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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间文学民俗学二十六名家
1.5.11.2 治学因缘(民间文学篇)

治学因缘(民间文学篇)

金荣华

1970年的夏天,我去柏克莱(Berkeley)的加州大学任职还不到一年,丁乃通教授偕同他的夫人许丽霞博士来加州大学图书馆收集资料,那时他正着手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偶遇闲聊,就这样彼此认识了。

丁乃通先生在西伊利诺大学的英国文学系任教[12],客居柏克莱,平时除了到加大图书馆看书和影印资料外,很少外出;周末则由我驾车,到近郊走走。有一次,开车往访泰勒教授(Archer Taylor)。泰勒教授以研究《黑牛》故事(Black Ox)享誉西方民间文学界,这时已退休,住在柏克莱近郊一座小山的山顶,环境清静,视野旷阔。

丁先生和泰勒是旧识,我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和泰勒教授略一寒暄后便到屋外闲步。那时我正在写《真腊风土记校注》,对其他中外交通的相关史料也颇留意。泰勒屋外有几个美洲大红桧的树桩,美洲红桧是美洲的特产,特征是一根双杆,挺拔高大。那几个树桩约有半个人那么高,高出地面的树根上仍有着一小段被锯走了的双杆。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忽然想起《十洲记》里“扶桑”条中所记述的“椹树”,它“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13],不就是这种粗壮高大的美洲红桧吗?

1972年,我去墨西哥学院(El Colegio de Mexico)的东方研究所任教,因而访问了墨西哥的一些古迹,也读了一些墨西哥印第安人古文化的书籍,后来撰写《十洲记扶桑条试探》一文,推论《十洲记》中所述的“扶桑”,应是现在墨西哥首都东北五十公里处的印第安人遗址“戴奥提华甘”(Teotihuacan)。究其原始,起点乃在这一次的送丁乃通先生往访泰勒教授。

《十洲记扶桑条试探》原稿是用英文写的,在东方研究所的学报《东方研究》上发表时,被译成了西班牙文。1973年我回台北教书,英文的《中国文化》季刊向我约稿,我就把这份英文原稿给他们刊登,刊出后把抽印本寄了一份给丁先生。

我和丁乃通先生一直有书信往来,使用的文字当然是中文。但是,丁先生收到那份抽印本后的回信却是用英文写的,用打字机打了满满一张,大意是说,人类学者和民俗学者认为,在美洲印第安人、玻利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日本人和中国境内的一些原住民之间,曾有一种环太平洋的文化传统,我那篇文章为此说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又说他渐渐老了,再过十二、三年,将不能像现在这样专心致力于民俗和民间文学的课题,就我的学术背景和论著看,希望我能接棒,也做一些这方面的研究。最后,他说明为什么这信要用英文写,因为他是很慎重来谈这些事的,所以必须使用他所常用而且已比中文更能适切掌握的这个外文。这一段的说明使我十分感动,从此阅读笔记小说和各种故事,对我便不再只是欣赏和消遣,也是资料的存储和检索了。

“情节单元”和“故事类型”是民间文学里用以分析和归纳的两种主要方式。在掌握情节单元的基本观念和分类编号方面,我得益于丁乃通先生者甚多。在书信往返丁先生有不少常年累积的心得之言,省却了我大量的摸索时间。对故事类型的接触,也始自丁乃通先生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14]。这书在芬兰一出版,他就航空寄了一本给我。

1980年的夏天,我母亲从上海移居洛杉矶,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每年会从台北去探望她。其中有两年也专程从洛杉矶搭机去芝加哥,再转火车去玛孔(Macomb)探望丁先生。第一次记不清在哪一年了,只记得是在夏天。第二次在1986年初,芝加哥大雪,积雪很厚,差一点没赶上往玛孔的火车。玛孔虽然是西伊利诺大学(Westen Illinois University)的所在地,但是个小城,居民只有1万多人,路经那里的火车,每天从芝加哥去的,只有傍晚时分一班;回芝加哥的则是早上七点左右有一班。两次往访都在丁先生家住三四天,白天去校区或邻近的乡村走走,吃顿午餐;下午在客厅聊天,主要听他闲谈中外民间文学界的点点滴滴;有一次也谈我那本《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索引(甲编)》另以国际分类编号为《乙编》时的一些问题;晚上他去书房工作,我则在他的书库找书看,那时他在计划为《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编写续集。

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Folk-Narrative Research)在1988年通知会员,第九届会议定于1989年6月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举行,丁乃通先生就和我约定届时在那里见面。可是世事难料,或与愿违,第二年5月收到许丽霞女士的信,告诉我丁先生在4月22日因心血管梗塞去世。许女士的信上说:“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他1962年即发现irregular heart beat(心跳不规律),但最近数月的心电图都看不出这毛病,心跳正常,我们以为他的心脏好了起来。我病后他悉心照料我,精神甚好,步履矫健,不料突然去世。读信后怅然良久,意绪落寞,6月的布达佩斯之会也没有前去参加,虽然论文已经寄去[15],行政院国家科学发展委员会也同意补助旅费。

西伊利诺大学曾为丁乃通先生的去世下半旗志哀,我则在那年8月出版的《台东卑南族民间文学选》卷首加了一页,用以表示纪念丁先生和他对中国民间文学的贡献。后来我去玛孔探望许丽霞女士,并去丁先生的墓前行礼,许丽霞女士说,她捐了一小笔钱给丁先生生前任教的英文系,以每年的利息设立两个小额的奖学金,领取奖学金的学生唯一要做的事,是在领取当年去丁先生的墓前献一束鲜花。丁氏夫妇没有子女,两人伉俪情深,许女士设想之周到,诚非常人所能及。哲人其萎,著述长存[16]。回忆涉猎民间文学之始,便不能不念及丁乃通先生。

(2002年12月28日)

(原刊《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