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农村生活的讴歌——刘绍棠80年代写家乡现实生活的 中篇小说代表作《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蒲柳人家》后记中,刘绍棠说:“《小荷才露尖尖角》可算是我写家乡现实生活的代表作。”
那么,《小荷才露尖尖角》,写的是什么样的“家乡现实生活”呢?
一句话,就是“大改革”。这是新时期最鲜明的特点。
刘绍棠指出:“我的家乡在大改革中日新月异,我的乡土文学小说也将被崭新的生活内容所丰富和充实。”
改革开放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起步,十二大以后全面展开。
改革是从农村首先开始的。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统分结合、双层经营的新型的充满活力的生产组织形式,八亿农民获得了对土地的经营自主权,再加上对内搞活的政策,放开了大部分农产品价格,农业生产终于摆脱了长期停滞的困境,农村经济向着专业化、商品化、社会化迅速发展,广大城乡人民都得到了实惠,改革益发深入人心。与此同时,乡镇企业又异军突起,它为农村致富和逐步实现现代化,开辟了一条新路。
在《蒲柳人家》中篇小说集出版的1984年,全国100%的生产队和97.9%的农户都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与此同时,兼业户和专业户也逐步发展,农村经济朝气勃勃,亿万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农村面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这些,正是刘绍棠说的“我的家乡在大改革中日新月异”的大环境、大背景。
一位教授曾讲过:任何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总是深深地扎根于现实的土壤之中,从形象的内蕴中流露出浓烈的当代精神。
《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正样,它的形象的内蕴中,体现着当代精神。
《小荷才露尖尖角》写出了首先在农村推行的改革所取得的巨大的成就。
改革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作者在生活的断面中,捕捉住那些包蕴了时代潮流的信息,形象地揭示着这一生活的真理。
为了说明改革的必要,作者首先形象地描绘了极左路线挫伤群众生产积极性的情景:
“村里正收回自留地,杀光鸡、鸭、猪、羊,砍光花草树木,四面八方堵死了路。年轻人晚上收工,闲得手痒,闷得心慌,男男女女便一团一伙打扑克。一打就是一个通宵,白天下地就像拉了秧的黄瓜上了架的烟,蔫头耷脑。钻进青纱帐满天星,躲在豆棵下睡大觉,跟队长转影壁,捉迷藏。”
极左+“大锅饭”等于什么呢?等于“穷”。连男劳力都得挨饿,小伙子穷得娶不上媳妇。俞文芊面对求助的恋人杜秋葵,连十块钱也拿不出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杜秋葵像一只绵羊,被人家买走了”。
不改革,是没有出路的。作家的笔,在向当时尚有市场的极左思潮述说着:贫穷,决不是社会主义。
农村改革的成就是巨大的。承包责任制使劳动效率大大提高,生产力得到了解放。
如“稻麦专业队”的生产情况:
众星捧月,安天宝当上稻麦专业队队长。他带领另外十几个劳力,承包三百大亩,稻麦两茬,亩产1800斤;还承包了两道河汊子,每年出上万斤鱼。农闲时节,打稻草绳,织稻草帘儿,编草帽子,卖给土产杂品商店。他们这个队的每个人,分红得奖,一点也不比骑摩托车的花碧莲收入少。”
按,花碧莲是技术熟练的女工,在当时的农村属“高薪”阶层。她“6个月的工资,半年的奖金”能买一辆嘉陵牌摩托车。
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效率的提高,农村人的生活质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是,在农村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以花碧莲的家为例:(“花家是花街的首富”)
“财大气粗,盖起这座青堂瓦舍的大宅院,四面砖墙,十间游龙起脊大瓦房,爬满了崭青碧绿的爬山虎藤萝,铜钱花眼的高门楼,两扇红门铜扣环,仿的是老北京大宅门儿的格局。……走进门去……迎面一座大影壁,重金礼聘县文化馆的画手,画了一幅大地回春百花齐放图,大红大绿的杨柳青年画风格,也羼杂了不少西洋油画的佐料儿……影壁后面还有一座石翠苔青的假山;假山上的雨塔下,18间小巧玲珑的貂房……顶叫人惊叹不已的风景,是满院一池碧水,荷叶盘盘,弥漫清香。这口一亩大的鱼塘,清一色的鲫鱼,大的二三斤,小的五六两,逢年过节大篓上市。东西两面墙下,各有一溜鸡埘,母鸡200只,日产鲜蛋百多个,好似繁星落地;十只红冠子大芦花公鸡,拍打翅膀啼鸣起来,就像一支合唱团。”
作者着意描绘了“花街首富”居处的艺术氛围,含蓄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农民生活质量的提高。作者还着意描写了“花街首富”的家庭副业,在极左政策当道的当儿,貂、鱼、鸡、蛋,是要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除的。如今,这种对产生力的束缚被解除了,那么花家能不富起来吗?“花街首富”,是改革政策的必然产物。
此外,从花家的家庭副业这一个小小的侧面,也可以看出,农村经济确实是被改革开放搞活了,它正在走向专业化、市场化、社会化。
“花街首富”是如此状况,那么,其他人家呢?其他人家也正纷至沓来地走上富裕之路。花街小村“这两年新房如雨后春笋,龙头、熊腰、凤尾连成一片”“河汉子两岸砍光了水柳、蓬蒿、酸枣棵子,栽种下桃、李、杏、梨、海棠、苹果。”
改革使得家乡越来越美,越来越富足。
改革开放创造了农村的新生活,也转变着人们的观念,特别是婚姻观的转变。
婚姻观的进步与落后,代表着精神文明的档次。《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围绕着爱情故事中常见的“美丽的姑娘属于谁?”模式展开情节的。并从人物形象的内蕴中,揭示了婚姻观的划时代的转变。
小说的“女1号”花碧莲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长得好看,阳春三月从桃李树下路过彩蝶纷飞,一拥而上,追她一程又一程;拐了弯,出了村,过了河,折下柳枝扑打,打也打不散。”
这一段外貌描写很浪漫,仿佛“女1号”的美,连彩蝶也招了过来,岂但招引过来,而且争先恐后,“一拥而上”。不言倾国倾城,而别出新意,足鉴其美。
“女1号”花碧莲也是个能干的姑娘。
“花碧莲虽然身姿娇小,可是一巧破千斤。拔苗、插秧、割麦……人高马大的女人紧追慢赶,跌打滚爬,也只能拾她的脚印。她不慌不忙,有板有眼,遥遥领先,身后留下一缕淡淡的紫丁香气息。”
“女1号”花碧莲也是“花街首富”花四季的独养女儿。
美丽、能干、家境殷实,这使花碧莲成了花街的公主,公主的婚姻条件自然是又苛又严:
“花碧莲心高,她娘多疑,花四季老谋深算,三口人三杆秤,三把尺;过了筛子又过罗,哪个小伙子能过这三关?”
本文的“男1号”俞文芊是个什么人呢?与花街公主不同,俞文芊是身世寒微,不上台盘:
“俞家是花街的孤姓,落户又晚,比大户老姓低一头,矮两辈儿。漏船偏遇顶头风,俞文芊的爹又死得早,撇下孤儿寡母吃不上,穿不上,更不被人看重。”
与秀美伶俐的花街公主不同,“男1号”俞文芊是“又穷又呆又憨”:
“榆钱儿(俞文芊小名)中了书迷,家里揭不开锅,看书看得能忘了饿。但是,有时饭桌子上看书入了神,一边看一边吃,八个大菜团子入肚也不知道饱。他家冒穷气,他又犯呆气,花婶子打赌,双失目的姑娘缺心眼儿,也相不中这个又穷又呆的憨小子。”
正如作家所说的那样:“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天时一变,不知哪块云彩有雨。”当生产深入发展的时候,生活的富裕,经济的繁荣,社会的发展,从根本上说,取决于劳动者的素质。科技作为第一生产力逐渐被农民认识的时候,原来被冷淡、弃置、视为无用的文化,就迅速升了值。农民的文化意识觉醒了。
俞文芊有一股“偏要铁杵磨成针”的求学志向,他终于考上了大学。“一花引来万花春”,于是,“花街上又有几个姑娘小伙子扔下扑克牌,拿起书本子。1979年和1980年各有两个人考上了中专”。花街的公主花碧莲,也开始读书了。
农民文化意识的觉醒,在小说主人公的婚姻观上得到了印证。
原来是“双失目的姑娘缺心眼,也相不中”的人物,现在却被花街骄傲的公主花碧莲相中了。
本来是花家三口人三双眼睛“就像六盏探照灯,瞄来扫去”,他们是“灯下黑”,照远不照近,谁也没有想到俞文芊。
只是文化意识的觉醒,才使俞文芊成了“香饽饽”。
作者说的“天时一变,不知哪块云彩有雨”。如果作一点注释,“天时一变”,当指改革开放,“云彩下雨”,指科技作为第一生产力,在经济生活中日益得到体现。于是“云彩”就成了宝贝。
“女1号”花碧莲和“男1号”俞文芊是同学,可是决非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交情。
小时候,俞文芊作为“小小子”,喜欢跟在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花碧莲后面上学:
“七岁那年花碧莲上小学,泥头巴脑的榆钱儿,光着皴皮脚丫子,也跟在她后边。她回头啐了几口,榆钱儿站住了脚,等她一迈步,榆钱儿又像影子跟着她。气得她转身追打,榆钱儿才一溜烟跑了。”
这时,是俞文芊“上赶着”,他希望得到花碧莲的友情。
在农民文化意识觉醒后,虽然俞文芊仍然是全村最穷的人家,“三间鸽子笼,巴掌大小院”,仍然“土头土脑”,他却成了花家的首选佳婿,不独花碧莲愿意嫁,花碧莲的爹更是表示:“正合我心意”。
经济生活的发展,必然导致对人才的需求和重视,于是,婚姻观从“重财”开始向“重才”倾斜。
为了争取这位“佳婿”的爱情,这回轮到了花碧莲“上赶着”。
花碧莲极有心计地拿嘉陵摩托车与俞文芊交换自行车。这既有疼爱成份,也不无笼络成分。反正,只要一换成,俞文芊就算逮着了一半。
花碧莲极善于把握邂逅的时机,运用女性的魅力,去打动俞文芊。
她知道自己的“眉眼儿,脸蛋儿,身条儿都比上那位女明星水灵、俏丽、秀气”。在窄小的“连立锥之地也不剩了”的避雨的小瓜棚里,工于心计的花碧莲阻留了要回家的俞文芊:
“碧莲,你在这儿避雨,我先回家了。”
“别走!”花碧莲叫起来,“我害怕。”
这个站鸡笼子装不下两个人。”
“咱俩并排儿站着。”
俞文芊一脚踏进门里,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雨滂沱,他刚才顾不上瞟一下花碧莲的打扮,无意之中进门这一眼,却看得真切。花碧莲烫了头,长发披肩,短袖紧身高领的特丽灵浅花汗衫,被雨水打得粘在了身上,显露出窄窄的一围乳罩。糯米色的筒裤,也被雨水裹在腿上。
“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作者的含蓄之笔,花碧莲显示魅力的“战术”,在俞文芊那儿并非徒劳无功。俞文芊对魅力的感受,也并非冥顽不灵。
花碧莲还有心计地诈问出来俞文芊的恋爱情况:
“文芊……”花碧莲轻声叫唤,“听说你……在大学……交上女朋友啦?”
“没有的事儿。”
“哼,还瞒着我!女方的爸爸,是个高干。”
“你一定是看爱情影片看多了,也学会了瞎编故事。”
“难道没有人看上你?”“我看没有。”
“你难道也没有看上谁?”“没想过。”
几句问答,花碧莲完全把握了俞文芊的婚姻情况。
花碧莲在选媒人上,也是量材为用、别具只眼。妈妈是全村第一大媒人,她却另外优选了安天宝去“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安天宝也真不辱使命,说媒能说到“你……你再不答应,我跟你……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份上,说到了一个大小伙子“吼声中带着哭音儿”的地步。这么卖力气的媒人,上哪儿找去?
花碧莲选婿、选媒,都是真正第一流的。这位花街公主,真是独具匠心、独具慧眼。
这场恋爱的结局,也是满有意味:
“我也不是不喜欢她……”俞文芊又急又恼,“她光知道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就不知道挤出时间学习,报考电视大学!”
“我考得上吗?”花碧莲忍无可忍,一阵风闯进柳篱小院,“你天天放学回来给我补习功课,八年之后我就报考。”
“为什么要八年?”俞文芊满头火星子跑出屋来,又跟花碧莲大吵,“为什么要八年?”
“你明知故问!我就正正经经念过三年书呀……”花碧莲伤心地哭起来。
作者没有说婚姻是否如愿,留给人们很大想象余地,但事情是明摆着的,“天天放学回来”补功课,一补就是八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能不成吗?这是不是花碧莲文化、恋爱双丰收的战略呢?再有,姑娘一哭,小伙子能不软吗?俞文芊大概是没跑儿。
小说通过“美丽的姑娘属于谁?”的情节展开,揭示了改革时代,农村文化意识的觉醒。
“心高”的花碧莲姑娘见识又走在了潮头上,她要俞文芊报考研究生,可俞文芊准备“毕了业就申请到京花联合衬衫厂工作,为发展农村工作出力。”花碧莲对此“恨得咬牙”,骂俞文芊是“鼠目寸光,没有远大理想”,“农村工业也要现代化,光念几年大学不够用。”
文化意识的觉醒,其实正是经济的发展促成的。
小说题目名曰“小荷才露尖尖角”,可是读完全文,却鲜有“荷塘”笔墨。
“小荷才露尖尖角”,诗句摘自宋诗杨万里的《小池》中,全句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句意是:荷叶在水面刚刚露出一点尖尖的包卷未展的叶角,便已有蜻蜓站在它上头。写泉池风光的美,这种美充满了生机。该句常用来形容新事物的朝气勃勃。
那么,“小荷”指什么呢,作家巧妙地把文学形象的多义性、模糊性、不确定性运用于创作之中,赋予了这一诗句以无穷尽的现实内涵:
你可以说,“小荷”是被解放了的农村生产力;你可以说,“小荷”是象征着不断再提高着的生活质量;你也可以说,“小荷”是觉醒了的文化意识;你也可以说,“小荷”是崛起的农村。你也可以说,“小荷”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你也可以说,“小荷”是新一代的农民;你也可以说,“小荷”是新事物、新观念;你也可以说,“小荷”是俞文芊、花碧莲……
“小荷”具有广泛的象征意义。
有一千个读者,便会有一千个“小荷”。
杨万里还写过一首咏荷的诗:《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就让这诗句作为本文的收尾吧:那些露尖尖角的小荷,很快会舒展青盖,铺满神州的;新的崛起的农村,会像那映日的红荷,灼灼照人。
(娄程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