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小说的民族风骨
刘绍棠的小说,风味独特,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就像川菜特异于其他菜系一样,味道悬殊迥异。只要掇拾一脔,脍炙在口,你立刻就会说:“这是刘绍棠做的,绝对没有错!”
不过,倘以川菜喻刘绍棠小说,很多人必不肯苟同,因为“麻辣”并非刘绍棠风格。刘绍棠的小说,纯朴清新,旱甜瓜,另个味,有着浓重的乡土气息,难以八大菜系的豪华名宴为喻,“风马牛,不相及”,倘仅就风格独特而言,则刘绍棠的小说,确如川菜一样自成一格。
什么是刘绍棠的“格”?它的“格”有怎样的内涵?它是怎样在借鉴与继承发展中形成的?本文谨就此做一些探索。
刘绍棠乡土小说风格的形成,是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必然。
高尔基说:“新作家的几乎每一本书都和在它之前问世的作品有内在的联系,并且每一本新书里都有旧的因素……如果没有另外一个人,那么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和莫泊桑就不可能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前面两个人的作品没有完成,那么,这种工作应由福楼拜和莫泊桑来完成。”(《高尔基论艺术》)
在社会发展史上,有大量这样的例子:比如蒸气机的发明,就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如果不是瓦特先生,也要由别人来做。俄国当时有个雷祖诺夫,也发现了蒸气机。总之,在当时,蒸气机的发现,尽管是一种偶然机遇,但这种偶然机遇之中,却蕴含着一种必然。
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果没有宋元话本,也就没有明清小说;如果宋元话本未能问世,那么这种工作就要由明清来完成,《三言》、《二拍》,也要延期刊行。
以文人独立创作的作品为例,如果没有署名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红楼梦》,这中间有一种借鉴与继承关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产生,也是一种历史继承的必然。在蒲松龄之前,明代文言志怪和传奇的创作就很风行。瞿佑的《剪灯新话》、李昌祺的《剪灯余话》、邵景瞻的《觅灯因话》踵继肩比而出,与蒲先生大致同时代的纪昀,也写了一本类似《聊斋》形式的作品。这说明,文学风格及形式的发展,既有其历史契机,也有着历史的必然。
历史的发展是循序渐进的,像水流一样,“水不盈科不行。”水不注满它流径前方的小坑坑,是不会向前走的。
高尔基说的“新作家的几乎每本书都和在它之前问世的作品有内在的联系,并且每一本新书里都有旧的因素。”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毛宗岗先生在《绣像全图三国演义》第九十二回回首总评中说:“观天地古今自然之文,可以悟作文者结构之法。”毛宗岗先生的“天地古今自然之文”,系指历史及现实生活,“天地古今之文”,则指前代文章,古人用语精粹,常一石二鸟,一语关双。毛宗岗先生在明代就谈到了“作文者”与前代文章的继承借鉴关系。
刘绍棠的小说与前代小说传统有什么样的继承与借鉴关系呢?他的小说汲取了哪些民族传统呢?
一、“俱以事佳传耳。”
刘绍棠特别注意到中国古代小说的“俱以事佳传耳”的特点,讲求情节的曲折生动、饶有兴味,可读性强。
中国文章传统,讲穷曲折,要一波三折,“文似看山不喜平”,即令是道学文章,也忌讳平板,做为古代通俗文学的小说,情节就更是非曲折迂不可。
小说的“说”字,在古代与喜悦的“悦”字,是通义的,说,也有“悦”的意思。《战国策》里提到“秦王不说”,并不是“秦王不说话”,而是“秦王不高兴了。”小说的“说”字,涵有“喜悦”的意思,从文义学上推敲,小说应是娱乐性极强的,应让人有一种审美的愉悦和享受。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也亦远矣。”
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小说”这一词的命名,就订下了中国小说讲究要有好故事的民族传统。
唐代文人的短篇小说,一律被后人称为《传奇》,到后来,宋代文人也拟作《传奇》,继后,明清的剧本如《桃花扇》、《长生殿》也被称为传奇。可见故事情节的“传奇”性,在唐宋明清文学史上是多么被重视。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其实,正是这种传奇文学的一个里程碑。经历了那么久的传奇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出现《聊斋志异》这样一座高峰,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给中国后世小说以重大影响的就是话本艺术。甚至连曹雪芹那样的文学钜子,在《红楼梦》中也借鉴说话人常说的“话说”、“却说”、“且说”,在每回的结尾都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以及用章回来揭示情节、段落等手法。话本是直接说给听众的,说话人必须能抓住听众,倘不能抓人,说话人连生计都将无着,所以,说书人不敢搞那些“大尾巴过河——玩深沉”的东西,他们必须讲究情节曲折,能抓住人。
刘绍棠的小说也有“抓人”的特点。它们大都有一个好故事,并十分注意故事的传奇色彩,讲究曲折生动,是属于“俱以事佳传耳”之类的。
刘绍棠小说情节,往往至险至奇,让人提心吊胆,让人拍案惊奇。小说主人公往往陷于九死之地,而又绝处逢生,读者则一忽儿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忽儿春风化雨,柳岸花明。
如《蒲柳人家》中,河防局巡长麻雷子与花鞋杜四,贪图“一巴掌膘的油水”的赏钱,密谋诬陷地下党员周檎,并株及柳罐斗,因为柳罐斗历来嫉恶如仇,而后再乘机掠卖周檎的恋人望日莲姑娘,因怕望日莲的干娘干爹一丈青、何大学问拦阻,再把何大学问也逮走。
一下子,《蒲柳人家》的主人公们几乎都要横遭毒手,真是“急火攻心”。
望日莲向干爹何大学问求援:“您要不管女儿,我就脖子上挂一块石头,跳河淹死!”
谁料,何大学问却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场!”
而后,展开了“剪除麻雷子”一场戏:
云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葱心绿的抹胸,怀里抱着刚拆完的被子,还有两支棒槌和一块搓板,到河边去洗。
麻雷子打了个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云遮月,到河这边来洗吧!我给你打个下手。”
云遮月坐在了水边,扬起一只雪白的胳臂,笑着说:“麻巡长,我不会凫水。”
麻雷子色迷迷地说:“我有心过河帮你的忙,就怕柳罐斗不许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他不在船上!”云遮月隔河抛过来一个媚眼。“到哪儿去啦?”
“他去买纸钱,晚上祭水鬼。”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窍,说着就下河。
“麻巡长,你找死呀!”云遮月吓得惊慌摆手,“今天是鬼节,水鬼拉替身。”
“神鬼怕恶人!”麻雷子踩水泅过来,“我麻雷子是凶神恶煞,水鬼不敢惹我。”
他的话没落音,水下两只大手扯住他的两条腿,一抻到底。
麻雷子虽然一阵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睁眼一看,原来是柳罐斗,这才知道中了计,便拚命挣扎起来。柳罐斗扼住他的喉咙,他也死抱住柳罐斗的身子不放,两人被水冲向下游……
后来传开了:“麻巡长叫水鬼拉了替身。”
这真是让人拍案惊奇,本来这位麻雷子巡长还真是让读者感到棘手,他有权有枪,赤手空拳的百姓收拾这个坏家伙,谈何容易!作者的故事入情入理,计策高妙,把传奇性和真实性结合起来,让人叫绝。
刘绍棠的小说,很多故事都至险至奇,扣人心弦。如《二度梅》中,春柳嫂落入虎口;《荇水荷风》中,火烧云遇难,花街中蓑嫂卖身救儿,都是写得山重水覆,提心吊胆,结局却柳暗花明,如沐春风。正所谓“俱以事佳传耳”。
二、刘绍棠的小说十分注意“扣子”的作用,中国的说书艺人正是借此抓住了大量的听众。《蒲柳人家》一开场就是一个“扣子”: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
六岁的小孩被用“拴贼扣儿”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因为什么呀?读者被调起了胃口,再也放不下心了。
扣子,是说书人的行业用语,用文学专用名词表述,就叫“悬念”。刘绍棠的小说总是悬念丛生的,贯串全文的。
如《渔火》,小说一开头,写未嫁的美丽的春柳嫂与潞河中学朴实正直的穷学生阮碧村相恋,“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城墙根下相会。春柳嫂子早忘记自个儿是个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辈子。可是,不料有一天,阮碧村忽然不辞而别,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湿了枕头。”
哪有这样行事的!读者也愤愤然了。
一个月过去,春柳嫂见学校“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大告示,写道:‘查原高中三年级甲班学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旷课弃学,潜赴张家口,参加共产党策动之察绥抗日同盟军,实属背离校训,败坏校誉,违犯校规,经董事会决定,自即日起,将该生开除学籍,以正校风。此布!”
关于阮碧村的下落,也传闻不一:“有的说在张家口城外的刑场上被砍了头,有的说被抓到省会天津坐了监牢,也有说抗日同盟军失败后下了关东。”
于是,“春柳嫂子满心想等云开日出,阮碧村平安归来。”婚后的春柳嫂子“不许”丈夫“沾身”,“两个人拚了个你死我活”,丈夫也“恼羞而去,再也不回家了”,而阮碧村仍然“杳如黄鹤,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梦乡里跟他见面。”
这是一个非常抓人的“扣子”,春柳嫂子、阮碧村的未来命运,紧揪着人们的心,不弄个水落石出,断是“欲罢不能”的。
后来的故事被一串扣子穿起来:春柳嫂遇劫脱险,阮碧村意外归来,有夫之妇的“名分”障碍,春柳嫂落入虎口,春柳嫂脱险并与阮碧村结合,九花娘抢亲,春柳嫂投身革命。
在扣人心弦的故事里,作者展示了30年代以运河为中心的风起云涌的京东抗日活动的风貌。艺术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的京东的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表现了作家反映历史及社会的深厚功力。
刘绍棠的由“扣子”贯穿全文的小说艺术,既借鉴着小说的民族传统,但同传统的才子佳人的传奇作品又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归纳起来,主要有二点:
1.刘绍棠的小说,肩负着反映时代、历史、社会的重任,而不是饭后茶余的猎奇的闲谈之资;
2.刘绍棠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生活在底层,而却在支撑民族巨厦的“中国的脊梁”。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指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刘绍棠的小说,正说的是“中国的脊梁”们的故事。
三、“写世态炎凉曲尽,真足令人感喟发愤。”
中国古典小说十分注意写“世态炎凉曲尽”,《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在写“世态”上,都属上乘佳作,像《范进中举》那样的文笔,真足令人感喟发愤。
刘绍棠小说中的人物,往往置身在复杂错综的矛盾中,从多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地写尽了“世态”,给人以深沉的思索和睿智的启迪。
如《吃青杏的时节》开头部分:
一家之主的夏打盹儿,三盅酒入肚,就像摇身一变,瘦削的瓦刀脸挂了红,纸糊驴大嗓门儿,芝麻粒的胆子鸡蛋大,脾气长十围。这时候,他一声令下,老伴鹅儿黄和三个女儿,虽不是跪接圣旨,也都低眉顺眼,不敢牙迸半个不字儿。生人冷眼一看,真当他是佛龛里的灶王爷,关上门金口玉言。
但是,真假虚实瞒不了当方人。鱼菱村大人小孩都摸底,等天夏打盹的酒气一过,不过是鹅儿黄手中的傀儡,三个女儿也没有一个人真怕他。大女儿金枝跟她娘搓一股绳,插圈拴套。二女儿玉枝一张整脸子,心里长牙,暗暗怨恨他只比泥胎石人多一口气。三女儿翠枝是老两口子的眼珠子,姐妹三个中的千金小姐,犯起小姐脾气来,敢放火烧房;夏打盹儿能被小女儿赏半个脸,窝头吃得比馒头香,咸菜疙瘩尝出炖肉味儿。
大女儿金枝,是鹅儿黄改嫁给他带过来的,二女儿玉枝,是他的前妻所生,这姐妹俩都是二十六,只不过生日有大小。三女儿翠枝儿,却不是花开两朵,各占一枝子,而是他们这二茬子夫妻结下的一颗香瓜,也二十三四了。于是,这一家五口人,竟出了六个心眼儿。
这一段世态描写,对再婚家庭的矛盾进行了艺术的集中,使其更具普遍意义,在“这一个”中具备着“一般”的特征。我们说的“曲尽”,就正是这个意思。这一段很经得起琢磨,它把这其间的炎凉飨给读者,笔锋间凝铸着生活的真谛,要人们去思考。
作者笔下既有可憎的后母,也有可敬的干娘;有卖友求荣之人,也有舍己救人之士;有唯利是图之流,也有肝胆照人之辈,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之相跃然纸上,写事态炎凉曲尽,令人感喟发愤。
四、刘绍棠继承了我国古代小说醒世、警世、喻世的传统。
刘绍棠是主张“牧歌小曲,微言大义”的。
中国古代就有所谓“春秋笔法”一说。所谓“春秋笔法”,源自《春秋》一书。相传,《春秋》一书系孔子根据鲁国史料编辑修订而成。《春秋》有两大特点:一是叙事极简,简单到仅像个大纲之类的东西;二是寓含褒贬。所以,后世有人评说:“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而后遂称寓蕴褒贬的文章手法,叫春秋笔法。如《聊斋志异·郭生篇》中:“王谛玩之,其所涂留,似有春秋。”“似有春秋”,就是“好像有赞扬有批评”的意思。
刘绍棠的“牧歌小曲,微言大义”,正是继承了这种传统。所谓“牧歌小曲”,系作者谦称自己的乡土文学之著,“微言大义”,则指深寓劝勉讽喻之意。当然,深寓,指刘绍棠小说中的倾向是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而不是特别把它指点出来。
刘绍棠的小说,是一首真善美的讴歌,它的主人公大多备历坎坷,这当然和本世纪运河乡土所遭遇的多难的时代重负有关。但主人公大多襟怀坦白、嫉恶如仇、慷慨济人,身处逆境,正直无私,不谄不谀,仗义轻生。像何大学问、一丈青、望日莲、周檎、吉老秤、柳罐斗、青凤、洛文、春柳嫂、解连环等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身居运河这个社会区域的底层,这些人物的集合,就是运河劳动人民的写照,作者所讴颂的正是运河劳动人民的美德,他的小说正是意在宏扬这一种民族精神,透过这些人物,折射着刘绍棠对运河人民的崇敬与热爱。
明代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在《古今小说序》中特别指出小说的教育功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之深。”刘绍棠对于运河劳动人民美德的宏扬,也远胜于理论说教的效果。它的小说恰如杜甫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它滋润着中华沃土,宏扬着中华的文明。
中国的通俗文学历来都是讲究“劝惩”的。劝,是指勉励宏扬真善美;惩,则是指警诫、警惕假恶丑。刘绍棠笔下的恶人或丑行,诸如欺男霸女、卖友求荣、渔肉乡里,弄虚作假、追慕虚荣等,大多只能风行一时,但到头来,没有一个不是栽了跟斗的。有的恶贯满盈,断送性命,如麻雷子、九花娘等;有的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如郁士通和秦吉了;有的上了大当,吃哑巴亏,如金枝,这些人物或是社会渣滓,或是群众中的落后者,他们身上程度不同的体现着剥削阶级腐朽的自私自利的恶德,从他们身上也折射出作者的警诫意图。
刘绍棠小说“牧歌小曲,微言大义”的创作风格,在80年代以后才变得更其鲜明起来。
众所周知,刘绍棠曾经历了一段坎坷的不公正的遭遇,在“沉沦”的日子里,他对于世态的炎凉,对于政治道德问题,有过很多感喟。
刘绍棠在《在鲁迅文学院谈创作》一文中曾这样说:
“五十年代,我国的社会道德风气是很好的。后来,我们自己破坏了政治道德,比如,我被划成‘右派’,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办?他不落石下井就了不起了,他不能替我说话,否则他的身家性命难保。不但不能替我辩护,而且还向他攻心,要他出卖我、批判我,这样不但能受到信任,而且能受到重用。很多人就是因为卖友求荣当上一官半职。甚至还让我爱人揭发我,和我离婚。我们自己破坏了政治道德、也破坏了社会道德,谁坚持友谊,谁坚持坚贞的爱情,谁就要吃苦头。
三中全会以后,在政治道德和社会道德上越来越高尚,越来越合情理。”
尝到了“我们自己破坏了政治道德、也破坏了社会道德”的恶果后,刘绍棠小说中歌讴了那么多的真善美,鞭笞了那么多的假恶丑,形成了“牧歌小曲,微言大义”的创作风格,起到了醒世、警世、喻世的作用。这样做,顺应了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的时代需要,受到了广泛的赞扬。
五、具有民族特色的正面英雄人物——侠肝义胆的主人公们。
生活道路十分坎坷的中国人十分欣赏侠义行为,中国的说书艺人的故事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侠的故事。《北京晚报》1992年12月17日5版载文《试看1993年中国图书市场》对未来图书市场进行予测,认为通俗读物中,“武侠小说是主战场,各出版社都会拔刀出剑”投入竞争。刘绍棠的小说没有忽略这一欣赏习惯,他作品的主人公,很多都带着“侠味”,赢得广泛的读者的欢迎,在乡土文学中,独树一帜。
中国人对于侠义行为的崇拜,可以上溯到先秦以前。“侠士”们专门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当然,有时这除“暴”的“暴”,也除到统治者头上,连秦始皇也差点被荆轲除掉。《水浒传》里,起义的农民兄弟宗旨是“替天行道”,“侠”们的“道”是一种为人民群众,特别是底层劳动群众十分赞赏的“公道”,他是底层人民的一种理想。在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重压之下,人民的期望,就官而言则是“清官”,青天大老爷;就民而言,则是“侠”。“侠”,可以济王法之穷,去人心之憾,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一种渴望和寄托。
司马迁在《游侠列传》曾这样概括“侠”:“其言必信,(他们说话一定算数)其行必果,(做事一定要办成)已诺必诚,(已经答应后一定竭诚尽力实现诺言)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不顾惜个人性命,肯去帮助别人从困难危急的境遇中解脱)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救死济厄之后,决不夸耀自己的作为,以炫耀自己功德为羞耻)盖亦有足多者焉。” (他们有很多值得赞扬的品格)
基于对“侠”的畏惧,历史上封建统治阶级竭力想把“侠”变成鹰犬加奴才,这种“侠”同司马迁的“侠”是名同实异的不同概念,他们有着完全不相干的内涵和外延。
《蒲柳人家》小说集中的正面人物,几乎都具有司马迁的“侠”的色彩。
以《蒲柳人家》中的“何大学问”为例:
何大学问人高马大,膀阔腰圆,面如重枣,浓眉朗目,一副关公相貌。年轻的时候,当过义和团,会耍大刀,拳脚上也有两下子。以后,他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会摆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这个人好说大话,自吹站在通州东门外的北运河头,抽一个响脆的鞭花,借着水音,天津海河边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气大,爱打抱不平,为朋友敢两肋插刀,所以在哪一个地主家都呆不长。于是,他就改了行,给牲口贩子赶马;一年有七八个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骡马大市之间,奔走在长城内外的古驿道上。几百匹野马,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温顺的绵羊。沿路的偷马贼,一听见他的鞭花在山谷间回响,急忙四散奔逃,躲他远远的。所以,他不但是赶马的,还是保镖的,牲口贩子都抢着雇他。这一来,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顾茅庐,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脚钱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刘皇叔那样的礼贤下士。
他这个人,不知道钱是好的,伙友们有谁家揭不开锅,沿路上遇见老、弱、病、残,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给多少,也不点数儿;所以出一趟口外挣来的脚钱,到不了家就花个净光。
这是一个有“侠味”的主人公,嫉恶如仇,打抱不平,重义轻财。
再如《荇水荷风》中的龙抬头:
龙抬头的出众之处,一是胆大包天的勇气,二是两肋插刀的义气,三是宁折不弯的骨气。
北运河18里一道河卡子,每道河卡子上都有河防局的恶狗把门,更有一支水上侦缉队,在大河上横行霸道。龙抬头却无所畏惧,敢顶敢撞,动口动手,跟这帮子歹徒见过几个回合,打出了个一帆风顺。可是对一条船上的伙友,谁有个马失前蹄,他都扶持一把,谁有个磨盘压手,他都倾囊相助,谁有个山高水低,他都拼死相救,亲如一奶同胞。在这条河道上,千帆万船,各色人等,他都不欺老,不压小,不抢上;满面春风,称兄道弟,从不把同行当冤家。船行老板想要他当倒插门女婿,他不肯低这个头,青堂的龙头想收他当掌堂大徒弟,他不肯下这个跪;他的脊梁骨,是一根杉篙,不是一条井绳。
这也是一条有侠胆傲骨的铮铮的好汉。
绍棠笔下的“侠”,不仅有着高尚的气节,也有着过人的本领,后者正是他们能行侠仗义的凭借。行文充满浪漫的情调,引人入胜,足令读者拍案惊奇。
如:《瓜棚柳巷》中写义和团大师姐的片断:
“大婶!快把手铐脚镣砸开,逃命吧!”柳梢青焦急地催道。
“不必!”这位人高马大的投河女人抹了抹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住嘴唇,全身叫劲,猛地大喝一声,两臂伸张,两脚叉开,只见那手铐和脚镣的铁链,一环一环地碎裂了;然后,两手五指并拢,就像柔软无骨,从手铐里抽出来,双脚又一顿地,脚镣也绽开脱落了。
再如,《瓜棚柳巷》中花子金抢女一场:
“爹呀!”花三春哭天喊地,“您睁眼看看,姑娘身后的就是您那人品出众的姑爷,打着灯笼哪儿找去?”
“我先撕碎了这个穷酸,叫你死了心!”花子金像疯狗一般向吴钩扑来。
柳叶眉却迎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腕子,脚下使了个绊子,把他扔出一溜滚儿,冷笑道:“看在吴大哥跟三春嫂子的面子上,我不下毒手。”
那个贾二哈巴冷不防抽出匕首,一道寒光向吴钩投去。花三春叫了声:“亲人儿!”吓昏迷了。
谁知柳叶眉手疾眼快,抓住匕道的把柄又反投过去,端端正正钉在了贾二哈巴的大腿上。贾二哈巴一声鬼叫,连滚带爬逃走,柳叶眉也不追赶。
这些,都借鉴了旧小说的手法。
80年代前后,刘绍棠小说中的侠肝义胆人物的大量塑造,既是一种对传统的小说人物塑造模式的借鉴,也有着独特的生活基础。
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谈及司马迁讴歌游侠时说:“史公以救李陵遭腐刑,愤当时士大夫拘墨(畏葸容忍),无为言者,故思游侠之士能不顾身家,急人之难,其意甚痛而曲。”
从前面引文刘绍棠《在鲁迅文学院谈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是很大度的,他能体谅“无为言者”,但是他也思想那些“不顾身家、急人之难”的正直之士,这在他作品中的“侠味”里,是可以品鉴出来的。刘绍棠对于政治道德遭到破坏这一点,是有切肤之痛的,他曾遭到“全国批判,口诛笔伐,头顶华盖,沦为不可接触的贱民”(《运河的桨声》后记)的厄运。在他的小说里,可以感到,他在为时代呼喊这种侠义肝胆的正直精神。他的书卷里,荡起一股积极的向上的浪漫主义之风,让人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
六、“无巧不成书”是刘绍棠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契机。
“无巧不成书”是中国传统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方式,也是刘绍棠小说构建情节的重要的借鉴方式。
巧,有两种形式:
其一是局部的巧。
如《荇水荷风》中火烧云落难及遇救一场。
金元宝身穿春绸夹袄,双排密扣儿,大背头贼亮,一手端枪,一手提着马鞭子,脸上横三竖四几道血痕,那是被火烧云抓破了脸;他气急败坏,跺着脚吆喝那两个捆绑火烧云的团丁:“按倒她!一个骑她身上,一个扒她裤子……”
一道闪光,一股疾风,龙抬头揭下一片脊瓦投出去,正打中金元宝持枪的手腕子,金元宝一声鬼叫,疼得躺在地上打滚儿;龙抬头猛虎扑食下房来,一手从地上扯起金元宝,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拾起金元宝落地的那支枪,枪口闪着阴森森的寒光。
局部的巧,多施于主人公“遇难”与“呈祥”之交,施于千钧一发之时,成为主人公命运的一种转机。当然,反之,也可以成为落难的契机。
其二是全局的巧。
全局的巧,是指小说情节的整体布局而言,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完整交待,尽管是撒开线去写,但是,还是要在“巧遇”中“收”回来。刘绍棠的小说是“袖里乾坤大”,不管远隔千山万水,不管20年、30年,有头面的人物,最后都得落叶归根,就像“不是冤家不聚头”似的。
如《黄花闺女池塘》开场的“女房东”、“金褥子”、“谷秸”、“高留住”,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烟流云散,然后又都在巧合中相逢:身为富商外室的女房东落魄后,乞讨、吸毒,一解放,即被送进游民收容所,这一游民收容所正好由革命归来的谷秸主持;金褥子进城打听旧日情人谷秸下落,正遇原来的女房东;女房东跟金褥子下乡嫁了人——一个旱船班子领作的;谷秸回乡,见到了受骗嫁给高留住但旧情不舍的金褥子。一别30年后,谷秸退休,钓鱼的嗜好使他与承包黄花闺女池塘的金褥子又有了来往;在钓鱼路上,被小饭馆“宰”了一刀,小饭馆的主人正是女房东与旱船领作。
小说中的冤家们,都聚上了头,这才作结。
这两种“巧”,是绍棠小说情节结构的重要模式。《蒲柳人家》、《二度梅》、《渔火》、《火街》等,都继承借鉴了“无巧不成书”的情节构成手法。
全局构思的巧,反映的是一种文学人物间的呼应关系,或者叫做网络关系。巧妙的情节布局,对于人物结局,也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构成了故事布局的完整性。
中国的小说,总是要讲情节的完整性,说白了就是要有头有尾。中国人喜欢有头有尾的故事,这也算民族审美的独特情趣。所以,《红楼梦》写了八十回,还要由高谔来结尾。所谓由高谔结尾,其实就是把人物网络中的人物都要做个去处的交待,不然,读者就接受不了,总是觉得怅然若失,要想保证这种人物网络的完整无缺,在中短篇小说情节发展中,非借助“巧”不行,这恐怕就是“无巧不成书”的由来吧。
“无巧不成书”,在刘绍棠的创作构思中占有重要位置。
七、“诚快人意”的结尾。
“诚快人意”的结尾,是中国小说的传统特点,说白了就是要有个大团圆的结局。这种“大团圆”,反映着我们民族对美好生活的一种追求,它是处在动荡坎坷生活中的人民的积极的浪漫的理想,这种审美情趣是在长期历史的文化积淀中形成的。直到今天,一首流行歌曲《愿好人一生平安》被唱得十分火爆,也正曲折地反映着人们对这种类似“大团圆”结局的愿望。中国文学史上,一部有影响的小说,倘结局不是大团圆,就会有很多人硬要续成大团圆。《红楼梦》问世后,它的非大团圆结局,招致了二、三十部《红楼续梦》、《后梦》、《圆梦》之类的著作。抛开这些著作的深度、水平不说,也姑且不论它们是否系“狗尾续貂”之著,我们倒是从中可以悟出:大团圆结局,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带着美好祝愿的欣赏习惯和欣赏心理。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在我国的通俗文学发展史上,“悲剧”作品的数量同“大团圆”作品的数量,其比例是很悬殊的,尽管,历史上,中国人民一直生活在深重的苦难之中。
这一欣赏习惯,在今天也还是盛行不衰。电视连续剧《渴望》演出后,希望续个大团圆结局的观众队伍是很庞大的,有人在信中威胁导演:如果不让慧芳站起来,就让导演趴下。
基于对中国小说传统格局的借鉴,也基于对通俗文学读者的“民意”的理解,刘绍棠的小说主人公,不管怎样经历三灾八难,最后也要让他们有个大团圆的正果,或者说得文气点,叫做有一条“光明的尾巴”,以善良的愿望,祝愿好人平安、多福,让“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在艺术的真实中成为一种真理,来抚慰鼓舞善良的人们,达到“诚快人意”的艺术效果。
翻阅刘绍棠的小说,结局大多如此。
如《凉月如眉挂柳弯》的结局,就用了一行字:“大团圆。”
一个呼爹,一个叫娘,春闹儿和艾艾拉手向瓜楼奔跑。
大团圆。
《村姑》的结尾是:“十五,月就圆了。”暗示再有三天,有情人终成为眷属。
读刘绍棠的小说的结尾,让人心旷神怡,情舒憾销,也不枉读前面时着了会子急,恰似咽下醇酿,回味绵甜。
八、形神兼备的人物肖相刻画。
中国古典小说极重人物外貌的传神刻画。说书艺人,每每于此,也极尽铺陈夸饰之能事,使人物一出场,就抓住听众,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
《三国演义》中,刘备的“双耳垂肩,双手过膝”;关羽的“髯长二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这些神韵生动的描绘,成了家喻户晓的形象。
刘绍棠的小说十分重视富有神韵的肖相描绘,作者力求传神,力求神似,不仅画皮,而且画骨,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
如《瓜棚柳巷》中的反面人物汤三圆子:
这个汤三圆子是一条淫棍,油头粉面,眉飞色舞,凶狠歹毒,人皮兽心。他身穿春绸裤褂,盛锡福皮便鞋,蝴蝶扣的绦子带扎紧裤腿,贴身的汗儿解开了双排琵琶密扣儿,胸脯子的白肉上刺着张牙舞爪的二龙戏珠,猛一看就像从草棵子里钻出一条白花蛇。
刘绍棠的肖相描写,不仅讲写实,也讲浪漫的夸张色彩。
如《小荷才露尖尖角》中写花碧莲:
她长得好看,阳春三月从桃李树下路过,彩蝶纷飞,一拥而上,追她一程又一程;拐了弯,出了村,过了河,折下柳枝子扑打,打也打不散。
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
刘绍棠的肖相描写很注意背景的衬陪,他不是静止地孤立地刻画人物外貌,而是在动态的生活中,展示人物的外貌及性格。
如《柳伞》中写冷青霜:
她长得十分俊俏,却是一张冷脸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见她笑几回;谁惹恼了她,清水脸儿挂下来,寒气逼人。小伙子大热天睡不着觉,在炕上胡思乱想烙烧饼,可是一想到冷青霜身上,就像怀里抱了冰,心里打寒噤,全身都凉了。
中国画重神韵、重神似,讲究传神,形似则在其次。所以李苦禅先生的鹰,眼睛竟是方矩之形,棱角毕现,这固然与鹰眼的真实外观绝不相同,但是,这样却更能表现鹰的雄风傲骨,表现它凌云远瞩的志向,传示了鹰的神采。文学上也是重神韵,讲传神的,刘绍棠上述三段肖相描写都十分传神:汤三园子的神韵是淫邪,花碧莲的神韵是美,冷青霜的神韵是冷。形的刻画,倒在其次了。像后二例,作者未做具体外貌描绘,但却传示了她们的神采。
九、刘绍棠小说在人物与情节安排上,不少地方借鉴了“林六回”、“武十回”、“宋十回”的手法。
所谓“林六回”、“武十回”、“宋十回”是指《水浒传》中随着人物出场与活动,常常出现一组集中的关于该人物的情节章回组合,如林冲的故事,主要集中在《水浒传》第7回至第12回,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林教头误入沧州道”、“林冲棒打洪教头”、“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雪夜上梁山”、“梁山泊林冲落草”;武松的故事主要集中在23回至32回,即景阳风打虎、斗杀西门庆、十字坡遇张青、威镇安平寨、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醉打孔亮。这样用集中的情节组合描绘一个人物,脉络清楚明了,人物也鲜明完整。
刘绍棠的小说经常借鉴这种手法。如《蒲柳人家》第一章集中写奶奶一丈青,第二章集中写爷爷何大学问,第三、四、五、六章集中写望日莲与周檎,第七章写吉老秤与牵牛儿,第八章写老木匠郑端午一家,第九章写柳罐斗与云遮月等。这种集中情节一一介绍人物的说故事方法,使读者便于记忆把握,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明突出,很适合通俗文学读者的欣赏习惯。
十、刘绍棠的“美术文”——净化的农民口语。
刘绍棠的小说语言继承了五四以后“美术文”的成就,创出了一种俚而不俗,风雅纯朴的语言风格,这是刘绍棠体的美术文,而他自己则把他的小说语言体式称为“净化的农民口语”。 (《旱甜瓜,另个味》)
五四时代,文言渐颓,白话文兴。由朱自清、俞平伯等先生身体力行的“美术文”,曾轰动一时,特别是在20年代初,朱自清、俞平伯先生都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著文,联手为美术文创出了一个典范。他们行文浅白,优美典雅。读刘绍棠小说语言,使人也感到了一种美术文的风韵。
五四时期美术文的形式,是借鉴与继承的产物;刘绍棠的“净化的农民口语”体式的美术文,也是借鉴与继承的产物。
刘绍棠的“美术文”融入着唐诗宋词的典雅之风。像“隔墙花影动”、“一去二三里”、“长河落日园”、“月上柳梢头”等等,浅白的诗句融入小说的叙述语之中。如“她(陶红杏)出落得一枝红杏出墙来,俊眉俏眼,色艺双全。”这“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宋词意境,化入了刘绍棠的“净化的农民口语”之中。
刘绍棠在借鉴的问题上,打过一个风趣而又形象的比喻:“吃羊肉能长人肉,割一块羊肉贴在身上却不算长肉。”笔者在行文中所说的“融入”、“化入”,即属于前者,“她出落得一枝红杏出墙来”,即属于“吃羊肉能长人肉”之属。
绍棠小说的文笔有如诗的散文,特别是运河风物的描绘,有很多“神韵派”、“性灵派”的特点,景清而意远,可谓“诗中有画”,富有神韵风致,令人悠然神往。“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袁枚《随园诗话》),作者文中写的是“真性情”,折射着作者对运河乡土的深沉的爱。
如,《花街》写叶三车久别归来所见的运河景色:
这河滩的仲夏之夜,流荡着温馨柔和的夜风,弥漫着轻纱薄雾的水气,飘散着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河边的青蛙阁阁聒噪,林间的布谷咕咕啼鸣,听起来是这么亲切,这么深情。青蛙的聒噪像儿女的嬉闹,布谷的啼声像妻子呼唤远方的亲人,令人心酸,令人激动。
我想,王士祯、袁枚看了这样的文字,都会认同并接纳刘绍棠为神韵派、性灵派“派员”的。
刘绍棠也采撷了大量的农民口语中的精华,提炼成“净化的农民口语”
如《花街》中写狗尾巴花想笼络叶三车:
长线钓大鱼,拍网捉俊鸟儿,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再如写叶三车窘急借债:
饿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盐卤。叶三车从狗尾巴花手里,稀里糊涂借了一笔又一笔。
“长线钓大鱼,拍网捉俊鸟儿”,“饿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监卤”,这些农民的谚语不仅富于生活哲理,还有一种对仗的形式美。另外在绍棠笔下一用,还使人想起了诗经《关睢》的开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长线钓大鱼”、“饿急了吃五毒”,也有一种比兴的关系,既有“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作用,也有“以彼物喻此物”的作用。
“净化的农民口语”的生成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它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两种风格的结合的产物。刘绍棠小说语言美术文风格,没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功力,没有古代汉语语言的深厚功力,是断难成就的。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创出了一种京味白话文,风格典雅、清新、浅白。众所周知,曹雪芹的古诗词、古文修养,都够上“纯青”级,唯其积厚,才能薄发。
朱自清、俞平伯,也是具深厚古典文学功力的大师,没有对古代传统的借鉴,他们的“白话美术文”也是很难成为一代丰碑的。
绍棠小说美术文语言的形成,也有类于此。
刘绍棠在创作中走民族化道路的根本宗旨是为了服务于人民。他曾说:“乡土文学根植于人民大众之中,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此所谓顺民者昌也。”
如果回顾一下西洋小说传入我国的沿革,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小说民族化作用的端倪。
西洋小说在中国正式发表大约是在同治末年开始的,当时《申报》屡屡登载。但开始时,西洋小说一律被改头换面,地名人名都改为中国的,人物语言及叙述语言也改成中国风味,这大概也是一种“民族化”的尝试。像著名的《格利佛游记》就被改为《谈瀛小录》发表在同治十一年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的《申报》上,颇受欢迎;像《爱的教育》也被改成《馨儿就学记》问世,反响很好。
后来,林琴南先生又用意译的方法写西洋小说,他不管人家原文是怎么写的,只是沿用故事梗概,原书中人情风俗,和中国相隔太远的,便被删去了,用“唐宋传奇”的文笔写西洋故事,像《黑奴吁天录》、《巴黎茶花女遗事》等。唐宋传奇式的文笔,很合当时读者欣赏口味,所以,颇受当时士人的欢迎。严复也用先秦诸子散文笔法,介绍了《天演论》,也备受欢迎。尽管林琴南先生在忠于原著文意及风格上,受到文学批评家们的指责,但他在推荐西洋小说给中国读者时,考虑了民族欣赏习惯、接受能力等,作了有益的探索。
刘绍棠的小说,是奉献给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因此,他的小说不能离开中国农民喜闻乐见的形式、长期沿袭的欣赏习惯,不能在民族化问题上出轨。
他说得很幽默:“顺民者昌!”
刘绍棠的乡土文学是文化积淀与现实生活的必然产物。中国通俗文学在新与旧的撞击中,在现实生活与古代生活的嬗变中,在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中,在中与外的交流中,随着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必然会出现今天刘绍棠式的京本通俗小说,这是文学发展史程上的一个必然出现的里程碑,它出现在刘绍棠身上有偶然的历史契机,但这种文学模式的出现,则是历史的必然。
明清时代的通俗文学的产生、发展,是同城市经济及市民阶层的发展相同步的。
今天,当占人口绝大数的农民开始从温饱向小康过渡的时候,当他们的生活要求从物质需求转向精神需求时,当“您吃了吗?”这种关心温饱的问候已经在新时代开始显得毫无意义时,作为农民的精神食粮的乡土文学的崛起是必然的。
北京的城内,酿就了有老窖味的京味小说;北京的城外——过去叫“京畿”,酿成了旱甜瓜味的运河乡土文学。北京作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在它的丰厚的文化积淀中,崛起这样的两株花,是必然的。
刘绍棠的小说是崛起在民族文学传统沃土上的一株奇葩。在这片沃土上,还绽开着无数鲜艳的花朵,它们也在民族传统的沃土上汲取着,各呈异彩。但像刘绍棠这样,花朵开起来,芳艳纷呈,引得无数人驻足兴叹,还是不多得的。
“一将难求”,刘绍棠是继承民族传统的一员大将,在有志继承传统的文学大军中,出现几员名将,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刘绍棠的小说,是传统与未来的通俗文学的一个中继站,他是继往开来、承上启下的一个代表人物。虽然,今天的文坛还会有一些这样的代表人物,但只要分析一下,他们同刘绍棠小说的共性将是很多很多的。(虽然,它们也会个性迥异。)正如高尔基说的那样,“每一本新书里都有旧的因素”,这种共性正是出自于文化的积淀,出自于历史与现实的必然。
(娄程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