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一)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二)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三)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四)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五)
郑笺 (一)据鲁迅先生《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说:“那时我住在西城边,知道鲁迅就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们吧;孙伏园也是一个。他正在《晨报》馆编副刊。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栏称为‘开心话’的了,每周一次。他就来要我写一点东西。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序。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文中所谓“那时”,约当1921年12月初;西城边在现在的北平之西,北平那时叫做北京;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晨报》“副刊”在当时是和上海《时事新报》的“学灯”、《民国日报》的“觉悟”一样,都是登载新文艺作品较多的报纸副刊。又本章序文,作者既然自己声明,说是“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故读者读本章时,有若干处所,只可当一种平常的滑稽文章看便好,不必以为别寓深意,妄加臆测,致起疑义;但也有几处实寓讽刺于滑稽,含有深刻而隽永的意义在,以下当逐一阐明之。(二)《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疏》云:“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如老、庄、荀、孟、管、晏、杨、墨、屈、宋、马、班,制作子书,撰集史传文章皆是。”(三)凡是无韵的文章叫做“笔”。《文心雕龙》总述:“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四)这意思是说,被传的人,因为那传他的文章,是不朽的佳作,所以得能传诸久远;但被传的人本来也是个不朽的人物,加以有不朽的文章给他作传,传得久了,名声自大,结果那文章反靠被传的人的声名而传,所以“究竟谁靠谁传,也就“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了。(五)这一句话语气带点滑稽,仿佛别无寓意,但读者如肯细加玩味,便可知道它其实是一句讽刺的话语,它反映出我们的民情习惯之一部:我们不是似乎谁也说过“……仿佛心儿里有鬼作怪似的”的话吗?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六)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七)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八)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九)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十)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十一)说是“外传”,(十二)“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十三)“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十四)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十五)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十六)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十七)所以不敢僭称,(十八)便从不入三教(十九)九流的小说家(二十)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二十一)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郑笺 (六)那时北方有一些文人学者,往往有自诩或互相标榜之弊,鲁迅先生故意说“要做一篇速朽的文章”,开开玩笑的。(七)鲁迅先生做这一篇文章所感到的困难,其实是如此恁般的:“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这就是我们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说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现在虽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却依然存在,并且,变本加厉,连一个人的身体也有了等差,使手对于足也不免视为下等的异类。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贤人之徒却又补了这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见《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全集》(7))文中所谓“古代的聪明人,将人们分为十等”,系见于《左传》昭公七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八)孔子,儒家的始祖,周“春秋”时鲁昌平乡陬邑人,名丘,字仲尼,初仕于鲁,为司寇,摄行相事;年三十余,尝问礼于老聃,然祖述尧舜,欲以治世弊,道不行,遂周游四方;归鲁,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作《春秋》,以传先王之旧。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既卒,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而论纂之,谓之《论语》。生于周灵王二十一年——纪元前551年——冬十月庚子,卒于敬王四十一年——前479年——夏四月乙丑,享年七十有三。降至清季,被谥为“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鲁迅先生以为儒家之遗教,实多已不适于今日,且反足以助成昏乱,力主扫除(见本书“引言”所引);后来又以孔子晚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撤姜食,断其必有胃病,开开玩笑的。而那时候(指鲁迅先生写《阿Q正传》的时候)北方的政要文人又偏多有尊孔的主张和行为,先生在这里故取孔子的话以警惕自己,说“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这其间实寓有讽刺之意。读者如果看他引用孔子的话以警惕自己,便以为他是孔子的信徒,那便大错而特错了。(九)汉司马迁作《史记》,传人物,题云“某人列传”,意思是说叙列其事略,使可传于后世。班固以来都从之。至这里所谓“列传”,当是指许多人并列的史传,别于某个人列传而言。(十)语出《隋书》:“……自是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按正史系指《史记》、《汉书》等纪传体之史,所以别于编年等史而言。正史凡二十四种,乾隆时所定,名曰“二十四史”。(十一)鲁迅先生作《阿Q正传》,竟有人讥刺他自己便是阿Q;其实,他早说了:“我也并非就是阿Q。我在“本书读法”里说过,“我族人都不免或多或少的带着阿Q相”,难道鲁迅先生独能例外吗?愚意独能例外,证据是在他的《全集》里找不出一句类于阿Q所说的话。(十二)其人为史所不载,别为立传者,叫做“外传”;又于正史之外,别为记载者,也叫做“外传”,如《汉武外传》,《飞燕外传》等,就都是的,这里指后一种而言。(十三)道家以得道之士能变幻不测者,谓之神仙。(十四)国史馆,掌纂修国史之职者,名称始于清时,内设总纂、提调、纂修等官,民国因其旧制,改置馆长一人,直隶于大总统,其下有秘书、纂修、协修、主事等。(十五)狄更司Charles Diekens(1812—1870)英国小说家,号为“十九世纪之莎士比亚”,初为新闻通讯员,旁究文学,遂为大家。著作颇多,以改良社会为目的,描写下等社会,备极精妙。我国译其小说颇多,最著者有《块肉余生记》、《滑稽外史》等。(十六)私人记传,叙述其父祖事迹以传示做世者,叫做“家传”。亦有托人代撰者。(十七)那时中国有复古派如章士钊、林琴南等辈,反对白话文;林氏《致蔡鹤卿太史书》有“若……行用土语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成文法”之句。鲁迅先生在这里故意学他的语气,加以讽刺。(十八)在下者假借名物,逾其本位的称谓,叫做“僭称”。(十九)儒教、道教、佛教谓之三教。名起于三国之时。(二十)战国时学派共九家,亦曰九流,即:儒家者流,道家者流,阴阳家者流,法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纵横家者流,杂家者流,农家者流。又有小说家者流,则为十家。(见《汉书艺文志》)(二十一)《书法正传》,清冯武撰,凡十卷。武为冯班从子,传其笔法,晚年馆缪曰芑家,述为此编,论正书之法,前七卷皆采掇旧文,以己意评定之,八卷为“书家小传”,九卷为“名迹源流”,十卷以班所著“钝吟书要”终焉。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二十二)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二十三)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二十四)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二十五)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样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二十六)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二十七)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二十八)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郑笺 (二十二)鲁迅先生《答“戏”周刊编者信》说:“……至于阿Q的姓呢,谁也不十分了然。”参看下一笺。(二十三)“……人名也一样,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郑按:例如《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是影冯执中。)为免除这些才子学者们的白费心思,另生枝节起见,我就用“赵太爷”、“钱太爷”,是《百家姓》上最初的两个字;……并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灭各种无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答“戏”周刊编者信》)。”(二十四)鲁迅先生在《中秋二愿》一文里说:“中国人是尊家族、尚血统的,但一面又喜欢和不相干的人去攀亲,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从小以来,什么‘乾隆是从我们汉人的陈家悄悄的抱去的’呀,‘我们元朝是征服了欧洲的’呀之类,早听得耳朵里起茧了,不料到得现在,纸烟铺子的选举中国政界伟人投票,还是列成吉思汗为其中之一人;开发民智的报章,还在讲满洲的乾隆皇帝是陈国老的儿子。”(《全集》(5))阿Q的话,也就是“喜欢和不相干的人去攀亲”的一种劣根性之表现。又阿Q不早不慢,却偏偏要在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去攀亲,又是一种“趋炎附势”、“重‘体面’”的劣根性之表现。(二十五)听说谁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的本家或戚属,便“肃然的有些起敬”,这岂不是我族人的通性吗?甚至也可以说是人类的通性。(二十六)我们民族的根性是这样的:下等人喜欢和上等人去攀亲,但是上等人却不喜欢有下等人的“本家”,关键都在乎“体面”二字。下等人以为和上等人去攀亲是“有体面”的,上等人以为有下等人来攀亲是“有失体面”的。赵太爷骂阿Q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那里配姓赵!”也就是恐怕“有失体面”的缘故。Smith(斯密斯)在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中国人的气质》)一书里,尝说“中国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量少,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这就是因为太重体面了,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敢做出这样的言语动作来。”这一段话也正可作为赵太爷对阿Q所做出的言语动作之注脚。许钦文先生则说:赵太爷的言语动作,是代表着“上等人的阿Q相。”(二十七)这是阿Q畏强暴的表现。(二十八)这是闲人莫问是非曲直,一味附和权势,唯恐权势者“有失体面”之故也。但我并不是说阿Q确凿姓赵,请读者不要误会。“……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这几句话极尽幽默隽永之能事,请读者细细玩味,勿轻易放过它。鲁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里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境,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鲁迅先生写小说虽是“力避行文的唠叨”,也没有什么“陪衬”,但往往在寥寥数语中,已极尽其深切动人之能事,这是值得使人钦佩的。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二十九)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三十)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三十一)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三十二)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三十三)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三十四)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三十五)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三十六)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三十七)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郑笺 (二十九)竹帛,古时用以记载文字的一种工具。这里的“著之竹帛”,可作文字记载解。(三十)据《酉阳杂俎》载:“月中有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其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李白诗亦云:“欲斫月中桂,留为寒者薪”。中国民间传说,皆云月中有丹桂,故名“桂”的人,往往喜欢别号叫“月”。又兰桂每届八月盛开,故在八月里出生的小孩,其父母每喜替他取名“桂”字。(三十一)“时常看见某封翁某太夫人几十岁的征诗启,儿子总是阔人或留学生。我才知道一有这样的儿子,自己就像‘中秋无月’‘花下独酌大醉’一样,变成做诗的题目了。”(见《我才知道》,《全集》(7))阿Q自然没有那么阔。(三十二)中国人的习惯,喜欢将自己的儿女名得很珍贵,什么阿金、阿银、阿宝、阿贝、阿富、阿贵、阿财、阿福,等等,等等。又喜欢将同类的词,分名给兄弟姊妹行。但也另有一种迷信的人,怕自己的儿女名得太珍贵,会不易养大的。如鲁迅先生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一文里所说的:“中国有许多妖魔鬼怪,专喜欢杀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贱,他们才放手,安心。……读书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见当然和读书人相同,所以也就不来搅扰了。这和名孩子为阿猫阿狗,完全是一样的意思:容易养大。”(《全集》(6))(三十三)“茂才先生”,即“秀才”的别称,东汉时避光武帝刘秀讳而改者。(三十四)陈独秀,原名仲甫,别号实庵,前清举人,入民国,于1915年9月中在上海发刊《新青年》,反对儒家的旧伦理,旧思想,蔡元培、胡适之、钱玄同、刘半农等皆响应之,势力盛极一时!1917年1月,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发表,是为“文学革命的第一次正式宣言书”,2月,陈氏亦发表《文学革命论》,正式举起“文学革命”的旗子:“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学者闻风景从,大有风起云涌之概!当时因《新青年》发表陈嘏、刘半农、胡适诸人的翻译诗文和小说,间及原文,反对者讥其提倡洋字,虑国粹之沦亡。作者托于茂才先生的“结论”,以讥刺反对者。(三十五)著者像煞有介事的说是“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又说曾“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更加显示出小说中人物的实有,是一种很好的写作技巧,值得注意的。(三十六)“洋字”二字,加了引号,是学反对者的说法——正当的说法应该是“英文”——须要重读的。(三十七)这两句话的语气,仍是在讽刺反对派。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三十八)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三十九)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四十)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四十一)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四十二)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四十三)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四十四)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四十五)
以上可以算是序。
郑笺 (三十八)郡,地方之区画也。望,即望族之简称,言为乡党所推重之姓也。(三十九)《郡名百家姓》,记载百家姓氏郡籍的一部书,编著人未详。(四十)陇西天水,即今之甘肃天水县。(四十一)鲁迅先生《答“戏”周刊编者信》说:“未庄在那里?‘阿Q’——郑按:指《阿Q》剧本——的编者已经决定:在绍兴。我是绍兴人,所写的背景又是绍兴的居多,对于这决定,大概是谁都同意的。但是,我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中国人几乎都是爱护故乡,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闲话扬州》是最近的例子。(郑按:易君左著《闲话扬州》一书,言扬州女子,多操神女生涯,扬州旅沪同乡会以为侮辱扬州妇女,因向国府起诉,请封闭出版《闲话扬州》之书局,毁灭《闲话扬州》,并严办作者易君左。后以道歉了事。)为了医病,方子上开人参,吃法不好,倒落得满身浮肿,用萝卜子来解,这才恢复了先前一样的瘦,人参白买了,还空空的折贴了萝卜子”。著者的意思,是不欲使读者以为阿Q仅仅是中国某一地方的人。愚意以为“未庄”实有“未可定为那一个村庄”之意,也作为“无论那一个村庄”解。(四十二)这说破了中国人的名字,喜欢冠用“阿”字的习惯。(四十三)胡适之先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老祖,在文学革命史上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其后又致力于“整理国故”的工作。胡氏行文,尝自谓是“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人,又谓“到底我是个史学修养较文学修养更深的人”;鲁迅先生以为胡氏“整理国故”,系与旧势力妥协,颇觉不满,故取其言而冠于其名之上,实寓有玩笑不恭之意。鲁迅所加给人的“高帽子”,颇多系玩笑不恭者,现在顺便再举几个例在这里: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第三种人”杜衡即苏汶;“中国第一流作家”叶灵凤、穆时英两先生;被谥为“幽默大师”的林——语堂——先生;邵府的打诨专家章克标先生;据说是“最进步”的“无产阶级作家”张资平“氏”;有名的“无产文学批评家”钱杏村先生;我们的批评大家成仿吾先生;《文艺座谈》的座主、“解放词人”曾今可先生;“高洁”的陈源教授;“诗哲”徐志摩先生;主张“顺而不信”译法的大将赵景深先生;“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劝青年去看《庄子》与《文选》、《论语》、《孟子》、《颜氏家训》的施蛰存先生。(四十四)鲁迅先生在《〈出关〉的“关”》一文里,曾说“例如《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瞮,《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的模特儿是冯执中,现在我们所觉得的却只是贾宝玉和马二先生,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这才把曹瞮和冯执中念念不忘的记在心儿里:这就是所谓人生有限,而艺却较为永久的话罢。”(见《全集》(6)就是因为胡先生喜欢考证小说中的人物,所以鲁迅先生希望于他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这实是一句讪笑的话语。(四十五)这一句话是和上文的“速朽”二字相应的。庸讵知《阿Q正传》不久便已风行一时,被列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