这座茅檐泥舍便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凶宅,此处大白天竟路断人稀。都说神鬼怕恶人,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铁帽子老右,住凶宅无所畏惧。我在这个凶宅里一直住到1979年,写完了《春草》的下半部,整理了《狼烟》,还写出了重返文坛以后的一个中篇小说和几个短篇小说。

“我的这两处旧居早已从地面上消失了,但给我留下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却活灵活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北京小院的西厢房,南屋窗外有一棵丁香树,跟我表姐的西厢房南屋颇有相似之处,我在这间小屋每一执笔为文,就恍如置身于表姐的西厢房南屋里。

“1979年以后,在那座凶宅的废墟上,小香妹子盖起一座青砖红瓦的新宅院,她的丈夫出外在一支包工队当瓦匠,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吃奶的儿子。母子俩住五间大房,占有半亩大的院子。我回村必定看望自己的老巢,小香妹子欢迎我在她的新居寄宿。我为了活动方便,只借用她原来居住的河堤下的小屋,先后写出了几部自鸣得意的中篇小说,一部自以为是代表作的长篇小说的1/4。谁想,1983年,这座河堤下的小屋也被拆除,沿堤栽起了树木,我只有把我的书房命名为蝈笼斋,作为对那间蝈蝈笼子似的小屋的纪念,并在1984年以后的所有的作品的收尾处,都写上‘作于蝈笼斋’,以寄托我的永远不会被似水流年冲淡的乡思。”

可见这乡思是何其深沉,对于乡村旧居的记忆又是何其不可磨灭,而在不经意的文字之中,则又透露了新农村居住环境和居住条件已大为改善。

就绍棠的小说来说,关于居住环境、条件的描写,包括窝棚、寒窑、茅屋、泥舍、青砖红瓦的大北房和花树繁茂的大院落,以及其他种种形式的建筑和装修,既反映农村也涉及城市,既描述今天又回溯往昔。通过“城乡结合,今昔交叉”的形式和对比、反衬等方法,描写一方乡土居住文化的历史风貌,或展示时代背景,深化作品主题,或暗示人物身份,表现人物性格,无不与乡土题材结合在一起,反映着京东水村的乡土特点和地方风味。

先说“展示时代背景,深化作品主题”《荇水荷风》写龙抬头一家在旧时代,不是住泥棚茅舍,就是住在这河滩的窝棚里,龙抬头的爷爷就在条件十分困难的运河上打翠堤、开瓜田、搭窝棚,带着小孙子为生活而挣扎。作品描写:

辛亥年,二月二,京东的北运河畔,小小的鱼菱村西口,龙家泥棚茅舍的小土炕上,呱呱坠地一个黑小子儿,起名叫抬头。三岁父母双亡,龙抬头拴在爷爷的腰上长大。

早年,龙家在河边原有十亩柳棵子地;河身年年打滚儿,柳棵子地年年坍一块,坍到龙抬头的手里,只剩下一片三面环水的二亩八分沙洲,这片沙洲也就有了个地名,叫连环套。连环套四外,包围着层层红柳、绿苇、碧草、青麻;爷爷沿连环套打一道曲里拐弯儿的翠堤,开出一块瓜田,又在河上打鱼,一年中八个月住在连环套的窝棚里。

这座窝棚,借四棵河柳当立柱,搭在河柳半腰,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远看就像一座小龙王庙。一天三顿饭,炊烟袅袅,夏天夜晚,点起艾蒿绳熏蚊子,连环套上弥漫着青烟,也真像小龙王庙前的香火。

七九河开,爷爷怀抱龙抬头来到连环套的窝棚;大雪封河,爷爷身背龙抬头回到鱼菱村西口的泥棚茅舍。

那窝棚、茅舍,就是北运河穷苦劳动人民在旧时代的栖身之所。据作品介绍,住这种泥棚茅舍的,远不只龙抬头一家,而包括了家家户户的穷苦人。北运河沿岸的村落,三伏天气,热得像蒸笼。“夜晚,泥棚茅舍像闷饭的热锅,不到三更天,进屋躺在炕席上,一会儿就泡在汗水洼子里。吃过晚饭,女人们在柳篱小院里乘凉,柳篱上爬满豆角秧和牵牛花藤萝,插上街门,连大姑娘都敢脱光膀子,只穿一条花兜肚。”这里写的就是整个北运河沿岸的村落,人们耐不住泥棚茅舍的闷热,而在柳篱小院乘凉的情景。

《花街》这个中篇写旧时的长工在那里开荒平地,立起锅伙,住的也都是泥棚茅舍。因此,花街上的人搬个家,就像燕子串房檐,费不了多大力气。“泥棚茅舍,一踹就倒,拔锅拆灶,抬腿就走。”换一个地方,砍几根柳桩,支起梁柱,柳条编墙,蒲苇铺顶,上下抹泥,土灶安锅,“翘尾巴的烟囱就又冒起了袅袅青烟。”长工叶三车住的就是窝棚小屋,蓑嫂带着她的女儿金瓜初进小屋……

屏声静息,从窗眼向外望去,只见这座小院的四框,绿树浓荫,挂满了牵牛花,遍地的牛蒡、香蒿、芦根草。她想,把门东边砍出一块空地,盖一座猪圈,西边砍出一块空地,搭一座羊栏,窗根下再垒一座鸡窝,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时代黑暗,生活苦难,但劳动人民天性乐观,总是希望通过自己劳动来改善居住环境,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作家刘绍棠描写穷苦人的栖息之地,即使是窝棚小屋,也总要点布一些花草树木,以见生机,增其光泽。小说写花街人,“家家户户开始房前屋后,院内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四框填满了红柳绿蒿,不但锁住了风沙,屯住了水,而且芳草萋萋,花木葱茏。”不仅反映了苦难的运河人民,生存在苦难的时代,坚强地为生活而挣扎的情景,而且也表现了他们建设家园的美好理想和行动。

《蒲柳人家》写何满子一家,住的也是柳枝篱笆的泥棚茅舍,但是瓜藤果木,长满院落,色彩绚丽,生趣盎然:“四面是柳枝篱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像密封的四堵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山楂树、花红果子树,墙外是杨、柳、榆、槐、桑、枣、杜梨树,就好像给这四堵墙镶上两道铁框,打上两道紧箍。奶奶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院子里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间泥棚茅舍的屋顶,石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上,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正如绍棠自己所说,“写小说是要感情用事的”,他热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笔墨充满感情,把乡亲们的住宅、庭院写得如诗如画,但却没有夸张失实,离开了乡土环境和时代特点,因为他写的还是泥棚茅舍、柳条篱笆的宅院,只不过写进了花树瓜果之美就是了,而这花树瓜果之美又正是他的乡亲们劳动的成果、创造的结晶。

十年动乱,新的权贵搬进了高门大院,如《含羞草》中写到的卞长亨,《燕子声声里》写到的马六顺,《凉月如眉挂柳湾》写到的孟副部长,《蛾眉》中写到的马国丈(章),那住宅都是庭院深深,豪华一时;但是北运河广大农村还是一贫如洗,所住的泥棚茅舍,半围坍倒篱墙,看来大煞风景。《蛾眉》写的虽是一村一户,却也点面结合,写出了一个时期北运河农村生活的典型环境,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这个村庄叫细柳营,村东北运河,村西京津公路,方圆左右一片肥田沃土,可就是守着青山没柴烧,怀抱金盆讨饭吃,跟穷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河边绿柳垂杨,杂花生树,远瞧近看,风景如画。然而,绿柳垂杨中掩映着的一户人家,三间泥棚茅舍,半围坍倒篱墙,二时外就望得见三丈高的穷气,却又大煞风景。

这就是农民唐二古怪和唐春早父子住的宅院。十年浩劫到了头,光明赶走了黑暗,法院勒令马国丈退赔贩卖四川农村姑娘的身价钞,唐家为蛾眉赎身的800元失而复得,这才盖起了三间青砖房,房顶还铺上了红泥瓦。作家的彩笔醮满热情地写道:“新房座落在花红柳绿中,墙里开花墙外香,绿柳浓荫中冒出冲天的喜气。”两个时期、两种政策、两样不同的生活情景、一悲一喜的两种心理状态,通过新旧住宅的对比描写,形象鲜明地显现了出来。

新时期到来之后,北运河农村也像全国的城镇和乡村一样,百废待举。从旧宅院到新宅院的居住环境变化,也有一个艰苦劳动和工作的过程。十年动乱留给我们的是家园破败、人心涣散的困难局面,要改变这个局面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小说《烟村四五家》描写一座大杂院的变化,毫不隐晦地反映了原先的冷落和荒凉,用的是真正现实主义的笔墨:

这座大杂院,原是三十几年前一家地主的车马客店,坐落在花树葱茏的烟村村外,北运河的杨柳岸上;地处北上北京,南下天津,东入河北省境的三岔路口。二亩大的院落,一溜十二间坐北朝南的泥棚寒舍,土改时候化整为零,平分窦、苗、田、蔡四姓人家。

四周没有垒起泥墙,也不夹柳条篱笆,一道道泥鳅背的沙丘,爬满开放小黄花的蒺藜狗子,侵占大杂院的四界。一片片茂密的柳棵子遮掩房前屋后,冷不防蹿出三两只野猫,斗大胆子的人也吓一跳,浑身起冷痱子。

院子里还有一棵棵瘦骨嶙峋的皴皮酸枣树,树杈子上鸟儿不搭窝,只有一群群麻雀过来过去歇脚,吵得人耳根子起火;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喜鹊登枝吃头口。屋顶上戴高帽儿,长满密密层层的青草绿蒿;秋风起,秋风凉,一场白露一场霜,碧纱翅膀的呱哒扁儿大蚂蚱甩子在草梗上,夜晚秋虫唧唧,流萤四起。

昔日车马店,今日大杂院,像一幅揉得皱皱巴巴,又被虫吃鼠咬的风景画。寒来暑往,冬去春回,行云流水三十几年,迁出的人多,入户的人少,大杂院里的四姓人丁,缺苗断垄,稀稀落落。

经过蔡椿井等人艰苦卓越的工作,才改变了院内居民的精神面貌,团结和吸引了他们,激发了他们的劳动热情,也使他们重新坚定了建设新生活的信念。不和谐的人际关系变得和谐而且温馨了,离开这座大杂院的男男女女都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连玉藕、黑丫头等姑娘也心甘情愿地嫁到这里来了。大家团结在一起,甜甜蜜蜜、欢欢喜喜地搞生产,搞建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挂锄时节,摔坯烧砖,“小土窑也冒起了青烟”。作品结尾展望:“在烟村大杂院的旧址上,一座青山似的大宅院将平地而起。”崭新的住房和宅院,虽然还只是想象中的事情,但不久即将成为现实。

新时期出现在京东北运河农村的新景象,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一座座新宅院、一片片新房子的建起。在小说《鱼菱风景》中,作家抑制不住抒发自己的议论,说京郊的农民常见大世面,开口吐字,京腔京韵,衣食住行,紧追城里人,眼下,虽不能迎头赶上,可也不是望尘莫及。住房上,这两年,京郊农村只差没有高楼大厦,要看三合院和四合院,早已把北京城里的一般住户比了下去。于是他写到鱼菱村的杨家,富得拔了尖儿,财大气粗,大兴土木,盖起了十间大房。

这十间大房,高高坐落在鱼菱村北口,一下京津公路,站在运河桥头,远看真象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一色的扁砖到底,房上游龙起脊,铺盖鱼鳞红瓦,又都是一溜坐北朝南,全长九丈九,一丈五尺五的柁头,屋内柁高一丈,三尺顶棚,格局十分高大壮观。四面虽是泥坯土墙,却是麦芋熟泥挂面,手工又细,平整明光,就象四大块水晶玻璃,镶嵌这座青堂瓦舍的四框。杨家跑马占圈,南北院墙十丈长,整个院落占地三亩开外,等于多得两份六口人的自留地。老头子迷信,偷偷找了个七老八十、运河滩上硕果仅存的阴阳先生看风水;阴阳先生投其所好,赌定砌起一座飞檐走瓴的花门楼,杨家的后辈儿郎,必出文官武将。走进院去,又有一道半人高的矮墙,隔断内外两院,外院满是猪圈、羊栏、鸡窝、鸭舍、柴禾垛,内院只留一条羊肠子小道,两旁是两座菜园,葡萄、黄瓜、豆角、茄子、萝卜、芹菜、西红柿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每座菜园都有一支自来水管子,几朵莲蓬头,浇园象下小雨;鱼菱村家家户户吃自来水,队里免费安装,只收工钱,杨家一口气安装了六处,大占便宜。一亩园十亩田,这两座小菜园的一年收入,足够翻盖旧房的花费。新房的费用,来自其他的生财之道。

然后描述房屋的格局、装修和陈设:

十间大瓦房的格局也出奇:正中两间,左右两侧四间一套。正中两间高出左右两侧一头,住的是一家之主的老两口,古色古香,正像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佛龛,凌驾于小字辈之上,才显出尊卑长幼之分。老两口子的这两间高堂,上窗是雕花窗棂,糊高粱纸,贴红喜字,下窗倒是整幅玻璃,却不挂花花草草的塑料窗帘,而是纸帘倒卷,古朴土气;屋里,方炕苇席,墙柜、春凳、八仙桌,一色的老式家具。但是,左右两侧的四间一套,可就是京城风味,现代化的模样儿了。这两套住房的前脸,十三层砖以上,双层开合的玻璃窗,上下都钉起草绿窗纱,流通新鲜空气,室内明光亮堂,还不进蚊子,后山墙一张双人床,不打土炕,头上白灰吊顶,还是粉莲纸糊棚,脚下是溜光的水泥地面,不是方砖墁地。左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儿子,右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女儿。儿子已经成了家,满堂的大立柜、梳妆台、酒柜、沙发,折叠桌椅;虽然是自制生产,可全是北京家具公司的最新样式,乡下人手巧,尺寸上不差分毫。女儿还待字闺中,正在一件一件地筹办嫁妆,所以右侧一套虽不是满堂光彩,却也并非四壁皆空。

小说《小荷才露尖尖角》写花街的首富花碧莲新盖的大宅院,更见气派:

这座青堂瓦舍的大宅院,四面砖墙,十间游龙起脊大瓦房,爬满了崭青碧绿的爬山虎藤萝,铜钱花眼的高门楼,两扇红门铜扣环,仿的是北京大宅门儿的格局。城里人住惯了人均二点八平方米,一见这座宅院吓一跳,只当是一幅海市蜃楼的幻景。

且慢少见多怪,走进门去,更要目瞪口呆。迎面一座大影壁,重金礼聘县文化馆的画手,画了一幅大地回春百花齐放图,大红大绿的杨柳青年画风格。也羼杂了不少西洋油画的佐料儿;这幅画花费了100块钱的润笔,三天四盘八碗的酒饭。影壁后面,还有一座石翠苔青的假山;假山上的雨搭下,十八间小巧玲珑的貂房。养够了尺寸,公貂一只120元,母貂一只96元,好大一捆10元钞票。顶叫人惊叹不已,忍不住扯开喉咙喝彩的风景,是满院一池碧水,荷叶盘盘,弥漫清香。这口一亩大的鱼塘,清一色的鲫鱼,大的二三斤,小的五六两,逢年过节大篓上市。东西两面墙下,各有一溜鸡埘,母鸡二百只,日产鲜蛋百多个,好似繁星落地;十只红冠子大芦花公鸡,拍打翅膀啼鸣起来,就像一支合唱团。

小说《花天锦地》写以大红锦、唐菊母女二人的老宅院,“三间端端正正的小房,四周一人高的黄泥墙,一座不高不矮的花门楼,两扇门一道栅栏;门外,左边猪圈,右边羊舍,院里把门两侧,双层鸡埘,一溜鸭棚,蘑菇顶兔窝。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整个是一片小康人家的风光。”她们的房子够住了,不需要再盖新的了。于是大红锦就来一个以旧变新,把小宅院打扮得像个花园一般。

人一有钱,便也有了闲情逸致;大红锦忙里偷闲,一心要把她的小宅院打扮得像个花园。房上,揭下泥顶,铺上红瓦,拆下老窗户,换上玻璃窗,椽头明柱,油漆彩画;房前屋后扯上千条万缕的爬山虎藤萝,要的是绿荫生凉。墙头爬满豆角秧和南瓜秧,一串串青嫩扁豆开着小紫花,累累挂挂的南瓜像一盏盏红灯笼,吃不过来看风景;喝饱了露水的蝈蝈叫得清脆,房檐下的燕窠啁啁啾啾,孤身一人也不冷清寂寞。院墙角落,各有一棵桃杏树,阳春三月红杏出墙,五月鲜儿的桃子笑开了樱桃小口,天井一架葡萄,六月天葡萄架下吃饭晒不着,乘凉可看东一丛凤仙花,西一簇秫秸花,吸口气花香扑鼻;这一幅大红大绿的田园画,生人冷眼一看,也会粘住双脚,留连忘返。

多么鲜明、强烈的时代感啊,赞美之情不言而喻,倾向性得到自然流露。

再说“暗示人物身份,表现人物性格。”小说《渔火》写到通惠河畔有个点将台,点将台村口有个劳动女子叫春柳嫂子,春柳嫂子已经二十老几,但是那一张桃花脸,却仍然十分艳丽而不褪色,身子还像少女时代那么苗条丰满。她在通惠河上领船,带着四只小船的船帮卖苦力。在外抛头露面,人多眼杂,春柳嫂子对于自个儿的不见老,反倒十分苦恼。为了避免惹是生非,她把自个儿打扮得十分老气。作品描写她手栽的刺槐和酸枣棵子,都暗示了春柳嫂子的身份、处境、生活的艰难及其坚贞不屈的性格:

坐落在通惠河畔的点将台,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春柳嫂子的柳篱茅舍,紧把着点将台村口。门前一片小园,正在通惠河的高岸上,她支起一架栓着石砘子的吊竿,从通惠河里汲水灌园。

她孤身一人过日子,一天到晚又在船上,家里不喂猪、羊、鸡、鸭,只养了一条吠声如豹,凶猛如虎的大黑狗,起名儿叫妞子,给她看门守户。而且柳篱四外,栽满了刺槐和酸枣棵子,就像栏起密密层层的铁蒺藜网,以防歹人扒窟窿钻进来。

小说《小荷才露尖尖角》写到杜秋葵受尽了包办婚姻的痛苦,时代变了,她才得从那个打、砸、抢、杀的罪犯分子那里脱身,一心劳动致富,可生活还是那么清苦,她娘还想“卖”她第二回。女友花碧莲赶到她家的老宅院去找她——

杜秋葵天一黑就插门睡觉,不与外人走动。花碧莲赶到门口,杜秋葵刚从瓜田回来,正叫鸡上窝,点过数目儿,就要插门了。

花碧莲帮鸡进院,又替她关门。院里打扫得像镜子面,原来的一架葡萄和几棵果树,也都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正房上锁,西厢房关窗闭户,点燃了艾蒿绳熏蚊子。冷灶上没有烧火做饭,杜秋葵吃块凉饽饽,就算一餐。

这一段住宅环境的描写,突出了杜秋葵的勤劳、俭朴,生活清苦,暗示她心情的冷峭,不求享受。

《村姑》写花街的金砖老人当了村里的综合厂厂长,儿子金水桥当大队长,农村建设城市化了,连穿戴也不例外。用小孙子满箱儿的话说:“我爷爷老来少,头上脚下的穿戴都是城里人打扮,百货商场买现成的;我们家有一台燕牌缝纫机,还有一台白兰牌洗衣机,再加上牡丹牌收音机,昆仑牌电视机,早实行四化了。”全家的宅院城市化了,但毕竟又是在农村,作品由物及人,作了这样的描写:

金家的宅院坐落在凤尾后街东口,颇有几分城市风味。高高的院墙,不是柴门,不是农村常见的花门楼对扇门,而是仿造城里宾馆的绿漆铁栅栏门;院墙四外,香白杏摘过了,水蜜桃红了嘴儿,核桃、海棠、苹果已经结出了一串串、一挂挂、一嘟噜一嘟噜的嫩果子;斑驳树影中还有一簇簇小小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一闪一闪。

林莺指指点点,说:“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您侄儿找来花籽草籽儿,满天星撒下去,一场春雨长起来。”

“他一定是个清秀的人!”杜桂子笑着说。

门前一棵柳,喜鹊喳喳叫,她们走进院里。正面六间青砖红瓦大房,爬满碧绿藤萝,两间小厢房的窗前两片花畦,几只蝴蝶飞来飞去;一座大棚葡萄架遮荫……

“桂子姑,您看不见猪圈、羊栏、鸡窝、鸭棚吧?”林莺笑问道。

“是呀!”杜桂子东张西望。

“也是您侄儿的点子,放在后院,另走角门。”林莺隐藏不住得意神色,”他说前院就像人的脸面,要眉清目秀,干干净净。”

“现代化!”杜桂子赞不绝口,“年轻人的脑瓜子现代化了。”

借写住宅环境的布局,表现金水桥思想性格的现代化,能出各种新点子,“是个清秀的人。”同时也写出由城市嫁到农村的林莺是多么得意,写出由农村流落到城市达40年之久,然后重访故乡的杜桂子是多么惊讶。由景及人,可谓一箭三雕,一石三鸟。

《柳伞》中叙述一位有文化的农村干部,自学成材,画得一手好画。但他生活俭朴,老大没有结婚。作品对他的宅院所作的描写,明显地反映了他的身份和人生追求:

柳景庄家住柳伞村北,独门孤院,前后左右都没有街坊邻居,荆条篱笆,篱笆外又长满刺槐,黄鼠狼也钻不进去;正面是绿漆铁栅栏门,每道铁栏也长着刺儿,铁将军把门,生人免进。

打开铁锁,走进门去,镜子面似的小院落,只有一架葡萄,两片花畦。开门进屋,拉亮了日光灯,堂屋迎面一只酒柜,酒柜上安放着一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只报架子,一只装满书籍画册的书橱,一套土造沙发。东屋,一张单人床,架着绿纱蚊帐,靠墙一只大立柜,临窗一张书桌,两把椅子。西屋,一只煤气罐,使用的是新式炊具。

而对离休老干部鲍春知的住房、小院,则取另一种写法,突出这位老同志爱劳动,好学习,关心国家大事,同乡亲们鱼水情深。

按照离休规定,他用国家给他的安置费和自己的积蓄盖了100平方米的住房。青砖花墙小院,坐落在柳伞村南的荷花鱼塘岸上,四外绿草如茵,重柳依依,莺啼燕啭,蝉鸣雀噪,阵阵清风徐来,荡漾着新鲜的荷香和清凉的水气,沁人心脾。院里,老人并不养花栽草,而是开出一菜园,也种两三垄瓜,他订阅了二十几种报刊,在三间西厢房办起一个阅览室;还拿出存款,买了一台彩电,每晚对外开放。北房五间,他自己只占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外三间,一间厨房,两间借养一位80岁的老太太。

对小院的主人鲍老的赞美之情显而易见。

在同一作品中,描写一个贪脏枉法的农村干部秦吉了的宅院,用的“金銮殿”、“神仙过的日子”一类词语,笔带讥刺,揭示那院主秦吉了已经成为柳伞村的土皇帝。作品描写他那二亩大的院落:

十间青堂瓦舍,高墙花门楼,二亩大的院落,院内花木葱茏,院外绿树浓荫;左邻右舍失色,高出全村一头。村里人管这座深宅大院叫金銮殿。

前后院,两座门。前院红大门高台阶,黄铜门环光闪闪,常年插着门栓,顶住门杠,只有首长和贵客光临,才开前门迎送;后院一道绿漆栅栏角门,平民百姓出入。

又描写他的那个前院:

前院,大得像个足球场,天棚、鱼缸、石榴树,就像把北京城里一座大宅门搬到柳伞村来。院中央,秦吉了半躺半坐在一张南方竹床上,面前八仙桌上放映彩电,身旁的小茶几上摆着西瓜;他一边吃瓜一边看节目,神仙过的日子。

《青藤巷插曲》描写一个小市民、一个轻佻女子魏宝娟的住房,活画出此女子的阴暗、插怯心理和荒淫无耻的追求:

北房三间油漆彩画,红门绿窗,就像一张老脸浓妆艳抹,十分刺眼。玻璃窗拉起严密的呢绒窗帘,很像照相馆的暗室,但是门上没挂锁,屋里有人。

……

冯雨顺推门进屋,只见屋里被窗帘遮挡了阳光,昏昏暗暗;沙发、地毯、立柜、彩电、冰箱、电风扇、梳妆台……满堂高级家具,乱七八糟堆放,好像家具店的一间仓库。

此女子的形象,就如话剧《日出》里的陈白露的借尸还魂,一切美的东西(家具)组装到她的房间里都转化、集成为丑了。《头顶着高粱花的孩子》描写“文革”中发迹起来的一个不正经女子侯凤兰的客厅,和以上引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间大北房的中间,是一座小客厅,满堂奇形怪状的家具,令人眼花缭乱;而最叫芦放白目瞪口呆的,是那满墙光怪陆离的图画。有一张,画面上只有一只鳄鱼的眼睛,深井一般的瞳孔里,映照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两只乳房是两座坟墓。大红、大紫、大绿……

五光十色;画画的人神经错乱,看画的人头晕目眩。

那奇形怪状的家具,适足以体现侯凤兰奇形怪状的思想;那光怪陆离的图画,适足以说明侯凤兰光怪陆离的追求。她也正是用这种奇形怪状的思想和光怪陆离的追求去教唆青年的,乃至自己的女儿。

小说《草莽》、《瓜棚柳巷》、《渔火》分别描写三个旧知识分子的住宅和书房,这是因为此三人虽然同样处在旧时代,同样具有旧思想,但立场、性格、情趣却各有不同,作家对他们所抱的态度也有差异。《草莽》描写白秀才的住宅,只是一般地揭示他的名士脾气,附弄清高风雅,没有真才实学:

白秀才是这一方的名士,就有他的名士脾气;他这座四合院,不带乡村土财主的气味,完全模仿京城公馆的格局。四面院墙,虎斑石基,白石台阶,飞檐走瓴的门楼,两厢两尊拴马石,左右双株龙爪槐,黄铜兽鼻的门环,两扇朱红的大门。穿过门道,拐进外院,四间南房,住的是白六娘子和白苍狗子,泥土院面,有一棵皴皮老枣树,一道花墙横断内外两宅,步入绿漆月亮门,粉白影壁上画的是松鹤延年,还有几行柳字题诗,诗、字、画都出自白秀才的手笔,乡下人看来已经十分清高风雅;绕过影壁,便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只是没有先生、肥狗、胖丫头,比京城大宅门有所减色,然而正房和厢房前出游廊,却是运河滩上绝无仅有。白秀才每年一顷良田的收入,对半花在这座四合院上。

《瓜棚柳巷》描写老拔贡的书房,则是揭示此人的没落守旧、古板迂腐,死气沉沉,使小孩子无端受苦:

书房坐落在后院的花树丛中,三间幽雅的瓦阁,窗前几株翠竹,古色古香,十分清静。老拔贡端坐高台,沉着一张连阴天的长脸,瞪着两只白内障的死羊眼,拈弄几茎稀稀落落的猫须;面前一条长案,案上几卷黄绫经书,三只脚的铜炉然点着细细的檀香,活像是从城隍庙里搬来的一座木雕泥塑。案前三步,便是小少爷和吴钩的座位,小少爷的面前是一张紫檀书桌,花梨木太师椅上铺的软缎丝绵坐垫;吴钩的面前是一张白板方桌,坐的是一只瘸腿春凳。

《渔火》描写姚六合的书斋,说明他虽为军人,却又名士风流,而以诗酒闻名:

书斋在五间正房的西屋。姚六合是书香名门之后,藏书甚丰,古今中外,五花八门。但是,也看得出,藏书的主人是有心采花无心戴,满橱满架的线装、精装、平装书籍,都长年沉睡。倒是琳琅满目的古董和名酒,充塞着这间书斋。

此人自命不凡,而20年来被委任散职闲差,深恨怀才不遇,而至愤世嫉俗,产生异端思想;他广为结交形形色色的对当局不满分子,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单的红色人物。他有抗日爱国之心,成为我们党的统战对象。写他的书房,一则暗示他的志趣,二则交代他与大汉殷汝耕作斗争的具体环境。殷汝耕在他的书斋里诱劝他当汉奸,话题就由书斋引出。殷汝耕看了他的书斋,皱着眉头对他说:“你的日子过得好凄惶哟!”他悠然回答:“我却颇为自得其乐。”殷说:“明明是自讨苦吃!何必如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食人间烟火呢?”意即当汉奸就有荣华富贵可享,姚六合却说:“我有美酒佳肴,”针锋相对地反驳了殷汝耕。殷又说:“却少金屋藏娇!”姚六合毫不动心地摇头苦笑:“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我都应该收心养性了,”既是自我明志,也是反劝殷汝耕不要得意一时。殷又提出“总该有一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姚六合挥手不愿再说这种无聊的废话,问殷“究竟所为何来,有何贵干?”殷即提出劝降要求,姚大骂殷为“儿皇帝”,“遗臭万年”,坚决拒绝当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而且,我党的地下工作者阮碧村对姚六合的统战工作,也正是在这间书斋开始的,可见这间书斋在整个作品中所起的作用。描写简括,褒多于贬,突现了书斋主人的身份和旨趣。

小说《小荷才露尖尖角》、《燕子声声里》、《二度梅》分别描写花碧莲、马蕙风、温青凤三位姑娘的闺房,写法各不相同,也是因为时代背景不一,三位姑娘的思想性格有别,作家对她们或赞美、或暴露、或歌颂,态度不同,各有分寸。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引述原文了。

至于同人物的乡情、乡思紧密结合起来描写家园、家宅的文字,可举《瓜棚柳巷》和《烟村四五家》为例。前者写柳梢青和女儿柳叶眉住在瓜棚里过日子,为反抗日伪统治揭竿而起,被迫离开家园,依依不舍的乡情油然而生。柳叶眉在瓜园摘瓜——

……摘下一个个白的玉白,黄的金黄,匀溜个儿,滴溜儿圆的香瓜;又摘下一个个花面鬼脸,傻头傻脑,大肚囊儿憨态可掬,逗人喜爱的面瓜。摘着摘着,柳叶眉心中忽然一阵隐隐作痛;她在这片东西八篙宽,南北十篙长的瓜园里长大,心系儿拴着千丝万缕的瓜秧,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呀!今晚一走,明年就再也看不见满园的瓜秧遍地的瓜;那蒲苇铺顶,麦芋熟泥抹墙的瓜棚,也将坍塌倒坏,埋没蓬蒿,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家园呢?

柳叶眉吸溜着鼻子,忍不住哽哽咽咽地说:“爹,等打跑了鬼子,赶走了殷汝耕,太平年月咱们还回家种瓜。”

后者写豆青婶在大城市受到儿子和儿媳的虐待,回到故乡故土故宅,被新时期带来的一派新景象所鼓舞,便觉得神清气爽,有如鱼儿入水鸟投林:

回到烟村,一进大杂院,便觉得像鱼儿入水鸟投林,一阵神清气爽,耳目一新。她看见,房前屋后的柳棵子地,就像薅草间苗,刨出一簇簇柳棵子,栽到四界的沙丘下,挡住沙丘的步步进逼。十二间泥棚寒舍,房顶上的青草绿蒿剃了头,抹上镜子面似的炕坯花秸泥,大雨冲不出坑坑洼洼,小雨再不会漏如筛子眼儿。这半边院子,正在开埂平畦,想是要种青口白菜,心里美的萝卜,还有几沟大葱,冬菜能吃到来年的春三月。豆青婶又一眼看到在她的窗根下,一畦秫秸花正花开茂盛,那是她进城临行之前,把一包花籽儿交给蔡椿井,想不到热心肠的蔡椿井把芝麻粒儿小事都当磨盘大,不肯失信于人;她情不自禁,泪如雨下,泪下如麻。她几回梦里,都梦见大杂院房倒屋塌,埋没乱草蓬蒿,满目荒凉;谁想蔡椿井那文弱的身子拿笔杆的手,把这座百孔千疮的大杂院拾掇得风景如画,这要花多少心血,卖多少力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