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革 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一)——即阿Q将褡裢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二)——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摇动。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三)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四)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五)
郑笺 (一)宣统,清朝最末的一位皇帝,名溥仪,在位三年,为革命党所推翻。故宣统三年亦即民国前一年。九月十四日是指阴历的。是年十月十日——阳历——民军在武昌起义,各省响应,革命于是成功。翌年一月,中华民国正式成立,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清帝退位。(二)这夹注也带着考据的笔法,以更见其真实。(三)第一章笺二十四曾引鲁迅先生的话说:“中国人是尊家族,尚血统的,但一面又喜欢和不相干的人去攀亲。”以举人老爷的地位,本来是不必和不相干的人去攀亲的,但这回为着“有事奉托”,也就和赵家排了“转折亲”,其用意在讨得赵家的欢心,庶不至于被拒绝。 (四)赵太爷也是同族人,自然也免不了有“势利”眼和重“面子”的心。阿Q想和他攀亲,便要被打;举人老爷肯和他排了“转折亲”,则又会自引以为荣的了。 (五)崇正,疑其本为崇祯,乡下人讹成的。崇祯,明思宗年号。思宗名由检,光宗子,在位十六年,李自成犯京师,自缢而死。革命党个个白盔白甲,缟素以为纪念,并寓有反清复明之意。然按革命史实,党人并无缟素之举,恐系乡下人误传者。又其时明亡已二百余年,革命党人进城,原欲推翻满清,建立新国家,当无复明之意;但乡人一则无知,二则尊王的观念犹是牢不可破,所以有如是的传闻。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六)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七)
郑笺 (六)第二章笺十三说过,中国人很有一种守旧的脾气,所以一提到改革,不问是非,便都以为是大逆不道,“深恶而痛绝之”。清末孙中山先生倡导革命,国人多无民族主义之思想,也不懂民权为何物,大抵以为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云。民国十三年三月九日,孙先生在广州演讲民权主义,尝为追述云:“三十年前,我们革命同志便下了决心,主张要中国强盛,便非实行革命,提倡民权不可。但是当时谈起这种主张,许多中国人都反对,……常常问我们革命党有什么力量,可以推翻满清皇帝呢?”(见《三民主义》)(七)西谛(郑振铎)先生在《文学周报》二一五期里,批评《阿Q正传》说:“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著者在《阿Q正传的成因》里,曾加以答辩云:“……这样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纵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其实,阿Q对于革命党,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就是后来也并未真做起革命党来,读者只要看下去自可明白。至这里阿Q之所以想要“投降革命党”,那动机是如上文所说的:“殊不料这——革命党——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不过“倘使当年的阿Q,真的去加入了革命党,对于未庄,会有什么影响呢?一时倒也不容易找出答案来。但自然,这不过是一种设想,如果这设想成了事实,有一点可以预料的,那就是:未庄的人们第一件事是替阿Q找祖坟,找到以后,就互相议论这风水如何地好;或者阿Q是由精怪转胎的,他的前世是一只大乌龟。再不然,就说阿Q住在土谷祠里,有一夜下起大雷雨来,半空里降下一个金甲神,替阿Q换上一副贵骨头,从此异样起来”云。(见唐弢著《投影集》中之《谣言种种》一文。)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八)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九)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十)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十一)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十二)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十三)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褡裢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十四)
郑笺 (八)参看第六章笺四十。(九)看见人家的可怜,自己也就更觉高高在上了,阿Q自然要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十)这是旧戏《龙虎斗》里所唱的一段俳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一句,阿Q先前想打小D时已唱过了。(见第五章)“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这可以象征着阿Q想“投降”革命党的理想;至于他的得意的高唱:“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并无切意,因为阿Q不曾杀过人,这里不过顺着《龙虎斗》里的话,照唱下去而已。(十一)赵太爷看见阿Q得意高唱,以为真做起革命党来了,便大为畏惧。其实,革命之目的在推翻满清,建立民国,革命党也并不这么可怕;然而阿Q、赵太爷以及未庄全村的人们,却都以为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勾当。著者的意思,是在写出未庄村民的无知与浅见,并非有意没辱了革命党。(十二)阿Q以为“革命党便是他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所以答话也就异常凶悍。(十三)赵白眼竟怕得叫他做“阿Q哥”,这更可见未庄的人畏惧暴虐之一斑。其实,阿Q也没有做强暴的资格,这儿不过是酒醉时乱喊一通而已。鲁迅先生《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一文曾有云:“……倘有火灾,则被灾的和邻近的没有被灾的人们,都要祭火神,以表感谢之意。被了灾还要来表感谢之意,虽然未免有些出于意外,但若不祭,据说是第二回还要烧,所以还是感谢了的安全。而且也不但对于火神,就是对于人,有时也一样的这么办,……其实,放火是可怕的,然而比起烧饭来,却也许更有趣。外国的事情我不知道,若在中国,则无论查检怎样的历史,总寻不出烧饭和点灯的人们的列传来。在社会上,即使怎样的善于烧饭,善于点灯,也毫没有成为名人的希望。然而秦始皇一烧书,到今还俨然做着名人,……秦的末年就有着放火的名人项羽在,一烧阿房宫,便天下闻名,……然而,在未烧以前的阿房宫里每天点灯的人们,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名姓呢?”(《全集》(6))这将中国人的畏惧凶残之心引证的如何入微呵!(十四)这里写出赵太爷的恐畏之情,赵白眼的小心翼翼之象,甚是深刻而又有“真实性”。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十五)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十六)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十七)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十八)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十九)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郑笺 (十五)这以下阿Q所想的,也就是他想做革命党的目的。阿Q想做革命党的动机既然是如彼(见本章笺七),目的又是如此;所以“像阿Q那样的人”,即使真做“起革命党来”,在“人格上”也不会是“两个”。相反的,他的“做革命党”的思想和行为,倒是更将他的“阿Q相”表露无遗了!读者再看下去,便当不以我言为河汉也。(十六)宁式床,是宁波出品的一种黑色的木床,颇光滑雅致。(十七)关于阿Q所想的“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这一节,有某考据家以为是假洋鬼子的老婆偷了汉子,“没有辫子的男人”便是伊的“姘头”,所以我们的阿Q要“吓,不是好东西!”云。这考据是错误的。愚意以为“没有辫子的男人”其实也就是指假洋鬼子自身,(假洋鬼子是没有辫子的,所以阿Q称他“假洋鬼子”,见第三章。)然则,假洋鬼子的老婆和自己的丈夫睡觉,为啥阿Q竟以为“不是好东西”呢?因为阿Q以为没有辫子便是“异类”,有了这样的丈夫,是多么的大失体统啊!假洋鬼子的老婆如果要保全自己的名誉,便以自杀为是,而她却偏不自杀,自不免要和这“异类”睡觉,所以“不是好东西!”(十八)中国的奴仆,对于主人,是严守名分的。阿Q先前曾是赵府的忠仆,所以他其时想女人,只敢想那同是仆人的吴妈,却不敢作僭分之想;现在他以为“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都是他的俘虏”,所以也就竟敢想到秀才娘子的身上去了。(十九)中国自从汉朝的“利屣”——按即不着跟之尖头鞋——流行以来,女人们初则“佥攵趾”,后来“不知怎的,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郑按:那勒令它“小”的方法自然是缠足),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么一来,可以不必兼买利屣和方头履两种,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是不算坏的,可是从卫生(健康)的观点来看,却未免有些‘过火’,换一句话,就是‘走了极端’了。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而女人的脚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见《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全集》(5))。社会上又以为小脚才是可贵和可爱,而天足便是可笑可贱甚而至于可憎。阿Q自然也很有这观念。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二十)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二十一)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二十二)
郑笺 (二十)鲁迅先生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么乏。(二十一)阿Q到底是没有做强暴的资格,他只能走到静修庵去。(二十二)假使老尼姑真的开了门,让阿Q进去,阿Q也不知如何“革”起的。老尼姑不开门,倒是著者设计得好:让读者不知道阿Q究竟要进去做什么。
那还是上午的事。(二十三)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二十四)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二十五)座前的一个宣德炉。(二十六)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二十七)
郑笺 (二十三)这里也还是用“倒叙”的笔法。(二十四)赵秀才对于革命党,本来也是“深恶而痛绝之”的,现在听闻革命党已经进城,“便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而且“也相约去革命”了。鲁迅先生曾追述当时——民国元年以前——的情形,云:“……可是革命终于起来了,一群臭架子的绅士们,便立刻皇皇然若丧家之狗,将小辫子盘在头顶上。革命党也一派新气,——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兴维新’了,……”(见《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全集》(1))又说:“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见《补白》一文)(二十五)观音娘娘,即观音菩萨,亦称观世音菩萨。《法华经》云:“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脱解,以是名观世音”。按观世音像,世俗多作妇人,故有“娘娘”之称,而胡石麟《笔丛》,王世贞《观音本纪》,皆谓古时无作妇人像者,《陔余丛考》据《南北史》驳之,盖六朝时已然矣。(二十六)宣德炉,明宣德时铸,其制有鱼耳蜒耳等式,色以蜡茶搀金二者为最佳。真者火之,灿烂善变。相传宣庙欲铸炉,问铸工“铜何法炼而佳,”工奏炼至六,则现珠光宝色,上曰“炼十二,”炼已条之,置铁网筛格,赤炭熔之,其铜之精萃者先滴,则以铸炉。(见《博物要览》)宣德炉既非清时物,赵秀才、假洋鬼子何以并欲取去之,岂彼等亦知是次革命,不特欲推翻满清,且欲摧毁中国数千年来之君主专制政体乎?抑或贪其为宝耶?后一说庶几近之。 (二十七)这种自度自慰的想头,也是“阿Q精神”的一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