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肠侠骨,可泣可歌!——刘绍棠70年代的中篇小说代表作《芳草满天涯》中的碧桃形象
中篇小说《芳草满天涯》,1979年暮春4月写于作家刘绍棠的生身之地儒林村。作品描述一个未出嫁的农村姑娘碧桃,抚育在10年内乱中母亲惨遭迫害死去、父亲也被“莫须有”的说成“阴谋叛国”而关入了大牢的孤儿小沉香,备受诬陷和中伤,历尽艰难和坎坷。10年内乱结束后,小沉香的父亲戈弋的冤案得到昭雪,碧桃准备把孩子归还给他,可是正在上学的小沉香却再也离不开她了。戈弋的难友、新任地委书记谷铁铮劝说他们“三位一体”,情理所归,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了。其中写到许多感人的场面,许多男女读者为之落泪。
《芳草满天涯》这个作品,为什么如此感人泪下呢?我以为原因不在别处,而在于作品写出了美好的人情和人性,最纯朴最善良的劳动动人民的人情和人性,大义凛然而不被势利所屈所诱的无产阶级的人情和人性;这种人情和人性,即代表了真善美,而同压迫阶级、剥削阶级所表现的那种假恶丑相矛盾、对立、冲突和斗争。后者是依靠造谣中伤、颠倒黑白的拙劣伎俩来支撑自己的,他们无论怎样装得道貌岸然,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都谈不到有什么真情和真性,他们同劳动人民和无产阶级的真情和真性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有的只是以极左的“革命”言辞装饰起来的兽性;他们为了权势、金钱和美女,为了满足不可告人的私欲,甚至惨无人道,灭绝人性,专以摧残、毁灭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人际之间的一切美好的情谊,作为他们的本能。他们明里是人,暗里是鬼,鬼头上的画皮一旦脱落下来,就露出了全部狰狞,丑得吓人!然而,在10年长夜之中,种种假恶丑的东西到处横行无阻,许多真善美的事物却受到扼杀,甚至遭到无情的毁灭,这是怎样的社会大悲剧啊!
谷铁铮出身于贫农家庭,参加革命前替地主家当长工。出生入死,为革命工作达40年之久,1959年之前曾任某专区的专员,如今已经“花白了头,满脸镌刻着饱经风霜的皱纹”,仍然“挺直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尊云岗石窟的石像。”就是这样一位革命老同志,却被魏文秀之流诬陷为“老牌反革命分子”,“混入革命队伍40年,干了40年的反革命勾当,……是个不可救药的走资派。”
戈弋是个爱国华侨,原任工业局的技术室副主任;清华大学毕业,很有真才实学。他的祖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征召出国的华工,还曾结识青年时代到法国勤工俭学的周总理。他的父亲于1938年告别父母和怀孕的妻子,从海外奔回祖国,参加抗日,先在延安抗大学习,后来牺牲在冀东战场上。他的母亲于日本投降后远涉重洋,回国寻夫,参加了当时的新四军,后来也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1951年春天,侨居海外的戈弋祖父一家,曾收到中央侨委寄出的烈属证。他的祖父把他扶养到18岁,即打发他回归祖国,继承父母遗志,为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贡献他的青春和力量。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满怀爱国热忱的归国华侨,却只因跟国外的亲属通信而被诬称“里通外国”,不仅自己被关进牛棚,爱人也被赶到干校劳动,得了产后病,不治身死,留下孤儿小沉香,无人照看。当他同难友谷铁铮一起被带到农村监督劳动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两周岁的男孩,目光忧郁,两眼发呆,整个心胸都被愁云笼罩着。
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说到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时候,曾经大发感慨地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返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人际之间是需要互相理解、互相同情、互相帮助的,特别是在遇到某种不白之冤和难以摆脱的困厄时,这种理解、同情和帮助就显得格外重要和珍贵。旧时以天地无私、父母有情,故于困厄之中未尝不呼喊天地父母,以求援救。10年内乱,人际关系被扭曲了,好人遭难,连天地父母都救助不了。在“万花纷谢一时稀”的时候,碧桃姑娘的出现,无异于黑暗中的火光,严寒时的暖流!
她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真假和善恶,并根据自己的观察、思考和判断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不被任何花言巧语所蒙骗,不为任何甜言蜜语所诱惑,也不因任何威逼恐吓而屈服和动摇;她对无端受难的好人满怀同情之心,对无辜受罪的儿童更是充满了爱怜之情,她无私地救助遭难的同志,主动抚养幼小的孤儿,并由此而蒙受种种中伤和打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在她身上集中反映了我国劳动人民的本色,充分体现了我国劳动妇女的柔肠侠骨,她那见义勇为、不畏强暴的举措,她那忍辱负重、救助无辜的品德,她那可钦可敬、可泣可歌的牺牲精神,她那爱憎分明、光彩照人的美丽心灵,不仅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所在,也是整个人类的希望之所在。
碧桃是既美丽又善良的农村姑娘。作品开头描写她身穿一件半旧的浅花褂子,头戴一顶新买的竹篾斗笠,十分俏丽,又很本色。清早,她赶牛车到公社交售西瓜,归来捎带了谷铁铮、戈弋和小沉香到村里插队落户。她看到戈弋怀里抱着的小男孩,就产生了怜爱之情。小男孩正睡得香甜,圆圆的苹果脸上,半开半合的小嘴儿像一颗含苞欲放的花蕾,睡梦中常常笑出声来。碧桃一边赶车,一边不时回头看一眼那睡得香甜的小男孩儿,她觉得这个小男孩儿可爱得诱人动心,很想亲一亲那圆圆的苹果脸儿,亲一亲那含苞欲放的小嘴儿。看她多么善良,多么喜欢孩子,又多想亲近这个小男孩儿啊!小男孩儿陡地被牛车的颠簸所惊醒,哇地大哭起来。碧桃慌了神,连忙喝住小黑牛,顺手从一棵河柳上摘下一朵紫藤萝小花,在小男孩儿的眼前晃了晃,说:“看,花儿!给你。”
小男孩还是哭,她又摘下一朵,戴在自己的鬓角上,摇着头,扮着鬼脸儿,说:“看,我戴花!”小男孩止住了哭,看了一会儿,却又哭起来。碧桃便摘了一朵又一朵,一朵一朵插满了头,小男孩儿破涕而笑了,伸出两只小手叫她抱。
通过这一段文字对于动态美的描写,我们不仅看到北运河农村姑娘碧桃的天真无邪,不仅看到她美丽善良的心灵的跳动;而且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纯净清凉,有如“玉宇澄清万里埃”一般的了。人际之间毕竟还有爱心,还有情谊,还有如花一般美好的交往和联系!碧桃抱过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抓挠着小手,去摘碧桃头上的野花,碧桃禁不住在他那圆圆的苹果脸上亲了一口,她从孩子父亲戈弋的答话中,得知孩子的名字叫沉香,已经没有母亲,她的心忽然怔住了。
半晌,她才垂下眼睛,柔情的目光拂过沉香的脸儿,一股爱怜的冲动激荡着她的心房。她伸手摘下一根柳条儿,弯成圆圈,然后一朵一朵地从头上摘下野花,编进柳圈里,戴在沉香的头上。
碧桃原是热心肠儿,好心眼儿,谁家房漏了,人病了,她比本主还着急。连被风吹折的小树,雨打断的花枝,从泥窠里坠落下来跌伤的乳燕,她也要扶助和救护。因而,她也就更同情这个没有娘的小沉香,这个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又有一张含苞欲放的小嘴的孤儿。
戈弋的爱人死了,岳父岳母怕受株连,跟他划清了界线,他在国内没有任何亲属,自己又在接受劳改,难以抚养孩子,所以只好写了出国申请,请求把孩子送到老祖父那里,然后马上回国。谷铁铮不同意,激动地对他说:“这个孩子,应该喝社会主义中国的水,吃社会主义中国的粮长大!”戈弋痛心地回答:“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举目无亲,举目无亲啊!”碧桃姑娘在地里听到他们的争论,难过得哭了起来,便主动承担起拉扯这个孩子的任务。每天大清早上工之前,戈弋抱着孩子送到碧桃家中,由碧桃她娘罗二婶照管。一个月后,戈弋被抓走了,罪名是“阴谋叛国”;谷铁铮进京为他申诉,也被关押入狱。从此,沉香就住在碧桃家了。晚上,碧桃给沉香洗了澡,带着沉香上了炕,自己却辗转不能入睡。这个熟睡的孩子是那么令人怜爱,孩子身上的清香气息,是那么激荡着她那处女的心!作品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和感人肺腑的问题:
这是别人的孩子,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的孩子,一个她从未见过面而又离开了人间的姐妹的孩子。现在,她把这个孩子收养在自己的身边了。她,一个未婚的姑娘,竟然肩负起母亲的责任,也许还要肩负起父亲的责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行动呢?
这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情感,真正的劳动人民之间的情感,这种情感比天地更无私,比生身父母更多情而重义,这是一种伟大的母性的同情之心,怜爱之情和奉献精神,这种爱心既是阶级的,同时也是通向全人类的,它不是抽象的“人类之爱”,而是生动具体、有血有肉地表现在人际之间,表现在具有强烈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的人民之间。它的力量来自人民,来自劳动人民的正义感和革命责任感,来自对党的无限忠诚和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无限热爱。否则,正如谷铁铮所说的,“诞生在社会主义中国的孩子,却要送到外国去寄养”,这岂不使我们的党、我们的祖国和我们中华民族蒙受耻辱吗?阶级的、民族的、母性的伟大情感,劳动人民的善良纯真的品格,在碧桃的心灵上得到完美的统一,使碧桃“这一个”思想性格及其整个艺术形象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绍棠擅长于通过细节和动态的场景描写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变化,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从而形象鲜明地揭示出作品的主题。其中写到碧桃带小沉香睡觉的情景,尤其感人泪下。——
她不知什么时候朦胧睡去,但是不知怎么又朦胧惊醒。睁眼一看,小沉香不知什么时候揭开她的背心,一只小手抓着她那处女的乳房,另一只乳房被小沉香含在嘴里。小沉香睡得很香,月光中小脸上浮漾着甜甜的微笑。她全身像着了火,脸上烧了起来,慌忙扒开沉香的小手,推开沉香的身子,把背心拉下来。
然而小沉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百般轻拍抚慰,仍然无济于事,孩子还是啼哭不住地叫唤“爸呀爸呀”;碧桃她娘在东屋被吵醒,说她不会带孩子,要她把孩子从西屋抱过去由她娘带着睡觉。倔犟的女儿却一边思忖,一边回了她娘的劝说。——
她的脸上和身子都不再发烧了,一点也不羞涩地揭开了背心,把一只乳房送到小沉香那花蕾一般的小嘴里,又牵过沉香的一只小手,让这只小手抓住她那另一只乳房。
沉香吮吸着,含泪入睡了,碧桃轻轻骂了声:“小孽障!”也含笑闭上了眼睛,两大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了脸颊上。
这就是一个未婚的农村姑娘对落难孤儿小沉香的怜爱、关怀、抚育和救助,这就是碧桃姑娘在特殊的“这一个”的环境下肩负起来的做一个母亲的责任。作者说:“《碧桃》这篇小说,我写得最动情。许多女同志一边读一边哭,男同志也读得鼻子发酸,眼眶潮湿。小说中,我写了一个未婚的农村姑娘给婴孩吃奶的情节,许多人为之震动,深受感动。”(《枣下问答》)又说,这“是我对乡亲父老的感恩戴德之作。”(《答〈世界文学大辞典〉编者问》)他在许多场合表示:“我要一生一世歌颂生我养我的人民。”念念不忘他之所以能够在农村平平安安生活十几年,十年浩劫幸免于难,而且写出了作品,那是因为人民保护了他;而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更得到人民的许多救助。他说:“因而,我的感触很多,感受很深,不能忘恩负义的。”(《创作漫谈剪辑》)同时,他认为,人民的保护和救助,总是通过具体的人,具体的事,表现为对受难者的正义感、同情心、爱情和友谊;因此,也只能通过描写体现这些方面的具体的人和事,来表现人民的恩德。但这一切都是从生活出发,都有其厚实的生活基础,而不是按照既定的概念进行图解。小说中描写碧桃其人和她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也有生活中一位叫做丫姑的女儿作为原型和依据。作品写到夜晚小沉香吮吸碧桃乳头的情节,发表后曾使很多读者,尤其是女同志为之落泪,但也有人认为不真实。对此,作者曾经作了如下说明:
这个情节并非我乱加想象,而是确有其事,实有其人。其人便是丫姑的女儿,其事便发生在丫姑的女儿身上。那时,丫姑的女儿尚未出嫁;有一对正闹离婚的年轻夫妻都不肯要他们的孩子,双方家长对这个孩子的归属问题也争执不休,丫姑的女儿便把孩子抱回家去,暂时代管,每天下地劳动,也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休息时,有位爱开玩笑的大嫂问那孩子:“你黑夜跟谁睡呀?”那个孩子一指丫姑的女儿,说:跟姨姨睡。”爱开玩笑的大嫂问道:“你嘴馋了想吃奶,姨姨给你吃吗?”那个孩子答道:“姨姨给我吃奶,没有水儿。” (《乡土、乡亲和我的小说》)
无知的孩子无意中说出这个隐秘,弄得丫姑的女儿哭笑不得。后来那一对年轻夫妇重归于好,丫姑的女儿把代管了几个月的孩子送回人家,还难过了很久。运河滩上的劳动妇女就是这样善良、多情,而且侠义助人。丫姑母女对作家刘绍棠就曾有过许多救助,绍棠满怀感激地说:“我被划了右,沦为不可接触的贱民,丫姑却表现出她那侠肝义胆的品格。最难忘十年内乱中,她给我许多保护和帮助。”他说,因为“有这位女强人和众乡亲撑起保护伞,血雨腥风没有洒到我身上一点点儿,逃过了本来难免杀身之祸的血光之灾。”(引同上)他又如何能不感恩戴德呢?对于丫姑母女的深恩大德和美好情怀,绍棠多次写进他的回忆文章;回溯十年动乱之中,丫姑母女对他的关切和帮助,绍棠写出的细节十分感人,情景历历,使人如临其境。他写:
我孤身一人在农村生活,生活上遇到的困难很多,虽有丫姑等人相助,毕竟仍有诸多不便之处。一天夜晚,全家都睡了,跟她在热炕头上说东道西;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你从小家里家外都娇惯你,自个儿哪会过日子?若不是你有个好媳妇,换个无情无义的跟你离了婚,我就把女儿给了你。”她的话,使我的身心产生剧烈的震动。我比她的女儿大十多岁,视如小妹。……这个姑娘也是心地纯洁,天真无邪;所以虽然20岁了,当着我的面就钻进被窝睡觉,我跟丫姑聊天,她也在枕上插话。丫姑这句感慨之言,她听见了,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却没有吭气。她是丫姑最疼爱的心尖子,念过中学,入了党,一直给我通风报信。我在她的心目中,是占有重要位置的。……
因此,作者说《芳草满天涯》,是他“对乡亲父老的感恩戴德之作”,这是概括了丰富的生活内容,又反映了深刻的时代特点的;他描写劳动人民对受难者的正义感、同情心、爱情和友谊,正是通过具体的人和事,来讴歌人民的恩德。尤其是“妇女对于受难者更富于同情心”,绍棠在他的作品中,“讴歌和赞美了许多心地芳洁、品节高尚的女性,每个人物都有出处。”(《被放逐到乐园里》)其中,当然也包括碧桃形象的塑造。
碧桃姑娘一年到头过的是“早晨三点半,中午带顿饭,晚上黑了算”的日子,一天苦累回家,沉香便是她最大的安慰,给他最大的快乐。谷铁铮和戈弋一去不返,有如石沉大海,碧桃也顾不得再去关心这两个人的命运,小沉香已经把她的心房装满,她不想再给任何人保留一个角落,甚至没有闲暇和闲心想到自己的爱情与婚姻。自从有了这个孩子,碧桃一家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喜气,碧桃爹罗二叔平时沉默寡言,现在因为小沉香的逗人喜爱,也常常笑逐颜开了。
小沉香总是唤碧桃叫“妈妈”,碧桃让他叫“姑姑”,他年龄太小,改不了口。“妈妈就妈妈吧!”碧桃笑着叹了口气,“我前世欠下了你这个小孽障的债。”可她的心却是甜汪汪的,就像春水的涟漪在波动。她对沉香的怜爱与同情,连及到沉香的父亲,忽然从孩子的脸庞上,幻化出戈弋的面影。尽管那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惦念起那个举目无亲的归国华侨:
他现在沦落到何处去了呢?他的命运为什么如此悲苦和不幸呢?父母双双为革命牺牲,妻子又在凄风苦雨中死去,岳父岳母心肠狠毒翻脸无情,而他自己也像一片落叶,被狂飙席卷而去。
纯朴善良的农村姑娘,天性乐观开朗,现在却为别人的不幸遭遇,心里感到阵阵酸痛;那个年轻人带着沉重创伤的面影,刻在她的心上,再也挥不去,抹不掉了。
她把她所有的爱心都集中在小沉香身上。天气凉了,她给孩子买新布,做棉衣,要让孩子穿戴得暖暖和和,打扮得齐齐整整。靠整人起家的衣冠禽兽魏文秀一心想占有碧桃,始则向碧桃献殷勤,写情书,要碧桃“往后别再招揽这个孩子”;继则对碧桃进行威胁利诱,劝说碧桃“紧跟”他走,既可入党又能提干,否则,“你收养这个性戈的孩子,只要一上纲上线,那就足够整你一顿的”;这一切都遭到碧桃严正的反驳和指斥之后,他终于施展他的惯技,对碧桃步步升级地进行造谣中伤,大下臭雾。碧桃的脸一天比一天惨白,黄瘦,她的一家人也全都失去了笑声。
这些日子,流言一天比一天升级,不但谣传她过去常常在夜晚到江边的柳棵子地,跟戈弋幽会,戈弋送给她一块金表,还要带她到外国;而且又谣传她是戈弋叛国的同谋犯,公安局就要来抓她。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谎言重复一百遍,也就成为事实,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得脸上被烫上了耻辱的烙印,见人不敢抬头了。今天,一个更可怕的流言传播开来,说她跟戈弋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所以脸上蜡黄。
谣言杀人,逼人去死,这是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在十年动乱中用来陷害无辜、排斥异己的一种最常见、最拙劣的卑鄙手段。上至无产阶级革命领导人,下至普通老百姓,包括妇女儿童在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依从“路线斗争的需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或无中生有,制造谎言;或罗钳吉网,陷人以罪;或捕风捉影,上纲上线;或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大大小小的谣言工厂,一时间铺满神州大地,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来兜售他们制造的流言,以达到整人和杀人的目的。魏文秀之流竟然乐此不疲,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革命的需要。”
在中篇小说集《蒲柳人家》的后记中,作家刘绍棠曾经说过:“我这个人,热情、乐观、爽快、外露,不会缠绵悱恻,不会悲痛欲绝,不会和不忍展示生活中的阴暗面,甚至不会和不忍写缺陷的美或美的缺陷,这就使得我只会写‘牧歌小曲,微言大义’之作。”就绍棠创作的整体风格来说的确如此,总是以讴歌生活中的真善美为主导,他描写碧桃姑娘纯真的心地、善良的品格和美丽的灵魂也正是如此。但他在讴歌真善美的同时,也不能不揭示生活中的假恶丑。他对一个时期的“谣言杀人”的丑恶现象所作的揭示,是概括了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的,既有魏文秀所作所为的“这一个”的特殊性,又有十年动乱中到处可见的普遍性,因而无论对于碧桃所处的历史环境来说,还是对于故事情节的推动和发展来说,都具有深广的典型性。正是由于对这种假恶丑的揭示,更加突出地显示了碧桃形象所蕴涵的真善美的品格;由于悲剧氛围的出现与加重,碧桃的言行举措,不仅使人感到可歌,更使人感到可泣,不仅令人觉得可亲,更令人觉得可敬!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流言三至,曾母投杼。关于碧桃姑娘的谣言一经制造出来,传播开来,一时间连自己的爹娘都信以为真。老两口都是实心眼儿,热心肠儿,非常高兴照管小沉香,而小沉香也给他们带来了春意盎然的情趣。可现在罗二叔的脸变得冰冷了,罗二婶的脸变得愁苦了,一家人都不见了笑脸,小沉香也变得怯生生的了。碧桃娘罗二婶检查了女儿的身体,才信女儿的清白;她只担心“魏文秀满天下臭雾”,使碧桃“跳到女萝江也洗不清。”一天清晨,碧桃爹罗二叔又听信新的谣言,打回家来。“你们娘儿俩干出的好事!”他一个大巴掌向罗二婶,“趁我看场不在家,夜夜把那个姓戈的招引来,鸡叫三遍才回去。”说得有眼睛有鼻子。
碧桃冲出屋门,抓住罗二叔的手腕子,问道:“爹,您又从哪儿听来的脏言恶语?带我去找那个嚼舌根的狗贼去!”
“你……你……”罗二叔抖成一团儿,“我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你给我去死!”
“好!”碧桃一转身,走进屋去,抱起沉香,一阵风冲出家门。……
谣言杀人,这真是逼人去死呀!昔日女萝江,曾经吞没了多少被污辱被损害的姑娘,难道今天它那一江碧水,又在等待碧桃去葬身吗?作者为碧桃的命运而担心,读者也为此而心惊,碧桃她娘罗二婶哭叫着追出去劝说:“儿呀,你可不能寻短见哪!”令人敬佩的是碧桃姑娘的坚强,她向邪恶势力宣战:
“我才不死,我偏活着!”碧桃站在大街上,不是向老爹,而是向那些鬼打墙的小人们发出挑战的宣告,“连阴百日,也有天晴,冬长三月,早晚打春;我要眼睁睁看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才咽这口气。”
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提倡和崇尚的一种大丈夫精神,即如《孟子·滕文公》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碧桃的柔肠侠骨表现在她的爱和恨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表现在她对无辜受难者的同情、怜爱与救助,另一方面表现在她对强暴者、邪恶者的痛恨、鄙视和斗争。她,一个清白无辜的处女,没有出嫁的姑娘,身背不白之冤,头顶重重压力,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和沉香一起栖身在一间风雨飘摇的寒窑小屋,成年劳苦,忍辱含垢,坚强不屈,义无反顾,为培养沉香这棵幼苗茁壮成长,一年又一年地经受煎熬。最后拖垮了身子,口吐鲜血。碧桃的老爹罗二叔后悔自己被骗、被逼得狠了心,委屈了女儿,亲自从寒窑小屋把女儿背回了家。冬去春来,换了人间,戈弋来到碧桃家中,感恩戴德,准备接回沉香,可沉香却再也离不开为他含辛茹苦、遭灾受难的“妈姑姑”碧桃了。
最感人的是碧桃的侠义精神,她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她路见不平,仗义救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同横行一时的邪恶势力作斗争。她手中无刀可拔,无剑可舞,但她有一颗爱憎分明的心,有一双识别真假、是非的眼睛;作为一名普通女性,一位农村姑娘,却具有正气懔然的“大丈夫精神”:她不受势利所诱惑,对“文革”中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嗤之以鼻,即所谓“富贵不能淫”;她栖身寒窑,终年劳苦,忍辱含垢,义无反顾,即所谓“贫贱不能移”;她不怕魏文秀之流对她的造谣中伤、凌辱打击,针锋相对地同他们进行斗争,即所谓“威武不能屈”。在这里,也表现了一种中国气派和民族精神,御强扶弱早已成为我们中国人民的一种传统美德和侠义行为;当然这种精神也是不断发展完善起来的,在绍棠笔下加进了全新的时代内容,体现为讲原则、论是非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绝不同于世俗的江湖义气。
绍棠说:“我觉得,我塑造的农村妇女形象比较成功;因为我最为中国农村妇女的吃苦耐劳和忠贞的节操所感动。在男性形象中,热情豪爽和多情重义的人物,我也塑造得比较生动,因为这些人物和我‘性相近’。”(《生活原型与创作》)碧桃姑娘就是作者塑造的农村妇女形象之一,在她身上集中了中国农村妇女的吃苦耐劳和忠贞的节操,同时也兼有这里所说的男性人物的热情豪爽和多情重义。她的柔肠侠骨,既体现着中国农村妇女的传统美德,又反映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域文化特点,这个特点在发展变化中仍然得到了继承和发扬。作者认为,这种地方民气,“突出地表现为多情重义”,因而他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最喜欢刻划热情、豪爽、乐观、抗争、最讲情义的男女人物形象。”(《我与苏姗·贝尔纳的谈话》)作者说:“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扶危济困,多情重义,我才大难不死,而有今天。感恩戴德,我怎能不以我的小说创作,报恩于我的乡亲和乡土?”(《〈蒲柳人家〉二三事》)他把劳动人民,特别是劳动妇女的美德和恩情,集中概括在碧桃“这一个”特定人物的身上来加以讴歌,所以描写得如此动情,刻划得如此生动,塑造得如此成功。碧桃姑娘所经历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但她那扶危济困的柔肠侠骨,至今使人可泣可歌,永远令人感佩钦敬!
(吕晴飞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