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第五章 生计问题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一)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二)

郑笺 (一)日人安冈秀夫所著《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说“支那的民族性”中有一种是“事大主义”。这话并不过于刻毒。未庄的女人们因为阿Q曾向吴妈求爱,便以为是“登徒子”,个个“坚壁”以待;“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这都是事大主义的表征。但这情象也以乡村及交通不便的小市镇才有,若在大都会如上海,则三角恋爱小说家张资平氏就曾经告诉我们说:“你想女人吗,不料女人的性欲冲动比你还要强,自己跑来了”也。 (二)阿Q早已忘却了吴妈的事,也就不明白伊们何以“都怕了羞”,所以有此想头。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请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三)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三)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这小D,(四)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五)

郑笺 (三)这“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是与上文的“女人们都怕了羞,个个躲进……”相照应的。(四)据著者《寄“戏”周刊编者信》说:“……小D大约是小董罢?并不是的。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五)“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是戏文《龙虎斗》里的一句俳句。读者试想:阿Q气愤之余,将手一扬而唱的神情,是怎样的可观呀!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六)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七)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八)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九)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吧,(十)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十一)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郑笺 (六)阿Q自己并不知道人们何以都不请他做短工,只以为这是小D抢去了他的饭碗,这才使他肚子挨了饿。其实是:人们先不请阿Q做短工,这才有事都去叫小D帮忙;并不是小D先夺去了他的工作,这才人们有事都不再叫他。然而我们的阿Q却并不问因果,便认小D为仇敌。 (七)本章笺四说过:小D叫做“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现在虽小,就已经会学阿Q的口吻说话了。——“我是虫豸”,阿Q在第二章里是说过了的。 (八)你越是示弱,越是谦逊,他越是要欺你。这是阿Q的老脾气,早已说过几回了。 (九)第二章笺三十一说过,中国民族根性之一是“乏同情心多残忍性”,这话也是无可否认的。即如两人打架,旁观的人每喜加以颂扬或煽动,希望能够打得更剧烈,以满足自己的眼欲;而挺身而出,加以解劝,倒是极少见的。 (十)喜故作豪语,也是中国人的老脾气。路上两人相打,战事结束之后,那败的往往对敌人说:“记着罢!”或是“我认得你的!”以显示其虽失败而尚有复仇之意。鲁迅先生《豪语的折扣》一文有云:“其实,这故作豪语的脾气,正不独文人为然,常人或市侩,也非常发达。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一般,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战斗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见《全集》(5))阿Q小D两人打架后收场,似乎并不分出胜负,所以都说“记着罢”。

(十一)作者是深知旁观者的心意的,所以能够替他们设想,而有“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的话。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十二)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十三)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十四)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郑笺 (十二)因为阿Q有许多日没有工做,肚子挨了饿,身体也乏了,容易着凉,所以虽是“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而“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鲁迅先生早年学过医学的,故能想到这一层。 (十三)常人于困穷之时,每希望“拾遗”或其他意外之获得,结果自然是失望。 (十四)何以“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呢?因为这类东西都在店里,是须要用钱买的,而阿Q却已经没有了钱:这里就预示他将要做什么去了。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十五)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二六)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十七)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郑笺 (十五)何首乌,多年生蔓草,叶为心脏形,顶端尖锐,秋日有花,茎出自叶腋,多数小白花成穗,根作大块,相为连接,可作药。《本草纲目》云:“此药本名交藤,唐有人服之,至年百三十而发犹黑,因名何首乌。李翱有《何首乌传》,以人名为药名也。”(十六)“世事须退一步想”,这也是中国的一句古老话。

(十七)“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吗?”有阿Q性的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被物主发现了,追讨来了,如果那物主是“弱者”,那他就往往会这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