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谈鲁迅论陶渊明
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一篇演讲词里,鲁迅先生谈到了陶渊明: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定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和平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摹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全集》(3))
说晋末文章更为平和,而陶渊明即是平和文章之代表作家,大体说来,自是得当。但我们若肯细读陶渊明诗,却也可见其心或有所未平者,那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就说:“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见所作《送王含秀才序》)关于这一节,鲁迅先生是所见略同的,下一则当再引论。
至关于渊明的生活状况,鲁迅先生这时(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系作于1927年)似尚为《五柳先生传》及其他文字所欺,相信他非常之穷,而心里还是很平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名句,历代诗评家,赞赏不已,而其佳处,实在“悠然”,悠然得之于“无我之境”。(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语)但悠然也须要有悠然的心境,倘使他果真家常无米,则乞食之不暇,又哪里有在东篱采菊的高致;即使饿着肚皮不顾,还到东篱下来采菊,也决不会做出那么悠然自得的句子。后来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一(作于1934年)里,就曾更正他前面的话说:
“……魏晋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的听到步兵厨善于酿酒,就求为步兵校尉;陶渊明的做了彭泽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议,这才种了一点粳。这真是天趣盎然,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里呐喊’者们所能望其项背。但是,‘雅’要想到适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渊明补了彭泽令,他们的地位,就不是一个平常人,要‘雅’,也还是要地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好句,但我们在上海学起来可就难了。没有南山,我们还可以改作‘悠然见洋房’或‘悠然见烟囱’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点竹篱,可以种菊的房子,租钱就每月总得一百两,……吃饭呢?要另外想法子生发,否则,他只好‘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全集》(6))
从此可见鲁迅先生这时已经知道要“雅”,要有“采菊东篱下,……”的高致,还是要有地位的。有了地位,便可以不愁衣食,这才能有“雅”的福气。在《隐士》一文里,他又说:
“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夜织履,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全集》(6))
鲁迅先生所谓的奴子,他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那情形,相当于欧洲中世的农奴,是经济学上所谓的“生产手段”,也就是“生财器具”。然而有了地位,有了生财器具,也还要有清幽闲适的心境,这才能够“悠然”。于是鲁迅先生又说:
“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了。”(见《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全集》(6))
可见要有清幽闲适的“心境”,也必须要有清幽闲适的“环境”的。关于陶渊明,鲁迅先生又曾有这样的话: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就没有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往往详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是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不为奇”。(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全集》(3))
这既说明了元亮之所以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也较诸嵇康、阮籍自然、和平的原因;更从《述酒》一篇,指出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并不果真如世说之所谓“超然出尘”。接着,鲁迅先生又说: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知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朱为我。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成为‘为人’了。”(同上)
这更自一般而论,力言完全超于政治、超于人间世之不可得。陶潜自然也不能独居例外。他的《桃花源记》,不过是一时的游戏之作,借以寄托其理想,想理而已,并非真的便超然出尘。临末,鲁迅先生又说:
“由此可知陶潜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为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同上)
历来的论客,都说陶潜性高尚简贵,所为诗冲穆淡远,而妙造自然:这只就大体而论。鲁迅先生独能指出其不能超于尘世,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偏就论客们所未着眼处而说的。同时也就告诉我们要论骘一个人,必须先见其全,庶几可免于冤屈。后来他在《“题未定”草》之六(作于1935年)又有这样的话:
“……又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全集》(6))
我们单就鲁迅先生所举“精卫衔微木,……”的四句诗来说,也就可见陶潜先生固尚有深恨未销,乃借冤禽衔西山微木而填诸沧海以为寄托;更以刑天之“操干戚而舞”,自讽其炕灰未死,猛志常在:与“悠然见南山”者判若两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这是凡要研究文学或某一作家、所谓“知人论世”者所不可不深长思的。
(抽印自《诗论与诗纪》,香港中华书局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