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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间文学民俗学二十六名家
1.5.12.2 进出蛮荒说不惑

进出蛮荒说不惑

叶春生

我从蛮荒走来,又走进蛮荒去。那里永远是一方神奇美丽的热土。50年来,它伴随着我生命的脚步,记叙着我的艰辛与欢悦。

我出生在彩云之南的南端——云南河口。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城镇,隔着两条小河,对岸便是越南的老街和谷柳,鸡犬之声相闻,经常也相往来。镇里的居民百分之七十是两广人,讲白话;百分之二十是越南人,百分之十是土著瑶人、沙人(壮族的支系)和从河口北边来的云南人(我们称之为“上方佬”)。全城不足一万人,但衣冠纷呈,语言驳杂,犹如万国博览。

母亲是距县城18公里的坝洒乡人,那儿是沙人聚居的地方,小时候我常到阿呆(外祖母)家去,他们讲的都是沙人话,至今我仍记得不少生活用语。舅舅喜欢唱(沙人情歌)“鸭伴”。那时大概他正谈恋爱,经常和伙伴们一起在家里编歌,边编边唱,手舞足蹈的,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至今仍记得一两首:“妹穿白衣白西西,好比冬瓜剥了皮,冬瓜剥皮心难在,妹不风流到几时。”“远远看见一枝花,近近看你满脸麻,哥哥我都想娶你了,好比牛肉炒苦瓜。”“火烧芭芒一堆灰,几个烂货在一堆,赚得银钱大家用,生得野仔大家背。”还有许多骂人的歌,很难听的。听他们说,歌场上最会唱歌的是一名叫“嫂芙”(沙人讲话时语词倒置,意译应为“芙嫂”)的歌手,她当时已有40多岁,丈夫是杀猪的,她在猪场里喂猪,我常去猪场里请她唱给我听。她真是出口成章,能一连唱上几十首,第二天去,又给你编出新的来。她说:“叫我唱歌我不愁,我是江中大石头,见过多少翻江水,撞烂多少大船头。”她的经历的确比较复杂,听说她嫁过两个老公。她也给我们唱些时政歌:“国军入越到老街,太太奶奶一路来,去到海防无工做,急急忙忙赶回来。”“今天修路到马街,越思越想越心开,大家努力加油干,争取模范转回来。”这些歌把一个无知的少年带进了歌谣的王国。

当地出口成章的人除了歌手之外,还有一些包“字花卒”(赌博游戏之一种,雅称“小花会”)的,博彩的16个门类,各有诗歌暗示(俗称“出招”),如:“太平坐高台,五福临门两边开,文有包公来审案,武有狄青保龙台。”“日生是个五更鸡,上边吃谷下边啼,上边又怕人来捉,下边又怕网来围。”“上招燕子精,银玉蝴蝶形,坤山五虎将,对头林太平。”甚至用些历史典故:“赵匡胤,拿麓红木棍,游山打猎访能人,人人问我名和姓,我名叫做赵天申。”“三月排来是清明,孟良焦赞去班兵,班到男将杨宗保,班到女将穆桂英。”当时唱这些词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会跟着别人念,长大后才慢慢回忆过来。

还有许多迷人的故事,如“老变婆”的故事(即狼外婆故事)、山笑的故事、黑公河的故事等。我们家就住在红河边,阿呆说,红河与黑公河是两夫妻,一条母的,一条公的,河里有龙潭,里面常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天好的时候,河岸边那远远的地方,还可看见一座形似指掌的大山。阿呆说,那就是五指山,孙悟空就压在这山下,头上都长青苔了。还说她年轻时到过那山上。山上有玉桂,也有山笑。山笑抓到人就傻笑,一直笑到太阳下山吃你。所以,去采玉桂的人都得准备两个大竹筒,见了山笑就把竹筒套在手上,递给山笑抓着,等她笑得入迷的时候,偷偷把手抽出来,就可以逃走。还有许多神奇的故事,如两头蛇啦,荔枝雀啦,老番偷宝鸭啦,有的听过也就忘了。

1956年我考上了蒙自中学,在那儿念高中。读高一时发现高三有位学长在《边疆文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就是现在收在贾芝同志编的《中国民间故事选》第二卷中的《九尾狗》,末尾署名沙骥。他的真实姓名叫黄正祥,沙人,他一下子成了我崇拜的偶像。《九尾狗》中的那些故事,以前我都听阿呆讲过,于是学着他的样子,我正式开始搜集整理民间故事、歌谣,在《云南农民报》上登了几个豆腐块,也立即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文人。

1957年底,我转学广州,就读于市第八中学,就是现在的培英。学校在珠江边上,我每星期六晚,星期天就到码头去做“咕哩”(苦力)。幸亏小时候学过几天少林功夫,50公斤重的麻包自己可以扛在肩上,把脊椎骨压扁了两节。就在那里,我学会了“咕哩歌”,就是冼星海母亲常唱的“咕哩歌”。1958年大跃进,民歌也要放卫星。那时我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就带头编了一版民歌,东抄西拼几十首,两边写上:人人写千首,卫星比天高。写的什么,我现在一首也记不得了,可见那狂热的产物,还不如舅舅唱的恋歌给我的印象深。倒是学校附近的坑口村有座观音庙,每逢正月二十有个“生菜会”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在那里还求过签,签语说我黄河水清才能得姻缘。我不相信那些铁嘴神算的胡诌,但我开始注意民间庙会文化的影响。1959年我考进了中山大学中文系,查阅了早已知名的《民俗》周刊,听人说那上头有我表哥的文章。我在第一批民俗学会会员的名单中找到了他的名字:招北恩。《民俗》第一期就登有他的文章:《广东妇女风俗及民歌一斑》。后来我陆续在《广州日报》和《羊城晚报》上发了一些短文《年粽的传说》《少数民族的射日英雄》《水旱谚》等传回家乡。老人们说:他们是两兄弟。意思是说,我们是有点民俗文化遗传因子的。

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决心报考民间文学研究生,把123期《民俗》周刊、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李调元的《粤东笔记》翻个遍。杨成志先生骑着高头大马,深入不毛的形象勾起了我对蛮荒生活的无限眷念。我从蛮荒来,何不再到蛮荒去,去开垦那一隅丰沃的处女地?我认真修完了民间文学课,撰写了《歌头初探》的毕业论文。1964年,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北京师范大学钟敬文先生的研究生,没想到竟成了他文革前的关门弟子。

到校不久,我们被派往河北衡水搞四清,吸引我的不是那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而是那些讽刺四不清干部的歌谣:“大队长,小队副,穿的都是条绒裤;穿青的,穿蓝的,都是坑的社员的。”“大水淹,大水淹,社员铺地盖着天,说起往事泪涟涟。”“茶叶水,小烟堆,一天挣个七八分。”还有许多抗日民间故事,如《李永祥棒打鬼子兵》《刀劈刘五》等,编写村史时搜集到的。四清回来,我们接着被派往内蒙古,协助自治区编写20周年大庆的资料。我们的任务是编一本《大青山抗日故事选》。我们一行七人,由当时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铁肩同志带领,下有张紫晨、陈子艾、李绪鉴和我,当地有内蒙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肖峰、歌舞团的王玲参与。我们在大青山上、在土默川里跑了三个多月,搜集了许多故事,如《田思民夺枪》《夜袭察素齐》《彭德大》《刘贺郎》等。青山铁骑的威武形象鼓舞和鞭策着我们,只想早日编成此书,作为对内蒙古自治区成立20周年的献礼。不料,“文革”爆发了,我们被急令召回北京,其中的风风雨雨就不必说了。直到1968年秋,才把我们和历届积压的大学毕业生一起发配了。我先被分到号称“北国江南”的临汾,后又上了《吕梁英雄传》的英雄们活动的img82县。这期间又有许多传奇故事,这对我们学习民间文学的人来说不无裨益,但我终于选择了更有神秘色彩的昔日蛮荒之地,于是又一头栽进了岭南的山沟。

这10年,整整10年,我主要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写总结,写报告,写讲话稿。我所庆幸的是,由于这些文章引用了一些生动活泼的谚语、歇后语、顺口溜而博得听众的掌声,某人因为我代写的几篇文章出了名而迁升了,我此时才深感民间文学的魅力。于是,从政之余,我还是搞我的民间文学,并把我的大学毕业论文修正了一遍,冠以当时抢眼的词语——《劳动人民的诗学》在当时的《湛江文艺》上发了,后来,又陆续发表了一些关于唱歌的文章。

打倒“四人帮”后,我回到了中山大学。1978年,即率先在本校恢复了民间文学课,赶写了一本教材《民间文学论纲》。此事我要感谢当时任广东省群众艺术馆馆长的徐洗尘同志,他在《粤风》上给我连载了。尔后,湛江艺术馆的金诺等同志又为之辑印成册,使之得以在江苏、山东、福建、湖南等地流传。这就是我那本《简明民间文艺学教程》的雏形。还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来访的两位日本学者,其中一位是加藤千代女士,她回国后写了一篇文章《访中山大学》,称中山大学为中国民俗学的摇篮。这更使我下决心耕耘这块园地,不要愧对先贤。那时候,共同劳作的还有一位学长谭达先先生,后来他因为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出走,在外边著述出版了39本书,成为民间文学界个人著述最丰的一位。他因祸得福了,中山大学却少了一位同行。

改革开放终于给学界带来了生机,我被历史的误会推上了中文刊授中心主任的位置,得到了当时还算丰厚的一笔酬金。我正好用它来恢复中山大学的《民俗》刊物,出了两期,各地学者纷纷来函鼓励,钟敬文先生、王季思先生、楼栖先生还为之题词、作歌,许多刊物还转载了其中的文章。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习仲勋同志看到了《习仲勋买鱼》的传说,还哈哈大笑。此间,我搜集整理了一批广州的民间传说和故事,由新世纪出版社出版了,获得首届全国民间文学评比三等奖;撰写《论枙粤讴枛》等论文,获得了广东省鲁迅文艺二等奖,当选为广东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可是好景不长,我刚编好的第三期《民俗》还没付梓,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面对不测,我也学道、也参禅、也练气功,想悟出点人生真谛,但一切都惘然。这一停就是十年,当第三期问世的时候,我已经年近花甲了。

还好,这期间我没敢偷懒,继《岭南风俗录》《民俗美》《岭南杂俎》之后,应北京外文出版社之约又编了一本《广州的传说》,被翻译成日文出版了。日本的《故乡的自然和历史》杂志,以整版的篇幅介绍这本书和我的情况;后又应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之约,写了一本《岭南百粤的民俗与旅游》。还应某文库之约,写了一本《岭南民俗的文化风格》,可惜此书由于种种原因,至今还压在抽屉里。倒是后来写的《岭南俗文学简史》先问世,《广府民俗》也即将与世人见面了。还有100多篇民俗小品,先后在《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粤港信息报》《周末画报》《珠海特区报》上发表,总算没有虚度年华。

辛勤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1995年,英国剑桥大学名人研究中心通知我,我入选了1996年的世界名人录,并邀请我参加第23届国际民间文化研讨会。第一次踏出国门,到美国三藩市参加这次盛会,展示了自己的作品,回程还在日本参观了几天,开了点眼界。前年,由于过伟先生的推荐,我加入了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ISFNR),应邀出席了在德国召开的第12届年会,发表了《现代口承文艺的超时空传播》的论文,受到了与会者的重视,又应台湾中国文化大学金荣华先生的邀请,参加了两岸民间文学研讨会,发表了《梅县客家山歌与台湾客家山歌的比较研究》一文。我最珍爱的是台湾同行用文石刻了一方印给我,文曰:“天籁同声唱客音”。这便是我那篇文章的主题。不久前,我已接到以色列朋友的邀请,我拟参加这次以“民间文艺与世界和平”为主题的会议,去探访这曾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而今又躁动不安的土地。

我已完全沉浸在民间文学这个迷宫里,因为她使我得益甚多,她使祖国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灵性,变得更加可人;她教给我许多知识: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医药卫生,饮食男女,在民间文学的宝库中无所不包,致使妻儿也戏称我为“万能胶”;她为我交结了五洲四海的许多朋友:文人墨客,贩夫走卒,高僧贫道,江湖义士,特别是那些有某种专长(我不敢说“特异功能”)的人,至为友好。我似乎感到,在危难之时,冥冥中总有一股力量在帮助我,使那些不轨之徒受到惩罚。这大概就是民间文学作品中好人总有好报的结局吧!

我现在虽已年届花甲,但在九十有七的吾师钟敬文先生面前岂敢言老?我的事业也刚才起步,我想再带出几届博士生,让他们把曾经辉煌一时的中山大学民俗学的旗帜给打起来,不要西北风那种无可奈何的悲怆呼喊,要继承岭南民俗开放兼容的博大情怀,创造明丽灿烂的未来。我等同仁已拟就了一份编纂出版中大民俗学丛书的计划,有识之士已经问津,但本人深知路途还相当艰难,民间文学学人更不应书生气十足。

1999年10月29日

(原刊《新中国民间文学五十年》,贾芝主编,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