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一)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二)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三)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郑笺 (一)例如鲁迅先生自己,在《答KS君》的信里,关于文白之争,就曾有过这样的话:“你这样注意于《甲寅周刊》,也使我莫明其妙。……倘说这是复古运动的代表,那可是只见得复古派的可怜……因为‘甲寅’不足称为敌手,也无所谓战斗。倘要开头,他们还得有一个更通古学,更长古文的人,才能胜对垒之任。”(见《全集》(3)) (二)鲁迅先生在《呐喊》的《自序》里,也说:“……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三)中国有一些唯心论者,常喜自诩曰:“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其尤甚者则曰:“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云。”作者在这里扌寻扯阿Q之“永远得意”以为证据,实寓有讽刺的意味,应该作反语看。又作者在另一地方,亦尝讥刺精神文明论者说:“精神文明人作飞机论曰:较之灵魂之自在游行,一钱不值矣。写完,遂率家眷移入东交民巷(郑按:在北平)使馆界。”(见《烽话五则》,《全集》(7))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四)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五)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六)而“若敖之鬼馁而”,(七)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八)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九)周是褒姒弄坏的;(十)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十一)(十二)
郑笺 (四)在女人的身上取得一点小便宜,背地里暗自欣赏不休,聊以自慰,亦是性的抑压的独身者如阿Q似的所常有的行为。(五)虽是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不免“亦存小失”;例如“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的这句话,愚意以为在“耳朵里”与“又听到”之间,似乎要加上“仿佛”二字来得妥当些,因为并非着实“又听到这句话”,只是“仿佛”听到而已:这也就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吧!(六)语出《孟子》。(七)《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按此系楚令尹子文语。子文为若敖之后,忧子越椒之将灭宗,故有此言;后子越椒以若敖氏之族叛,楚遂灭若敖氏,今多引以喻无嗣者。(八)这是一句讽刺的话,应该作反语看。《阿Q正传》全文,几乎无处不然。中国的一些所谓“正人君子”,自己恣淫纵乐,却往往板起面孔,骂女人是害人的东西。鲁迅先生曾为女人作不平之鸣,云:“其实那不是女人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产,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见《关于女人》,《全集》(5))(九)据史载,商凡五兴五衰,传二十八主,六百六十一年——起于纪元前1783年,终于前1122年——至纣,残忍捐义,焚炙忠良,爱妃子妲己,惟妇言是听,为周武王所灭。(十)据史传,周幽王之宠妃褒姒,不好笑。王悦之万方,故不笑。乃举烽燧以征诸侯,诸侯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后申侯与犬戎攻周,幽王举烽燧,而诸侯不至,遂被杀。(十一)董卓,东汉临洮人,灵帝时为前将军。帝崩,将兵入朝,废少帝,立献帝,杀何太后;袁绍等起兵讨卓,卓拥帝入长安,自为太师,凶暴滋甚,司徒王允密诱卓将吕布及其妻貂蝉设计杀之。惟吕布妻貂蝉,仅据世传,而史传不载;唐李长吉《吕将军歌》,“磕磕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大旗下”,似有其人也。(见《升庵外集》) (十二)这一段话,自然也全是讽刺的反语。作者在《我之节烈观》一文里,就曾表露过这样的意见:“何以救世的责任,全在女子?照旧派说起来,女子是‘阴类’,是主内的,是男子的附属品。然则治世救国,正须责成阳类,全仗外子,偏劳主体。绝不能将一个绝大题目,都搁在阴类肩上。倘依新说,则男女平等,义务略同。纵令该担责任,也只得分担。其余的一半男子,都该各尽义务。不特须除去强暴,还应发挥他自己的美德。不能专靠惩劝女子,便算尽了天职。”(见《全集》(1))又说:“社会的公意,向来以为贞淫与否,全在女性。男人虽然诱惑了女人,却不负责任。譬如甲男引诱乙女,乙女不允,便是贞节,死了,便是烈;甲男并无恶名,社会可算淳古。倘若乙女允了,便是失节,甲男亦无恶名,可是世风被乙女败坏了!别的事情,也是如此。所以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咎女子。糊糊涂涂的代担全体的罪恶,已经三千多年了。”(见《全集》(1))又在《女人未必多说谎》一文里,他更直白的指出来了:“譬如罢,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了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见《全集》(1))直到1934年的冬天,他在上海的寓居,给邻近的“阿金”闹嚷一下,这才“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他说:“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由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却为了区区一个阿金,连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起来了,……”(见《阿金》,《全集》(1))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十三)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十四)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十五)
郑笺 (十三)我们是礼义之邦,对于“男女之大防”历来是极严的。古时候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之明训;降至今日,则有男女不同泳、不同行之演义。故张宗昌“维持风化”的时候,曾明令禁止女学生往游艺场和公园;“至于一到名儒,则家里的男女也不给容易见面,霍渭压的《家训》里,就有那非常麻烦的分隔男女的房子构造图。似乎有志于圣贤者,便是自己的家里也应该看作游艺场和公园。”(见《坚壁清野主义》,《全集》(1))。鲁迅先生说,“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的事,‘收起来’却是管牢监的禁卒哥哥的专门。况且社会上的事不比牢监那样简单,修了长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沟高垒,都没有用处的。”(同上)(十四)阿Q的这种学说在中国流传至广。鲁迅先生有《小杂感》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见《全集》(3))(十五)阿Q的学说既然那么流行,自然他的惩治法也是跟着流行于全国的。敝乡龙溪就有“尼姑和尚某(谨案:妻也),个个大八斗(谨案:肚子也),如何教示(谨案:教训也)她,者块(谨案:这块也)大石头!”的民谣。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十六)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十七)
郑笺 (十六)年满三十岁叫而立。《论语》有“三十而立”之句。鲁迅先生《寄“戏”周刊编者信》说:“我的意见,以为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滑。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见《全集》(6)) (十七)中国古圣人的遗教,有所谓“漫藏诲盗,冶容诲淫”之语。而近来的道德家,则有所谓“坚壁清野”主义之提倡;如禁止女学生往游艺场和公园,是其一例。且如本章笺十二所说,“社会的公意,向来以为贞淫与否,全在女性。男人虽然诱惑了女人,却不负责任。”著者将阿Q被蛊,归罪于小尼姑,是对所谓“社会的公意”,予以砭入肌骨的讽刺。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着,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十八)
郑笺 (十八)女人如果“并不对他笑”,“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那便是“假正经”的;所以女人无论怎么样,归根结底都是“害人的东西”,都是“可恶”之尤:这也就可见阿Q的学说之“圆机活法”,无所不通了。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太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十九)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二十)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二十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二十二)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二十三)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二十四)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二十五)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郑笺 (十九)这里的“赵太爷”,疑是“赵太爷的儿子”之误。(二十)我们有的是“只有自己不顾别人的民情,又是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见《我之节烈观》一文)所以是凡是经济力稍微过得去的男子,每每纳妾,也叫做讨小老婆,讨姨太太;人们都以为这是他的八字好,福气足,羡慕惟恐不及,岂敢还有异言。辜鸿铭氏赴美,美女记者问辜氏:“贵国人何以喜欢纳妾?这不是有悖男女平等之义吗?”辜氏不假思索,答称:“男人譬如茶壶;女人譬如茶杯;一只茶壶,总要配几只茶杯,从不见一只茶壶,只配一只茶杯哩。”国人都传为美谈,从没有一个人责他是侮辱女性。不过做大老婆的有时总不免要大吃其醋,这也正是人情之常,不足为怪的。鲁迅先生将这多妻主义的社会,轻轻地托吴妈的嘴说了出来,毫不费力。(二十一)据中国“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她便节得愈好。……如此畸形道德,而且日见精密苛酷……但主张的是男子,上当的是女子。女子本身,何以毫无异言呢?原来‘妇者服也’,理应服事于人。教育固可不必,连开口也都犯法。她的精神,也同她体质一样,成了畸形。所以对于这畸形的道德,实在无甚意见。就会有了异议,也没有发表的机会。……只有说部书上,记载过几个女人,因为境遇上不愿守节。(郑按:“上”字应易“不好”,始能与下文相照应。)据做书的人说:可是她再嫁以后,便被前夫的鬼捉去,落了地狱;或者(遭)世人个个唾骂,做了乞丐,也竟求乞无门,终于惨苦不堪而死了!如此情形,女子便非‘服也’不可。”(见《我之节烈观》)吴妈便是这畸形的社会之下的一个可怜的“节妇”,但阿Q却偏称她“这小孤孀”,实寓有轻蔑之意。这也许是因为她丈夫死了,还不跟着自尽,做个“烈妇”,偏要活在世间,故在阿Q眼里,“便也不是好女人”吧。(二十二)中国的不少女人,喜欢嘁嘁嚓嚓,话人短长,吴妈是其典型。(二十三)这里欧美人一定看不懂,他们会发生这样的疑问:“男用人向女用人求爱,女用人不答应,也就罢了,这和主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主人却要打他?怎么可以打他呢?”但是中国的读者却可以不言而喻,而且以为打他也是应该的。中国人和欧美人的观感,就有这样的不同。(二十四)忘八蛋,意谓忘了“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人,是绝无道德的意思。(二十五)这准是“忘却”的这一件祖传的宝贝又发生了效力了。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二十六)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二十七)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二十八)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二十九)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郑笺 (二十六)爱看热闹也是中国人的老偏嗜。
(二十七)因为阿Q曾自言是赵太爷的本家,而不知其确凿与否;这里的白眼、司晨两君,则的的确确是太爷的本家,所以在姓名之上,冠以“真正本家”字样,以示区别。(二十八)据中国道德家的意见,凡女人遇有强暴来污辱她的时候,应即设法自戕,是为“烈女”,否则便免不了议论。吴妈虽未被“污”,但自以为已被“辱”于阿Q,故有自寻短见之意。(二十九)本章笺二十五说过,因为“忘却”的这一件祖传的宝贝又发生了效力了,所以阿Q以为是与己无干的事。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栗,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三十)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三十一)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三十二)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三十三)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三十四)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三十五)
郑笺 (三十)鲁迅先生《论“他妈的”》说:“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所谓‘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简单: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连姐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兽。前年,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车夫便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见《全集》(1))(三十一)鲁迅先生《寄“戏”周刊编者信》说:“……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个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三十二)中国旧习,赔罪须用香烛,还要到人家府上去磕头。(三十三)上文默示过,吴妈曾有自尽之意,所以有邹七嫂的“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的劝语。而女人的自寻短见,历来以“投缳”者为最多。“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环子。这是因为吊神诱入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见《全集》(6))赵府上因恐吴妈之所以有自尽之意,其原因盖在于缢鬼之作怪,必欲讨得“替代”始肯罢休;更恐讨吴妈为“替代”不遂,因而转变方针,讨着家里人:是以地保与阿Q所订条约,有“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的一条。(三十四)所谓“不测”,盖指自杀或其他意外之情事而言。陈白尘先生改编之“阿Q剧本”,此条改为“吴妈此后如有三长四短,惟阿Q是问。”剧中情节,则吴妈早已与赵太爷“私通”,并已怀孕数月,意欲“嫁罪”于阿Q,故有此一条条约耳。然揆之原作,并无此意;既云改编,自可听便。(三十五)这里可以看出中国人的省俭和小贪的行为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