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一)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二)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郑笺 (一)阿Q上城的经过,本章的开头并不提,却将他再到未庄以后的情形一直表述下去,让读者惊异猜疑,到得章末,才由阿Q“夫子自道”。这种“倒叙”的笔法,是较诸平铺直叙更能引人注意的去细读它。(二)读者试思,贵地老例,是否与未庄相似:只有名人上城才算一件事?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朦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褡裢,(三)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四)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五)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鉆,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六)
郑笺 (三)褡裢,旧时系钱的东西,附挂于裤带之间的。(四)请问读者:贵乡老例,是否也与未庄相似?能“不亢不卑”的有几人? (五)《三国志吕蒙传·注》:“蒙答鲁肃曰:‘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
(六)第三章提过:“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这一回阿Q再得敬畏,故曰:新。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七)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八)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九)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十)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十一)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郑笺 (七)汉取士无考试之法,皆令郡国守相举荐,故谓之举人。章帝诏曰:“前世举人贡士或起畎亩”。举人之名始见于此。唐宋谓之举进士,谓举之使应进士科也。明始以乡试中式为举人。清因之。盖自本人言之曰举进士,就朝廷言曰举人,谓州县所举到之人也。(八)听见人家做了权势者的“帮手”,便肃然而起敬,这也是极大多数的人所具有的势利心。(九)著者深知人们之心,故有是言。 (十)喜欢撒谎,也是常人的通病。鲁迅先生说:“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起来。”(见《病后杂谈》,《全集》(6))阿Q自然也很有此脾气。 (十一)如果写作“听得人都为之叹息不置!”那便只说了一半,而遗了更堪注意的一半:而且快意。不是谁也不很喜欢看别人得势,或好起来了吗?不然,何以有“眼红”的话语呢!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十二)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十三)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十四)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郑笺 (十二)第二章笺十三说过,这是阿Q之少见多怪,见骆驼言马肿背也。(十三)叉“麻酱”是由叉麻将讹成的。这样巧妙的转讹在我们偌大的中国是不时发生的;例如故吴佩孚大帅就曾在一处宴席上发表谈话,说是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之意云。(十四)乡下人进城回来,每喜言“马肿背”夸示于人:这一种阿Q相,也是普遍而且持久的。即如留学生之喜欢逢人乐道其在外国之所见,此无他,盖亦阿Q性未除耳。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十五)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十六)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十七)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十八)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十九)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十二)
郑笺 (十五)说话时常将唾沫飞在人家的脸上,也是阿Q的坏习惯。(十六)这里阿Q对于王胡,颇带着玩笑和欺侮。(十七)假若在昔日,阿Q必要再给王胡抓去碰响头,但现在的阿Q已和破夹袄时代的阿Q有些两样了,所以王胡也就有些畏缩了。“可欺者欺,不可欺者服”,这也正是王胡的“聪明”之处。(十八)听的人所以悚然者,盖恐自己亦被“嚓”也;所以又“而且欣然”者盖因王胡被“嚓”了一下,赶快缩了头,实在好看之极也。(十九)这里王胡的恐畏,一半是带着迷信的:以为被他一“嚓”,便要大为晦气。(二十)这一段话正写着了未庄人的势利的眼光。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二十一)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二十二)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二十三)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二十四)——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二十五)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二十六)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郑笺 (二十一)“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大屋”应作“大户”。(二十二)因为中国的女人们历来是奉行“坚壁清野主义”的,她们绝少出门,也不闻问世事;所以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也算得一件神异。(二十三)这里写出我族女人的“小贪”来。你看那昔日看见阿Q,避之惟恐或后,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了进去的邹七嫂,现在为了贪便宜,竟敢去买阿Q的东西了。(二十四)著者在这里故意学那一些特殊学者的考据文章的笔法,开开玩笑。但因此一笔,也更见作品中人与事的“真实性”了。(二十五)三百大钱九二串,英译本有误译之处,作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里曾附带加以商榷说:“三百大钱九二串”当译为“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的意思。 (二十六)这儿将我族女人的“小贪”更进一步的表现出来了。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二十七)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二十八)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二十九)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郑笺 (二十七)著者在这里先让赵太爷略为猜疑出阿Q做的是那一路的生意来。(二十八)这里令人可见贪婪之心,不独女人有之,男人也莫不然。(二十九)讽刺的作品中往往有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字句,如这里的“家族决议”,就是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有意的偏要提出这等事,而且加以精炼,甚至于夸张,却确是讽刺的本领。”(见《什么是“讽刺”?》)但这自然以不出于可能会有的实情为限的。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三十)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三十一)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忿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三十二)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三十三)秀才听了这“庭训”,(三十四)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三十五)
郑笺 (三十)“因为这是‘我’叫他的”,这一句话里的“我”字须特别重读它,切不可轻易放过。赵太爷说到“我”字的时候,还曾用右手拍着自己的胸膛,这一节,是读者可以自己想见,所以不必写出来。言外之意,是说,“他是敢来的”,或者简直有“他那敢不来”之意。(三十一)中国旧时代的女人虽然多是畏首畏尾,看见了人便怕羞,但有时为着贪图便宜计,却也往往不惜于“一瞥”的。(三十二)这几句话是写得挺精炼的,读者须细心讽味。
(三十三)这里更让赵太爷的嘴,猜出阿Q所干的原来是什么勾当来了。 (三十四)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孔子教以学《诗》学《礼》(见《论语》)。后因以父教为庭训。引用于此,亦见精警而且夸张,极尽讽刺之能事。(三十五)因为怕要结怨。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三十六)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三十七)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三十八)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三十九)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郑笺 (三十六)这写出女人之胆怯、畏事,而且极容易“轻听”人家的话。(三十七)第四章笺二十二说过,女人性喜多言,一点小事,就要七嘴八舌,嘁嘁嚓嚓。然则邹七嫂又岂肯置阿Q的“可疑之点”而不加以“传扬”呢!(三十八)因为这也怕要结怨。
(三十九)这无疑是阿Q承认他所做的确是“这一路生意”。作者对于阿Q上城所做的生意,是一步迫近一步的给他曝露出来。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四十)
郑笺 (四十)我族人是个人的英雄主义的崇拜者,无论做那一种的生意,只要你敢做敢为,人们便都畏惧,慑服;脱非如此,便不足以取畏于人,甚至还要得人们的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