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一)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忿忿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二)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三)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四)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五)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六)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七)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郑笺 (一)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阿Q说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赵太爷骂阿Q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那里配姓赵!”之时,打他嘴巴的。第一章提起阿Q的姓氏,曾先旁及这一段事,现在才入了“正叙”。(二)如第二章笺二十九所说,这也是精神上的胜利法的一扩大作用。——同时也就是“自欺心”之一发展。(三)《小孤孀上坟》,戏文名。鲁迅先生幼时在故乡(绍兴),常看社戏,所以知道,写在小说里,让阿Q来唱。(四)敢问读者:贵处的“通例”能与未庄有一分的不同否?“不是有一个笑话么?一个绅士有钱有势,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扳谈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瘪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人问他‘说什么呢?’答道:‘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当然,这是笑话,是形容这人的‘不要脸’,但在他本人,是以为‘有面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为‘有面子’了。别的许多人,不是四大人连‘滚开去’也不对他说么?”(见《说“面子”》,《全集》(6))阿Q不但曾与赵太爷说过话,而且还挨了打哩!(五)参看第一章笺二十八。(六)我们不是时常可以听到“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一句谚语吗?(七)太牢,谓牛、羊、豕也。“牛、牛、豕之闲曰牢,故三牲具谓之太牢”。(见《〈吕氏春秋〉注》)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八)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九)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十)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十一)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十二)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十三)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十四)

“这毛虫!”(十五)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十六)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十七)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十八)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十九)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二十)

郑笺 (八)有一句谚语说:“看见别人大便自己屁股痒”。这也是阿Q的老脾气之一。 (九)缺点如果是自己所有的,有时虽也觉得“光荣高尚”,有时又觉得“不足为奇”,不敢提起它,因为“投鼠忌器”;如果是自己所无的,便要觉得“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了。这一种阿Q相,也是很普遍的。 (十)在强者的面前,便自畏怯;但在为自己所贱视的人的面前,却又自崇高:这也是阿Q所常有的毛病。 (十一)不讲究卫生,也是我们民族劣根性之一种;捉了虱子,放在嘴里咬,是不讲究卫生的一个例子。 (十二)第一章笺二十六说过,我们的民族是重“面子”的。“但‘面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胡涂。它像是很有好几种的,每一种身份(郑案:应作‘分’),就有一种‘面子’,也就是所谓‘脸’。这‘脸’有一条界线,如果落到这线的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作‘丢脸’。不怕‘丢脸’,便是‘不要脸’。但倘使做了超出这线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或曰‘露脸’。而‘丢脸’之道,则因人而不同,例如车夫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并不算什么,富家姑爷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才成为‘丢脸’。但车夫也并非没有‘脸’,不过这时不算‘丢’,要给老婆踢了一脚,就躺倒哭起来,这才成为他的‘丢脸’。这一条‘丢脸’律,是也适用于上等人的。……谁都要‘面子’,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但‘面子’这东西,却实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郑案:是在1934年)的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沪西有业木匠大包作头之罗立鸿,为其母出殡,邀开‘贳器店之王树宝夫妇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衣,不敷分配,其时适有名王道才、绰号三喜子(者),亦到来送殡,争穿白衣不遂,以为有失体面,心中怀恨,……邀集徒党数十人,各执铁棍,据说尚有持手枪者多人,将王树宝家人乱打,一时双方有剧烈之战争,头破血流,多人受有重伤。……’白衣是亲族有服者所穿的,现在必须‘争穿’而又‘不遂’,足见并非亲族,但竟以为‘有失体面’,演成这样的大战了。这时候,好像要和普通有所不同便是‘有面子’,而自己成了什么,却可以完全不管。……所以,也可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说“面子”》一文)阿Q和王胡所争的“面子”,也是属于“并不……是好事情”的这一类。 (十三)这在阿Q,也以为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 (十四)吐口沫骂那所不齿的人,不也是绝大多数人的老脾气吗?(十五)这是一句双关语,说是指虱子可,说是指王胡亦可。 (十六)参看本章笺十。 (十七)像这两人的言语动作,读者是随处可以看到的;说不定自己还曾为其中之一员,是不是呢? (十八)以为他要逃了,自然更是非殴他不可,这就是我们谚语之所谓“硬土不动,软土深掘”也。 (十九)“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也是我们民族“固有的文明”;但是鲁迅先生说:“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夸爱和平更其耻辱”。(见《补白》,《全集》(3)) (二十)这种白痴的想头,也是地道的“阿Q精神”之一种。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二十一)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二十二)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二十三)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二十四)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二十五)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二十六)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二十七)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枝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二十八)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二十九)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三十)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三十一)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郑笺 (二十一)《阿Q正传》是收在《呐喊》里的,而《呐喊》的《自序》便有这样的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画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全集》(6))后来他何以“弃医就文”而回来呢,我在引言里已经引述过了。至关于辫子的事,他在另一地方说:“住在偏僻之区还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时会听到一句洋话:Pig-tail——猪尾巴。……听起来实在觉得刺耳。而且对于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辫子的模样,也渐渐的觉得并不雅观,……拖在背后,真好像做着好给别人来拔着牵着的柄子,对于它终于怀了恶感,……我的辫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给客店里的一位使女做了假发,一半给了理发匠,人是在宣统初年回到故乡来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装假辫子。这时上海有一个专装假辫子的专家,定价每条大银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约那时的留学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别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学生,留心研究起来,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里要防挤掉或挤歪,也不行。装了一个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来或者被人拉下来,不是比原没有辫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装了,贤人说过的:一个人做人要真实。但这真实的代价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时,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两样了。我从前只以为访友作客,才有待遇的,这时才明白路上也一样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小则说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为那时捉住奸夫,总是首先剪去他的辫子的,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则指为‘里通外国’(的人),就是现在之所谓‘汉奸’。”(见《病后杂谈之余》)正如著者所说:“……但小说里面,并无实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没有,就不成为小说。纵使写的是妖怪,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在人类中也未必没有和他们精神上相像。有谁相像,就是无意中取谁来做了模特儿,不过因为是无意中,所以也可以说谁竟和书中的谁相像。”(见“《〈出关〉的“关”》)况且,他的取人为模特儿,一向是取这样的方法:“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见同上)所以我们以为作者摭取他自己的一部分的经历与遭遇,来作钱太爷的儿子的一部分的经历与遭遇,固未尝不可;若说钱太爷的儿子,完全是写作者自己,则是万万不可的。这一点不可不注意。 (二十二)鲁迅先生说过,“凡中国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倘与传来的积习有若干抵触,须一个筋斗便告成功,才有立足的处所;而且被恭维得烙铁一般热。否则免不了标新立异的罪名,不许说话;或者竟成了大逆不道,为天地所不容。”(见《随感录》四十一,《全集》(2))鲁迅先生又曾引梅林格(Franz Mchring)的话说:“在坏下去的旧社会里,倘有人怀一点不同的意见,有一点携二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见《二心集》序言》,《全集》(4))这位钱太爷的大儿子“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回家之后连“辫子也不见了”,凡这些,都“与传来的积习有若干抵触”,当时的社会自免不了要给他“标新立异”的罪名,“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他的母亲之所以大哭他的老婆之所以欲跳井自尽也就都是为了这个缘故。然则要怎样才能改革呢?鲁迅先生又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顾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钱太爷的大儿子所以“为天地所不容”,就因为他在当时还“没有更激烈的主张”的缘故。 (二十三)当时的留学生不多,而且都是官费的,回国后往往有官好做;但因为满清政府以为剪辫子许是革命党,有造反的嫌疑,所以特别歧视他。如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余》所说:“尤其应该小心的,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发,和我多说话。” (二十四)鲁迅先生说过,“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见《补白》)阿Q也很有这样的风尚。余详本章笺二十一。(二十五)鲁迅先生《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说:“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这一节,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但他称我为Stylist。”(二十六)参看本章笺二十一。 (二十七)中国的积习,女子如果死了丈夫,便也跟着自尽,则被称为“烈女”,加以“表彰”,(见《我之节烈观》,《全集》(1))否则便“是好女人”。在阿Q的意思,以为“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所以“虽生犹死”,他的老婆如不自尽,便“也不是好女人”。 (二十八)著者在《头发的故事》一篇小说里,曾借了N的嘴说:“……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枝手杖来,拼命的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郑案:指日本的报纸)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见《全集》(1))(二十九)这也是一种很出色的阿Q相。 (三十)先是骂人,待到那人跑近前来要打的时候,自忖敌不过他了,便指着近旁的一个更弱的无告者,说道:“我说他!”这样好作遁词,也是阿Q的通病。 (三十一)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中国人一向是健忘的,虽受屈辱,不记深仇,“忘却”了事。而“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忘却”在这里应是抽象名词,绝不是动词。——传到了阿Q,也发生了效力:他虽拍拍的受打,但容易“忘却”,也就容易又是高兴了。丰子恺先生的《阿Q画传》,却画作阿Q的裤子掉下了一角,露出生殖器来;那显然是误解了“这一件祖传的宝贝”是指阿Q的生殖器,“发生了效力”,是说那“假洋鬼子”看见他连生殖器都露了出来,便不再打他。“忘却”则是说这一件事在阿Q也不自知。子恺先生以为‘忘却’是动词。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三十二)也一定要唾骂,(三十三)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三十四)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三十五)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三十六)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三十七)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三十八)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三十九)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四十)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郑笺 (三十二)因为那时候刘半农先生还没有发明“她”字和“它”字,所以文中对于女人的第三人称都作“伊”字,对于动物亦用“他”字。(三十三)何以阿Q便在平时,看见小尼姑也一定要唾骂呢?这有二因:其一是小尼姑自然比阿Q更弱,非加以欺侮不可;其一是阿Q认为小尼姑是“异类”,对于“异类”而不加以欺侮,便是“缺德”。(三十四)我们的民族是尚迷信的,以为见了“异类”,便贻“晦气”,或是时地相克,“运气”也便不佳;鲁迅先生在1926年6月28日的《马上日记》,曾录当日报上的一段话说:“……吴(郑按:是指吴佩孚,已故。)在长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吴由保定启程后,张其槁曾为吴卜一课,谓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吴颇以为然。此亦吴氏迟一日入京之由来也。”(见《全集》(3)所引)是其一例。(三十五)鲁迅先生说过:“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女内侍)中,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阴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所以于别人的性的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见一封信,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见《寡妇主义》,《全集》(1))阿Q也正是一个“过着独身生活的人”,所以难免有此毛病。(三十六)鲁迅先生说:“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见《娜拉走后怎样》,《全集》(1))又说:“开心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见《帮闲法发隐》,《全集》(5))(三十七)这也是“阿Q精神”之一种。(三十八)阿Q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见第四章。(三十九)这是“阿Q精神”的一发挥。 (四十)中国女人与人吵嘴,每喜骂人“断子绝孙”,这和男人惯骂的“他妈的!”一样,都是“国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