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三)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郑笺 (一)著者故意仿章回体小说篇目惯例,名其最后一章曰“大团圆”。然按之章回体小说,大抵叙穷秀才落难,千金小姐后花园相会,终于中了状元,谐花烛之类;而阿Q的“大团圆”却非读者始料所可及。西谛(郑振铎)先生在《文学周刊》二五一期里,谈及《阿Q正传》有这样的话:“这篇东西值得大家如此的注意,原不是无因的。但也有几点值得商榷的,如最后‘大团圆’的一幕,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然,至今也还不以为然,似乎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的给他以一个‘大团圆’。”著者对此的申明,除已见于“引言”所引外,余再撮录于下:“其实‘大团圆’倒不是随意给他的;至于初写时可曾料到,那倒确乎也是一个疑问。我仿佛记得:没有料到。不过这也无法,谁能开首就料到人们的‘大团圆’?不但对于阿Q,连我自己将来的‘大团圆’,我就料不到究竟是怎样。……但阿Q自然还可以有各种别样的结果,不过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事。”(见《阿Q正传的成因》)(二)第六章笺十一说过,一般人是谁也不很喜欢看别人好起来的;相反的,倒是大抵愿意别人遭了瘟,自己好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参见第八章笺八)所以看见别人遭抢,便感快意,而况被抢的又是平日作威作福的赵太爷;然而所以又“而且恐慌”者,盖恐其祸及于己也。(三)第五章笺一说过:我们民族性之一是“事大主义”,即所谓“小题大做”,所以抓一个无聊的阿Q,也要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乘昏夜围住土谷祠,而且架好机关枪。这一点,鲁迅先生于答FD君的信,曾有详细的解释:“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覆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排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始终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偃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普通认为romantic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见《忽然想到》,《全集》(3))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踉跄,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四)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五)
郑笺 (四)举人老爷代表着中国一些科举出身的污吏、劣绅,他们仗势欺人,无所不用其极。(五)阿Q还以为他的被捕,是因为“想造反”;却不知道那时已经换了民国,轮到革命党执政的时代了。这是他的无知的又一表现。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六)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七)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八)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九)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十)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十一)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十二)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
郑笺 (六)这是阿Q的“浅见”的又一表现。(七)这是官吏凶横的表现。(八)这是阿Q奴隶性的表现。“便跪了下去了”一句应作“便要跪了下去了”;按作文之初阶,观下文之“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便可知道先是“要跪了下去”,接着才真的“跪下了”。(九)这是威吓带诱骗的话。(十)到这里我们也才知道官府何以要抓阿Q:原来以为“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便是阿Q的同党。(十一)阿Q却不懂得分辩,只恨他们没有来叫他,便自搬走了。这是痴马矣的表现。(十二)老头子总以为阿Q是他们的同党,再三诱骗,希望阿Q能说出他们的去处,以便追捕。这是为官者审判‘犯人’的老方法。
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十三)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十四)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十五)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十六)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十七)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十八)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郑笺 (十三)“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抓出”之上,应加“被”字。
(十四)老头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意思是说:现在已经判定,并要执行你的罪状了,你还有什么不服或异议的话吗?而阿Q却没有懂,以为是随便问他有什么话说么?于是他一想,倒也没有什么话,便回答说“没有”。(十五)画花押,是自己招了罪,愿受刑罚的表示。阿Q自然也不能懂。(十六)中国习例,凡签押文书契约,如果是不认得字的,可画一圆圈算数。(十七)阿Q并不自知画了圆圈之后将会招致怎样的结果,只顾“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盖亦由于看重“面子”之故。(十八)阿Q以为画得不圆是大为“丢脸”的事,故自觉羞惭。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十九)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二十)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二十一)于是他睡着了。
郑笺 (十九)安冈秀夫氏《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说支那民族性之一是“安运命而肯罢休”;阿Q自然也不能例外。鲁迅先生更为之引申说:“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万事既然是戏,则不平也非真,而不报也非怯了。”(见《马上支日记》,《全集》(3))(二十)这足见阿Q之看重“面子”,是怎样的“无微不至”呵。(二十一)这又是精神上的胜利法。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二十二)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二十三)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郑笺 (二十二)“举人老爷”何以“主张第一要追赃”呢?这里我们便可以知道那一晚赵家遭抢,全是抢了举人老爷所寄存的东西。(二十三)这里说得很明白,把总也是中国人,自然也很顾全“面子”的,“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所以抓到了一个阿Q,也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自以为是“破了案”,聊可塞责的了。——这同时也可见旧时中国官吏草菅人命之一斑。传说民国廿六年(1937)春,中央下令各省当局判决尚在拘禁中的汉奸嫌疑犯。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接得训令后,亲自审讯。审讯进行中,忽省党部着人送来急信,韩见来人面色苍白,气喘不停,以为畏罪心惊,连说“你不必问,站在左边就是。”审问毕,韩宣布:“右边的人无罪释放,左边的人押去枪毙!”这人连忙站出来说:“主席!我是送信的,我不是汉奸。”韩厉声叱道:“送信罪更重,更应该枪毙!”于是这人也就和阿Q一样,糊里糊涂地死了。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二十四)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二十五)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郑笺 (二十四)这是做什么,读者是不难臆测而得的。(二十五)这又是阿Q的白痴与浅见及其迷信甚深之表现。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二十六)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二十七)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二十八)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二十九)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三十)
郑笺 (二十六)“这一辆没有篷的车”,陈铁耕先生的木刻图,误作摩托车。著者《寄“戏”周刊编者信》说:“那时那里有摩托车给阿Q坐呢?该是大车,有些地方叫板车,是一种马拉的四轮的车,平时是载货物的。但绍兴也并没有这种车,我用的是那时的北京的情形,我在绍兴,其实并未见过这样的盛典”。(二十七)我在“引言”里说过,著者原是在日本乡间一个医学专门学校学医的,有一回,他在映画上“忽然会见了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从那一回以后,他“便觉得学医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他以为“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他“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以上均见《〈呐喊〉序》)鲁迅先生写《阿Q正传》的目的,是在揭发我们民族的病根,催人反省;凡是我们民族所有的劣根性,差不多已被表露无遗了。这煞尾更将这“愚弱的国民”的“麻木的神情”,并其“乏同情心多残忍性”之点,借着阿Q的被杀,以及“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尽情的暴露出来。(二十八)参看本章笺第十九。(二十九)作者处处表露着阿Q的“麻木不仁”(三十)参看本章笺十九。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三十一)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三十二)……”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三十三)
郑笺 (三十一)虽是这时,也还要顾全“面子”;在阿Q的意思之间,以为临死而无畏色,还能够从容的唱几句戏,便叫做“有志气”,并且准可以大得观众之称誉,而引以为荣。否则,便是“没志气”,便是“可笑”,而且也便是“丢脸”。(三十二)鲁迅先生在《死》一文里说:“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是大抵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说的轮回,当然手续繁重,并不这么简单,但穷人往往无学,所以不明白。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无惧色的原因。”(见《死》,《全集》(6))(三十三)这又是常人“乏同情心多残忍性”的一表征。不独阿Q的就死,能给大家以热闹欢欣;就是“舍己为群”的革命家死后亦然。鲁迅先生在《黄花节的杂感》一文里,尝很沉痛的说:“我还没有亲自遇见过黄花节的纪念,因为久在北方。(郑按:北伐成功之前,北方在段祺瑞执政府统治之下,是不纪念黄花节的。)不过,中山先生的纪念日却遇见过了:在学校里,晚上来看演剧的特别多,连凳子也踏破了几条,非常热闹。用这例子来推断,那么,黄花节也一定该是极其热闹的罢。当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热闹场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伟大。我想,恋爱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时候,革命家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闹,甚而至于欢欣鼓舞。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同是爱,结果却有这样的不同,正无怪现在的青年,很有许多感到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苦闷。”(见《全集》(3))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三十四)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三十五)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三十六)
郑笺 (三十四)鲁迅先生说:“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见《杂感》,《全集》(3))阿Q的轮转眼睛去看吴妈,恐怕也多少有此妄想。 (三十五)这“更可怕的眼睛”是指那些喝采的人们的。作者在此故取饿狼作譬,以见人们的眼睛之更可怕:盖饿狼的眼睛只来穿透他——阿Q——的皮肉,而这人们的眼睛却“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这里所谓“他的话”,是指那“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一句话,所谓“皮肉以外的东西”,则是指“灵魂”而言。(三十六)这里所说的是阿Q被枪毙的情形。作者在《阿Q正传的成因》里说:“先前我觉得我很有写得‘太过’的地方,近来却不这样想了。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otesk。我常常假想一件事,自以为这是想得太奇怪了;但倘遇到相类的事实,却往往更奇怪。在这事实发生以前,以我的浅见寡识,是万万想不到的。大约一个多月以前,(郑按:鲁迅作此文时是在1927年12月3日)这里(郑按:指厦门)枪毙一个强盗,两个穿短衣的人各拿手枪,一共打了七枪。不知道是打了不死呢,还是死了仍然打,所以要打得这么多。当时我便对我的一群少年同学们(郑按:指厦门大学的学生)发感慨,说这是民国初年初用枪毙的时候的情形;现在隔了十多年,应该进步些,无须给死者这么多的苦痛。北京就不然,犯人未到刑场,刑吏就从后脑一枪,结果了性命,本人还来不及知道已经死了呢。所以北京究竟是‘首善之区’,便是死刑,也比外省好得远。但是前几天看见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北京《世界日报》,又知道我的话并不的确了,那第六版上有一条新闻,题目是《杜小拴了刀铡而死》,共分五节,现在撮录一节在下面——
▲杜小拴子刀铡,余人枪毙。先时,卫戍司令部因为从了毅军各兵士的请求,决定用‘枭首刑’,所以杜等不曾到场以前,刑场已预备好了铡草刀一把了。刀是长形的,下边是木底,中缝有厚大而锐利的刀一把,刀下头有一孔,横嵌木上,可以上下的活动。杜等四人入刑场之后,由招扶的兵士把杜等架下刑车,就叫他们脸冲北,对着已备好的刑桌前站着。……杜并没有跪,有外右五区的某巡官去问杜:要人把着不要?杜只笑而不答,后来就自己跑到刀前,自己睡在刀上,仰面受刑。先时行刑兵已将刀抬起,杜枕到适宜的地方后,行刑兵就合眼猛力一铡,杜的身首,就不在一处了。当时血出极多。在旁边跪等枪决的宋振山等三人,也各偷眼去看,中有赵振一名,身上还发起颤来,后由某排长拿手枪站在宋等的后面,先毙宋振山,后毙李有三、赵振,每人都是一枪毙命。……先时被害程步墀的两个儿子忠智、忠信,都在场观看,放声大哭,到各人执刑之后,去大喊:爸!妈呀!你的仇已报了!我们怎么办哪!……
假如有一个天才,真感着时代的心搏,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发表出记叙这样情景的小说来,我想,许多读者一定以为是说着包龙图爷爷时代的事,在西历十一世纪,和我们相差将有九百年。这真是怎么好……。”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跡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三十七)所以全家也号跡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三十八)
郑笺 (三十七)这二十千的赏钱,是当时围住土谷祠要抓阿Q时把总所悬的赏,原来是由报官的人担负的。 (三十八)因为这些绅士们的加入革命党,都想“名利双收”,并非出于“正义感”,所以也就容易动摇:一旦失“利”,便“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三十九)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四十)
郑笺 (三十九)“从一般人,尤其是久受异族……的蹂躏的中国人看来,杀人者常是胜利者,被杀者常是劣败者”。(见《死地》,《全集》(3))他们不问是非曲直,但知一味附和杀人者,责备被杀者。(四十)这些“看客”们“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见《随感录》六十五,《全集》(2))这是一般人“乏同情心多残忍性”的更进一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