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乡情和缕缕的乡思——刘绍棠80年代写家乡历史生活的中篇小说代表作《蒲柳人家》
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都是以情感人,小说艺术也不例外。乡土文学之所以感人,不仅是因为它写出了不同地域的特异风物,使人增长见识,开阔眼界,从而得到耳目一新的快感;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它表现了强烈的乡情和乡思,讴歌了真善美,揭穿了假恶丑,使人感染到人类命运的共同挣扎,从一乡一土联想到其他乡土的生活习俗、精神风貌,特别是联想到读者自己的乡土和乡亲,引发出缕缕的乡思和绵绵的乡情,心弦为之感奋和震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我读《蒲柳人家》,不仅被绍棠笔底的乡土、乡亲和乡情所吸引,被北运河人民的传统美德、侠肝义胆和斗争精神深深地感动,心灵随着作者笔底的喜怒哀乐而起伏跳动,同作者一样热爱他所描写的乡亲和乡土。同时,作品也激使我产生强烈的思乡情绪,使我想起自己的故乡,风景如画的江南水村,那是鲁迅、茅盾描写过的润土、祥林嫂和老通宝为生活而挣扎的土地,而今也早已旧貌改新颜,换了人间;使我想起自己的乡亲,他们给了我多少温馨和快慰啊,我那儿时的趣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同自己的乡土和乡亲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我也一样眷恋自己的故乡,回想起童年时代的生活也同样感到无比亲切和神往;但是进城40余年、进京36年,扎在业务堆里,很少有机会回乡探亲,每逢少年时代的朋友来京畅叙别情,常多“契阔谈,心念旧恩”的感慨。读绍棠的乡土小说,特别是读他的《蒲柳人家》,每每唤起我的乡情和乡思,唤起我对祖国的土地、人民的亲切思恋,不知不觉地从心底激荡起怀乡恋土的爱国情思,这是那么深沉,那么炽热,那么具体,又那么真切的情思啊!
莱蒙托夫在他的著名诗篇《祖国》中写道:“我爱祖国,但用的是奇异的爱情。”所谓“奇异”,就表现为不同于沙皇统治者虚伪、抽象的说教;诗人的爱国热情是通过自己的心灵对祖国的感受,又经过自己的头脑对祖国的思考形成的。这是真实具体、有血有肉的,因而也是深入人心的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诗人用他的彩笔热烈讴歌俄罗斯河山风景和俄罗斯人民的生活,把自己深厚的爱国情怀融化在俄罗斯生活的动人画卷之中。这就说明,真正的爱国主义是同热爱祖国山河、乡土、田园、村庄,热爱劳动人民及其生活风情的思想感情分不开的。愚以为,对刘绍棠的乡土小说、对《蒲柳人家》也应作如是观。
(一)
小说一开头就交代,《蒲柳人家》所描写的人和事,发生的时间是在1936年夏季;地点是在京东北运河岸的一个村庄。当时的政治背景是这样:1935年,国民党政府对日屈膝求和,将冀东22个县划为军事中立区。大汉奸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了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首府就设在北京以东20公里的通州。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描写这个背景:
何满子……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大雪的日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
作家刘绍棠出生的头一年,他的故乡北运河一带已经沦陷了。汉奸走狗,土豪劣绅,勾结日伪政权,助纣为虐,横行乡里,鱼肉人民,逼良为娼,无恶不作,一时间“风雨如磐门音故园”,“万家墨面没蒿莱”;但是中国人民是不会屈服的,特别是“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那里的英雄儿女正在酝酿着揭竿而起的反抗,在中国共产党的组织领导下,抗日武装队伍也正在建立起来。
作品根据乡土文学创作的要求和特点,对以上所述京东农村和农民生活中的尖锐矛盾和重大斗争,只是作为背景来穿插点染,而未正面展开描写;同时又因作家天性热情、乐观、豪爽,不愿也不忍过多地展示生活中的阴暗面,写得凄凄惨惨,悲悲戚戚,所以还是采用“牧歌小曲,微言大义”的方式,尽情地讴歌故乡人民的多情重义,侠肝柔肠;讴歌故乡人民在抗日救亡、扶危济困中敢于斗争也善于斗争,终于使真善美战胜了假恶丑;同时也讴歌了故乡人民的生活环境和风土人情。作品使人从黑暗中看到光明,从苦难中得到慰藉,从斗争中受到鼓舞,从挫折中增强信心。“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作品在读者的心田上吹拂的正是一股又一股的暖流。
这是悲喜交加、一往情深地谱写出来的一支“牧歌小曲”:
美丽善良的望日莲,奶名可怜儿,当她翩若惊鸿地出现在读者眼前时,已经是19岁了。12年前,当她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在北运河摆渡口开小店的花鞋杜四,从一个逃荒的饥民手里把她买了下来,领回家,给他那个当时已经17岁的傻儿子二和尚当童养媳妇。二和尚长得又丑陋,又缺心眼儿。花鞋杜四是这个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叶黄,又是这个小村独一无二的破鞋,心肠歹毒,一张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怜儿来到杜家,一年到头,起早摸黑地干活,一打盹儿就挨豆叶黄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何大学问、一丈青大娘家,与杜家相邻,一西一东,仅有一篱之隔。可怜儿10岁那年,张作霖与吴佩孚的队伍隔着北运河打仗,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慌张张跑走了。一丈青大娘,冒着硝烟把她扒了出来,背在身上就跑。在青纱帐里躲藏了3天,仗打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亻夫,下落不明。豆叶黄从此更加虐待可怜儿,又掐又咬,疼得她满地打滚儿。一丈青大娘跳过篱笆,抢救可怜儿;两家经过一场恶斗,何大学问与一丈青大娘把可怜儿认了干女,可怜儿乐得当众拜过干爹和干娘,从此得到何家更多的救助和保护。
可怜儿虽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到头为杜家干苦活,还是没有喘气的工夫。她到河滩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檎下了学也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戏打闹,不仅搭伴凫水,还玩儿拜过花堂。一丈青大娘觉得“可怜儿”的名字不吉利,给她改名“贵莲”;周檎却管她叫“望日莲”,她的命相本来不贵,反倒挺喜欢这个外号,一来二去就叫开了。
二和尚被抓亻夫以后,一去没回头。望日莲长到16岁那年,花鞋杜四见她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就起了乱伦的贼心;豆叶黄本来是个破鞋,眼见自己年老色衰,只想拿望日莲当招蜂引蝶的幌子。一天夜晚,豆叶黄从后门引进了野汉子;同一时间,前门又闪进一个黑影。月黑天里,两人谁也没有看见谁,一齐向望日莲的屋子扑去。望日莲惊醒,从炕上跳起;还没有等她动手,这两个恶贼先厮打起来。……
望日莲投出了镰刀和剪子,从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闻声而至,掌起灯火,只见镰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汉子胳臂上,两个恶贼仍然死咬住不放,滚在一起厮打。……
出了这件事以后,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豆叶黄理屈词穷,只得应许望日莲白天给她家干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里去睡。那时候何满子(一丈青大娘的小孙子)才3岁,每晚都睡在望日莲的怀里。望日莲虽然摆脱了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暗算,但却摆脱不了苦重的劳动,大晌午头儿便得去打青柴。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望日莲出门打柴,身边总要带着何满子,直到他长到6岁。“莲姑姑”的喜怒哀乐和爱情追求,都反映在聪慧早熟的小满子眼底,并得到他的牵挂和同情,虽然他说出来的话还充满了孩童的幼稚和天真。我想,读者定然会觉察,正是在孩童的幼稚和天真中,强烈地表现着何满子对他“莲姑”的整个命运的关心,同样也表现着作家对淳朴善良的农村妇女命运的关心。从中可以看到,作家童年生活的体验,保藏在记忆深处达数十年之久,一旦酿造、转化为艺术作品时,无疑又发酵加浓的思恋之情。正是这种乡思和乡情,激发和推动作家创作了这个成功的作品。
作家用饱蘸同情与赞美的笔触描写望日莲的命运,以乡土风物“死不了”花作比兴,既贴切,又生动,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使人的心弦为之震颤,久久地被那悲喜交错的强大情感力量所吸引和鼓动,与之发生强烈的共鸣:
运河滩上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顶属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蚕豆粒大,血红血红的,洒满在河边、路旁、柳荫下,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曝晒干旱。一连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龟裂,禾苗枯黄,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却更鲜红,更艳丽,叶子也更翠绿。望日莲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饥饿、虐待和劳苦中发育长大,模样儿越来越俊俏,身子越来越秀美。……
比兴就地取材,喻体和被喻体,死不了花儿与望日莲形象,都属于乡土的,都流溢着北运河农村的泥土芳香;然而这又是旧中国劳动人民、特别是劳动妇女命运的共同挣扎。旧中国人民的命运是悲惨的,然而他们的生命力却又是何等顽强,他们以不屈的意志追求美好的生活理想,同时又同摧残美好事物的邪恶势力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望日莲就是旧中国千千万万劳动妇女的一个代表,一个典型。她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典型不同,就在于她们二人生活的典型环境有了差别:时代毕竟是在发展前行,望日莲有党的阳光的照耀,也有多情重义的人民的救助,有组织的反抗也已经开始,她从投掷镰刀、剪子的自发斗争,到自觉参加党所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说明她已经有可能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并依靠党所领导和组织起来的群众力量,自己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而祥林嫂生活的时代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是无法由她自己来改变的,道路也不能由她自己来选择。《蒲柳人家》作为“牧歌小曲”,却能“微言大义”,即通过一颗水滴照见整个太阳,以望日莲命运的沉浮变化,透视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作家刘绍棠在小说中写出了望日莲所处的典型环境,正象鲁迅写出了祥林嫂所处的典型环境一样;只因时代在发展变化,人物的命运也随着有发展、有变化。
望日莲自小和周檎劳动嬉戏在一起,长大成人之后,产生了忠贞不渝的爱情。周檎是烈士的儿子,父亲被军阀杀害后,由舅舅柳灌斗养育,20岁左右,考下了燕京大学,却顾不得上学,留在农村组织抗日活动;清秀的高个儿,两道剑眉,一双笑眼,和19岁的望日莲是天生的一对。作品通过许多细节描写和个性化的对话,表现了他们的依恋之情,通过许多乡土传说和民间习俗,如“七月七牛郎会织女”,“夜间拜月乞巧”,“葡萄架下听哭声”,等等,表现了望日莲对爱情的强烈追求。铭心刻骨,使人同情。
小说以望日莲的命运及其爱情故事为中心,来展开情节,进行创作。作品写了许多人和许多事,如何大学问、一丈青大娘、摆渡船的柳灌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等,都有自己的身世和经历,性格也各不相同,共同点是多情重义,都为改变望日莲的悲惨命运,玉成其爱情与婚姻而聚到一起;同时,“武戏文唱”,也从侧面反映了北运河人民组织起来,进行抗日救亡活动的内容。另一方面,那些汉奸走狗、民族败类,如人蛆杜四、破鞋豆叶黄、河防局巡长麻雷子之流,各有各的恶行,性格也各不相同,共同点是卖国投敌,逼良为娼,暗算望日莲没有得逞之后,又共同策要把她卖给董太师做小的。如果说望日莲形象多少表现了真善美的精神的话,那么有正反两种力量、两类人物围绕着真善美的事物、围绕着望日莲的命运进行着尖锐的斗争:何大学问等人为保护和促成真善美而有组织地进行了斗争,结果是改变了望日莲的悲惨命运,促成了她同周檎的美满婚姻,使她在周檎的帮助下自觉地参加了抗日活动;花鞋杜四等人企图破坏和毁灭真善美的事物,破坏和毁灭望日莲的青春和幸福,企图强占她、糟踏她、出卖她。前一种力量和前一类人物胜利了,望日莲得救了,抗日活动也开展起来了;后一种力量和后一类人物失败了,麻雷子被除,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气焰被打了下去。作品以真善美战胜假恶丑而告终结,着重表现的是乡土人民的多情重义和豪侠精神;“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体现了北运河人民在伦理道德上的一种心理追求。这里唱出的“田园牧歌”,却能以小见大;“武戏文唱”,同样也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火光。
(二)
那么何满子在作品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呢?
我们看到,何满子在作品中的一种作用是穿针引线,即通过一个满地野跑的孩子的活动和见闻,把其他人物串连起来,使作品成为艺术整体。作家安排一个聪慧过人的6岁儿童,光着屁股到处野跑,从头到尾都出场,作品就有一个观察点,追踪着各色人物的行动。他虽然是个孩子,却有鲜明的是非观和爱憎观;正因为他是个稚气的孩子,他就更具有自己的活动场所,因而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通风报信,有时严守秘密,他有自己的选择。作品以何满子的眼睛(也包括耳朵)作为观察点,把其他人物和事件连缀起来,集中起来,一方面使结构严谨紧凑,另一方面也使读者感到亲切自然。
这里且说如何穿针引线:1936年7月,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这是因为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怕闫王爷派白无常来勾他的魂;何满子的爷爷给牲口贩子赶马回来,由于奶奶给何满子告了状,何满子的爷爷就风风火火地把他拴了起来。于是引出了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叫她一丈青大娘;也引出了何满子的爷爷何大学问。(小说第一、二两节)由谁来搭救何满子呢?他望眼欲穿地盼着他的“救命星”的到来,终于“露出了一张俊俏的脸”,这就引出了何满子的姑姑望日莲;又从望日莲的身世、遭遇,引出花鞋杜四、豆叶黄夫妻和他们的傻儿子二和尚。(小说第三节)何满子跟他的“莲姑”到河滩上打青柴,既写何满子的野跑嬉闹,又写望日莲同周檎之间的纯真爱情,于是引出了周檎。(小说第四、五两节)七月七的夜晚,何满子依据土俗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哭声,结果听到了望日莲同周檎互助诉衷情,望日莲在周檎的引导下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小说第六节)然后,何满子跟周檎(他是开展抗日联络活动)到钉掌铺去,引出了吉老秤和牵牛儿;又跟周檎串门联络,引出了老木匠郑端午及其儿子、儿媳妇郑整儿和荷妞。(小说第七、八两节)何满子跟周檎回家,路遇柳灌斗的情人云遮月,通知周檎到摆渡船上聚会,这就引出了柳灌斗和云遮月。(小说第九节)何满子到处野跑,在花鞋杜四小店墙外听到麻雷子跟杜四密谋,又引出这两个反面人物。(小说第十节)然后是正、反两种力量展开正面斗争,何满子作为6岁的孩子本来是出不了场的,但在何大学问等人到杜四家为望日莲赎身时,何大学问大喊“找文房四宝来”,迫使杜四当即“立下文书”,何满子隔篱应声欢叫:“爷爷,我这就拿来。”一个幼小的孩子,终于出现在斗争场中,起到他所能起的作用。(小说第11节)最后大团圆,周檎、望日莲成婚,组织抗日武装,一片喜庆,何满子他爹何长安从通州城赶回祝贺,准备接满子到城里去上学,满子怀土恋乡,不愿随父进城,逃向河滩,急得大家满处寻找。这就更离不开何满子这个“人物”了。更可况结尾还点了一笔:望日莲于1937年芦沟桥的炮声中生下个女儿,这个女儿23年后是跟何满子结了婚的。(小说第12节)
的确,何满子从头到尾,出现在作品的第一个章节中,起穿针引线的作用。
(三)
但是,更重要的还是通过一个天真活泼而又聪慧过人的儿童何满子的形象,写出了作家儿时的乡村生活体验,抒发了浓郁的乡情。作家自述:
——强烈的思乡情绪,时时在我心中骚动。我常常回想我在农村生活了30多年的往事,而童年时代的生活最令人悠思难忘,打鸟、摸鱼、掏螃蟹、偷瓜、过家家、认字方、花兜肚、滚喜床……都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我仿佛看见童年的我,在村前村后,田野河边,欢蹦乱跳地嬉戏。我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回忆往事必然怀念故人,于是其他人物便一一浮现出来。头一个,便是翩若惊鸿的望日莲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是一土著》)
作家为了提醒读者,一再说明:
是何满子和望日莲这两个人物,激动我写《蒲柳人家》。
何满子的性格和“业迹”,大半取自童年时代的我。 (引同上)
何满子一生下来,就成了奶奶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原来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一丈青大娘将近40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她烧香拜佛,大宴乡亲,还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跑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的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后来,奶奶又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线绣了一大堆花草。这是因为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闫王爷打发白无常勾他的魂;穿上了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闫王爷重男轻女,也就不再来索他的命。但是,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小小子也要敲起锣鼓似地叫他小丫头儿,臊得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他一天也不穿。这就惹恼了爷爷奶奶,把他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作品描述何满子自幼受到爷爷、奶奶、莲姑姑和乡亲们的疼爱,得到乡风里俗的熏陶和翼蔽,如奶奶为他烧香拜佛,给他穿百家衣,挂长命锁,穿花红兜肚等,尽管带有一些迷信色彩,但却分明地体现着我国劳动人民对自身命运的顽强挣扎,对少年儿童的挚爱之情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作品中所写的何满子,后来是成了作家的,作家何满子在写他的“儿时记趣”时,绵绵乡情油然而起,以上所述的乡风里俗及其童年生活体验,岂不成了他最亲切的回忆?
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到四五岁,就像野鸟不入笼,整天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扯着嗓门儿,在村前村后喊叫,他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芦苇丛中,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发笑。等到天黑回家,奶奶抄起顶门杠子,要敲碎他的光葫芦头;何满子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一眨,奶奶只好把顶门杠子一扔,叫了声“小祖宗!”回到屋里给小孙子做好吃的去了。
何满子的爷爷也像奶奶一样疼爱孙子。每趟赶马回来,一心盼家,最大的盼头就是享受天伦之乐。他满脸胡茬,就像根根松针,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逗得孙子吱儿喳乱叫,笑成一团儿,打成一团儿。而且每趟回来,都要给孙子带回吃的。
何满子从小聪慧灵秀,脑瓜儿记性好,爱听故事,过耳不忘;好问个字儿,过目不忘。何大学问一心指望孙子成材,礼聘一位前清秀才,给何满子设馆讲课。老秀才酸气冲天,讲的是“诗曰子云”、“之乎者也”那些东西,何满子只觉得枯燥乏味,闷闷不乐。整天跑野马的孩子,从早到晚被关在家里,如何能够忍受?何大学问还认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学规森严,而且还从旁给老秀才呐喊助威,管教孙子。何大学问外出赶马,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天不亮,便头顶着星星,脚着露水,从家里溜出去,逃开了学。这些情景,每每使人联想起鲁迅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二者背景不尽相同,但对儿童生活情趣的回忆、描述,却同样流溢着怀乡恋土的脉脉深情。
除了爷爷、奶奶的疼爱,同何满子最亲近、最贴心的,要算是何家西隔壁的周檎和东隔壁的望日莲了。周檎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放暑假回来,何满子便跟这位洋学生形影不离。何大学问赶马回来,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还不化一分钱,不禁喜出望外。但何满子喜欢追随周檎的身前背后,不仅是因为周檎会给他讲引人入胜的故事,教给他的字儿也比老秀才教给他的有趣得多;而且更因为周檎也像望日莲那样疼爱他。何满子在周檎那里听故事和识字儿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时就跟周檎一起睡。他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莲便要来抱他回家;有时他被搬醒了,便看见望日莲把他抱在怀里,却又跟周檎并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从一个孩子的眼里看到了他俩的恋情。
望日莲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便跟着这位莲姑姑到外边野跑。作家通过何满子和望日莲的所见所闻所感,把村口方圆七八里的河滩描写得如画一般美丽,充满了生机。其中显然灌注了作家刘绍棠对故乡故土的炽爱之情,反映着绍棠对他的乡土环境和童年生活的亲身体验。这里所写的何满子“业迹”,大半取自作家童年时代的农村生活经历。6岁的何满子不等于6岁的刘绍棠,但是,从前者分明看到了后者的影子。作品写: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摸小鱼儿;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鸟儿,驱赶红蜻蜓满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棵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写何满子埋夹子打鸟的方法和程序,写得很具体;打中了鸟儿的欢乐情景和打不中的失望情绪,表现得非常真切。这打鸟的举措,在儿童的心目中无疑是一桩“大事”;对于何满子来说,打鸟不仅是玩耍,还有“吃”的实用价值。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日莲烧吃一顿。一个6岁的孩子,已经十分懂得关心人、同情人了,他为莲姑的受饥挨饿,难过得心里发酸。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常看见望日莲饿得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的虚汗,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到财主家的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于是写到何满子偷瓜的“业迹”,也写得具体入微,情趣横生。何满子光顾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抱着三个大面瓜,找望日莲高喊:“莲姑,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面瓜来啦!”
望日莲也真的饿了,她风卷荷叶一般吃下了三个面瓜,心情也欢悦起来,白菜叶子似的脸上泛起了娇艳的颜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气挂上了微蹙的秀眉,红润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满子呆呆地凝望着她。
何满子用他偷来的三个面瓜,给望日莲吃饱了肚子,人有了精神,心情欢悦起来,脸色也显得娇艳多了。何满子曾向老天爷祈求:“保佑我莲姑跟我檎叔成两口子”,他为此而兴奋,呆呆地凝望着望日莲,说:“莲姑,你真好看。”一个6岁的孩子,不仅聪慧灵秀,而且多情重义,懂得关心别人,帮助别人。一位评论家写了专论,剖析绍棠的乡土文学创作,认为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自我表现”;“表现的自我——一个乡村顽童在多情重义的乡亲乡土的影响和熏陶中成长变化,铸造了热情、乐观、豪爽而又任性的性格。”绍棠说:“我和此人远隔数千里,不曾有一面之缘,此人却可称是我的知音。”(《我的创作生涯·望日莲是谁》)
何满子还是周檎、望日莲爱情发展的见证人和促进者。且不说何满子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莲前来抱了回家,檎、莲二人也就得到并肩而坐、依依谈心的机会;且不说檎、莲二人在柳棵子地里聚会,何满子怎样为他们望风、护卫、撮合、祝愿,在“童言无忌”中说出成年人说不了的话;也不说七月七的夜晚,何满子依据奶奶讲的民间传说,到葡萄架下听取牛郎、织女的哭声,转来转去却听到了檎叔和莲姑在互诉衷情。花鞋杜四和麻雷子企图暗害檎叔,并把莲姑卖给董太师的密谋,正是何满子在无意中听到了,急忙赶回通报给周檎和望日莲,望日莲连夜赶向摆渡船去向乡亲父老求援,众乡亲仗义救助,终于除掉了汉奸麻雷子,使周檎、望日莲迅即完婚。在高低起伏、曲折变化的檎、莲爱情情节发展中,何满子始终是一个目击者和支持者,而且爱憎分明地见之于行动。何满子恨死了暗害檎叔、又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的地癞和人蛆杜四一伙人;同时,他对檎叔、莲姑的关切之情,又是何等纯真,连发出一个笑声,都马上捂上了嘴,“怕惊散了那一对戏水的鸳鸯。”周檎、望日莲完婚的日子,何满子又是多么欣喜和兴奋啊!
……新婚夫妇拜过天地,给亲朋好友们见礼,然后双双牵着彩带,进入洞房。何满子穿上望日莲给他做的花红兜肚,奉命在炕上滚床;他滚得高兴,又翻起筋斗,竖起蜻蜓。
这种乡风乡情乡俗,对于亲历其境、亲行其事的何满子来说,哪怕到了成年都不会忘怀的,而作家的乡思也往往通过儿童时代的生活体验,创造出相应的艺术境界和艺术形象来加以表现,作家在何满子亲见、亲闻、亲历的场景中所灌注的主体情感,给作品增添了浓郁的抒情色彩。
读《蒲柳人家》,使人感染到绵绵的乡情和缕缕的乡思,这种怀乡恋土的强烈情绪,正是爱国主义思想的一种表现。作家在描绘他的北运河故乡30年代风俗画的同时,写出了这一时期整个中国人民命运的共同挣扎,他的“牧歌小曲”正是当时整个抗日救亡运动交响乐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吕晴飞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