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荣华的民间故事采录整理研究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
过 伟
金荣华，江苏无锡人，1936年生于上海。1949年13岁随外祖母定居台北。先后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硕士），法国巴黎大学作研究。曾在墨西哥及韩国任客座教授多年。历任台北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研究所所长、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讲授比较文学、中外交通史、敦煌学、现代文学、通俗文学、中国文学史等课程，著有《比较文学》《敦煌文物外流关键人物探微》《敦煌吐鲁番论集》《敦煌学概要》《敦煌俗字索引》《元明杂剧中之异体字整理》《韩国俗字谱》《王绩诗文集校注》《真腊风土记校注》《中暹交通史事论丛》《中韩交通史事论丛》《古代的夏威夷及其艺术》《中国文学史》（宋代）等。20世纪80年代初，接受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教授建议，乃致力于民间文学，成绩斐然。创立中国民间文学学会，任常务理事。创立中国口传文学学会，任理事长，多次主持学术研讨会，致力于海峡两岸学术交流。讲授民间文学课程，指导民间文学博士硕士60多位，当今台湾各大学之讲授民间文学者，多出金荣华门下。多次率领文化大学师生采风，培养了民间文学队伍。采录整理之作有：《台北卑南族口传文学选》《台东大南村鲁凯族口传文学》《金门民间故事集》《台北县乌来乡泰雅族民间故事》《台湾高屏地区鲁凯族民间故事》《澎湖县民间故事》《台湾桃竹苗地区民间故事》《台湾花莲阿美族民间故事》等8部，忠实记录，附故事类型及情节单元之分析与索引，俾于文学欣赏外，复易学术研究之检索，亦为我国民间故事集之首创。金荣华治民间文学，除基本之采集与整理外，能以其传统之中国古代文史哲学为基础，结合国际之学术资讯，进行比较研究，多所阐发，论文结集为《民间故事论集》。尤以故事分类学着力最深，所著《中国民间故事与故事分类》一书，探讨国际AT分类法之得失，予以修正，并依中国所见材料加以增补。又著《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一、二）》，落实AT分类之修正与添补，是我国第一部为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编撰之类型检索工具书。运用“情节单元”分析方法，作《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索引》，六朝志怪小说多来自民间故事，此书方便古今民间故事之比较研究。有关故乡民间文学之作为《读史诗枙华抱山枛札记》，考述无锡地区英雄史诗《华抱山》之产生时间、今本之形成时代、近代民族意识之融入，以及史诗之原名当为“公道军”。
第一节 民间故事采录整理
研究人文科学有三个资料库：第一资料库典籍，第二资料库考古文物，第三资料库田野考察、社会调查。民间文学是活形态的、具有立体性特征的口传文学。研究民间文学有其特殊性，钩沉典籍中的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钩沉积淀于考古文物里的神话传说，更重在采集“活在民众口头的、活形态的口传文学”，与“活在民众口头、行为、心理中的民俗事象”。金荣华先生重视民间文学采集整理，他的研究也从这里入手，率领文化大学师生从事一个个地域、一个个民族的民间文学采录。金氏女弟子刘秀美博士论说：“台湾从事采风工作一向是民族学和人类学研究所专属的，金教授则以文学角度为出发点，带领专业小组，在台湾各地进行采集和考察。他主张尊重讲述者的叙述风格的叙述内容，因此以不干涉讲述者的活动为原则，并以严格的态度将录音所得转为文字。金教授采集整理的民间故事书籍最大的特色是，除了严谨地保存讲述者原意和叙事风格外，每一则故事之后皆附有讲述者资料，讲述时间地点、故事来源等相关资料，为研究者提供了相当重要的依据。此外，故事之后并且作情节单元和故事类型的分析，如此详实的编集方式，是目前海峡两岸研究民间文学者中绝无仅有的。”[1]
所见八个故事集，最先结集出版的是1989年《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选》。书中《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的采录和整理——兼论整理之必要和原则》初步总结经验：神父安排讲述者聚集天主堂说故事。之后，采录人员也到各村采录故事。采录方式以录音为主，事后逐句逐段口译，与讲故事人的卑南话一同录在另一类录音带上，然后转为文字，再进行整理。梳理芜词冗句以不影响原有的语言风格为基本原则。故事几经传述，或许有漏脱疏略之处，如语句意义不完整、情节单元残缺、关键性之说明遗漏等等，这一类故事有些可以揣摩出词句的本意，有些可以推求出脱略处的原貌，在有所依据的状况下应当酌予补足，只要不涉及情节变动而丧失忠实记录的原则。他对卑南族口传故事里的这种情形，梳理以下5种：①故事中多出了不必要的人物。可能是因为遗漏了什么。②故事中某些人物的行为动机原因不明，使读者感觉不顺畅。③故事中的叙述不连贯，虽然可以懂，但是读来吃力。④故事中有时候会有前面漏说的事物后来忽然提到的情形，或是前面说到的事后来该提处却不提了。⑤故事中非超现实部分的叙述有时不合现实情理。金荣华细致分析，细心整理，从而提出：“故事的辞意通畅总是最基本要求”，进行“刷洗填缝式的整理，实际上是民间文学工作者所必须做的基本工作”，“厘清整理和改写之间的差别；对故事只是梳理冗沓的词句及作填缝式的补述，并不改动任何原有的情节单元，这是‘整理’，而且也是整理民间故事的基本原则。如果增添故事里的情节单元，或对已有的情节单元有所改动，则都是‘改写’。民间故事并非不可改写，改写民间故事也是一种创作方式，如果处理得好，它所呈现的是改写者的技巧和理念。‘整理’则不然，经过整理的民间故事仍然是民间的，它反映的是民间的喜恶、习俗和智慧，也显示民间的一些文化现象，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也不必混在一起谈。”[2]他的经验和论述，与大陆民间文艺家的“全面搜集，忠实记录，慎重整理”，“划清整理、改写、再创作的界限”，有相通之处，都是源于实践的真知灼见。
金荣华率领文化大学师生采录组所采录8本民间故事集，有以下五项特色：
（1）保持采录整理的科学性，做到辞意通畅。
（2）每篇故事注明讲述者、口译者、采录时间、地点、采录者、初稿整理者，故事类型和情节单元。
（3）全书有民族概况和分布图、地理概况和地理位置图，有前言。附录故事讲述人简介，口译者简介，讲述人近照，故事类型索引（采AT分类法，依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之编号），情节单元索引（依汤普逊《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之分类及编号），主要参考书目。
（4）1998年《台北乌来乡泰雅族民间故事》起，五本都附录民俗和信仰。1998年《台北乌来乡泰雅族民间故事》起，一部分故事注明了讲述人回忆而得来的故事来源。1999年《高屏地区鲁凯族民间故事》起，前言对民族历史、自然与人文环境，作了较多介绍。澎湖、金门和高屏鲁凯三故事集都有民俗、寺庙、名胜古迹等照片。2000年《台湾桃竹苗地区民间故事》，采录桃园、新竹、苗栗的汉族和泰雅族神话传说故事笑话，合为一集，并附录“客家歌谣”；其中20世纪40年代大陆迁台人士讲述，注明其原籍，显示此故事乃讲述人由大陆某省带到台湾；不少故事加了按语，介绍大陆的异本和台湾的异本。金荣华越来越重视故事的立体性和民俗故事。
（5）四部集于附录探讨某些故事的论文。
举例金荣华对《山羊的由来》（《人变山羊》）的整理与研究如下：
从前，有两名少女一起到山上的芋头田里去除草，因为天气太热，其中一人指着山崖边的一棵树说：“朋友，我们到那边的树阴下去纳凉吧，天气太热了。”
于是她们就到树阴下去纳凉。可是因为日光斜照的缘故，树阴是在山崖那边的，下临山谷，无地可以站立，所以她们虽然到了树下，但仍然没有树阴可以纳凉。这时候，其中一人说：“朋友，我们把除草工具弄成两半插在头上，当作树枝，稍遮一点太阳吧。”于是她们把各人的除草工具弄断了插在自己头上，结果工具变成羊角，人也变成了山羊。
讲述：孙贵花（女，75岁，巫，农）
口译：曾建次
时间：1987年8月17日
地点：知本村
金荣华按：1966年法丽姜女士讲“人变山羊”故事，与此类似。
情节单元：D134．0．1．（少女变羊）倡（本书增列）
故事讲述人简介：孙贵花，女，1912年生，巫，宾朗村村民代表，业农。（有相片）法丽姜，女，1877年，巫，业农。
在《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的采录和整理》中，金荣华自述对这故事整理时，那名少女原话：“我们把除草工具弄成两半插在头上”，补充“当作树枝，稍遮一点太阳吧。”在《人变山羊的故事及其他》中，金荣华自述整理时，对原来“树阴是在山崖这边的”这句“很突兀，文意未完，又和下文接不上，似乎是多余的”话，补上了，可能在辗转叙述过程中失落了的有关“山崖”的说明：“可是因为日光斜照的缘故，树阴是在山崖那边的，下临山谷，无地可以站立”等对环境的交代，金荣华分析少女变成山羊以后，接着分析少女变鱼、少女变榕树，探索这三则朴素的故事为什么能流传至今，他引宾朗村孙玉妹老太太讲述洪水中一个女孩抓住芦因草幸存而繁育人类的故事时，强调这个女孩是“一个听话的女孩”，自己的父母常用这个故事提醒孩子们要听话，自己“一直以那个女孩为榜样，提示自己听父母的教导”。金荣华据此论述：“当这些故事活跃在父母和幼年子女之间时，它们的教育功能必然有所发挥，那应当就是为什么它们能历经世代流传至今的原因吧。”[3]他注意从“故事讲述状态”中提炼自己的论述，是民间文艺家非常可贵的研究风格。
此外，《金门民间故事拟补三则》《金门枙七尺无露水枛故事的各种传说和原有脉络之探测》[4]《鲁凯族民间故事的文化意义和学术价值》《鲁凯族口传故事试探》[5]《澎湖枙傻瓜丈夫聪明妻枛故事试探》[6]诸篇，有四方面特色：
（1）在采录整理实践中，有所感有所得而写，在个案分析中提炼普遍意义的理论。例如对金门故事《七尺无露水》的分析，“从其事实基础看，只是一姓一族的家史，并不具有大众喜听爱说的口头传播要素。可是有‘计取葬地’的情节，便不同了，它有了戏剧性，趣味大幅提高，因此跳出了一姓一族的家史范围而成为地方性的传说。……‘居所无蚊’和‘鸭生双卵’，都是基于日常生活的一些夸张，是极富民间故事风格的穿插，已具情节单元的雏形……又使这则地方性的传说，增加了民间故事的趣味。”[7]
（2）对某些故事“刷洗填缝”式整理的个案分析。例如，金门传说《池王爷为什么脸黑》叙讲：“在马巷地方，有一个人要在井里下毒，让民众喝了井水送命。池王爷（名池连升）听到了这件事，就把整包药吃下去而且还坐在井里，以免百姓去喝井水受害。人们把他从井里捞出来时，他全身因为毒发而变黑了，所以神像的脸是黑的。”[8]金荣华据《金门史迹源流》关于池王爷的记载、上海文艺出版社1960年《上海民间故事选·退瘟神》分析，应增补池连升与瘟神套交情的情节，如邀瘟神饮酒赏月，酒酣吐露散布瘟疫，索观瘟药，趁机吞服瘟药等情节，早期叙述中理所当有，传述过程中渐渐被忽略。
（3）将口传故事与文献资料比较研究，台湾本岛、澎湖和金门故事与大陆各省故事、外国故事比较研究。例如鲁凯族《蛇郎君》故事，金荣华分析，异本之一当是鲁凯人自有，异本之二当为吸收汉族故事而鲁凯化，故事分类型号为433D。金荣华将汉族、鲁凯族故事比较后，论述故事中鲁凯老人所采花为特定的百合花，鲁凯人视百合花象征女子的贞节，特别受到尊敬和喜爱；故事中的蛇为特定的百步蛇，百步蛇为鲁凯族敬重的图腾；故事中百步蛇从石屋壁缝钻进去偷听老人与女人对话谁愿嫁蛇，鲁凯族用石片垒墙，有缝，蛇可钻入：此三个细节都体现了鲁凯特色。[9]
（4）对AT分类法增补新类型。例如鲁凯人《鹿和山羌的故事》，阿奈尔和汤普逊《（世界）民间故事类型》编号为235，“一种动物向另外一种动物借了身体上的某部分器官而‘忘了’归还，于是成了某种动物的特征”。丁乃通《中国故事类型索引》，另立一型，编号为235A，“为什么某些动物，如猫对鼠、狗对猫等天生有敌意”。鲁凯人这则故事，金荣华增补编号为235B，“两种动物的现状，是它们在互补长短的基础上交换的结果”，“没有235号类型中的赖皮，和253A号类型中的欺骗”。
第二节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
“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研究是金荣华民间故事研究的一大特色，是中国民间文艺家中在这一领域取得卓越成就者。
他听从丁乃通教授建议，毅然由古典文学、比较文学转向民间文学研究，同时深受其《中国故事类型索引》影响，1989年《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选》起，依其编号，对故事进行故事类型分析，并增订232A倡倡“老虎和熊的故事”、420F“少女和狗的故事”、550B“猫鼬的故事”、720倡“姐妹鸟”等4新码，依汤普逊《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所用分类及编号，对故事进行情节单元分析，并增列A1145．3．“地震起源于地下有牛在互斗”、F33．1．“彩霞来人间助人工作”、J1876．“放鸭湖中，以解其渴”、T121．5．3．“富家美女嫁穷且懒者”等新码。金荣华根据中国民间故事实际，持续对AT分类法进行研究。1989年8月台北“民间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对汤普逊枙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枛中归类排列的几点商榷》，就归类不妥、排列不妥、失诸琐碎而无实际意义、中国故事需增补新码等4方面提出商榷。1991年11月21日台北“海峡两岸民间文学与俗文学研讨会”论文《卑南族枙哑女的故事枛试探》，卑南故事与欧洲AT710号《圣母玛利亚的孩子》进行异同比较，提出增订故事类型编号的意见与理由。1995年12月16—17日高雄“中国民间文学学术研讨会”论文《辽宁省所见AT706型故事试探》，就辽宁故事《没手的媳妇》与欧亚美非澳30多国500多种AT706“无手少女型”故事进行比较，论述她当为俄罗斯人1896—1905年间传来辽宁，此乃运用AT分类探讨中国故事与中外传播个案工作，颇有见地。1996年4月6—7日高雄“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学术研讨会”论文《谈孝——就所知民间故事印证其演进，并论AT980、980A和980B三型故事之分类》，就北魏僧人所译《杂宝藏经》古印度故事《弃老国》《旧毯》、湖北十堰市故事《斗鼠记》（《自死窑》）、日本故事《弃老山》、尼泊尔故事《铃铛》、中国故事《破碗》和中国、韩国、日本、尼泊尔故事《竹筐》等比较。以上故事，AT分类属981“躲藏的老人智救王国”，980A“半条毯子御寒”，980B“劣器恶食养老父”，980“不知感恩的儿子被他自己的儿子的直率行动所谴责——留待老的”等类型。金荣华对此商榷，另拟类型名称并附情节单元编号：980“逆子弃亲，因自己儿子要学样而惊悟”［J121．1．1．］，980A“儿子奴役老父，半条毯子御严寒”［J121．］，980B“不孝子破碗剩菜待双亲”［J121．1．］。1997年10月31日屏东“鲁凯族口传文学研讨会”论文《鲁凯族民间故事的文化意义和学术价值》，就《鹿和山羌的故事》和《树上的少女》又表达了增订故事类型编号的意见与理由。
在上述学术探索和学术积累的基础上，金荣华教授立三大宏愿：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②《中华民族故事大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类型索引》；③《中国民间故事全集（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类型索引》（已完稿，待出版，笔者尚未读到）。这三大民间故事文化工程将极大地方便并促进海峡两岸四地中国学者、外国学者研究中国民间故事，作中外故事比较研究，弘扬中华文化。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第1集（四川、浙江、江西）、第2集（北京、吉林、辽宁、福建），2001年1月、2002年3月中国口传文学学会出版。随着集成各省卷之出版，金荣华将持续做下去，“最后再汇整为一编”。这是三大宏愿中，规模最大的。
在实践的基础上提炼理论。金荣华有《中国民间故事和AT分类》（《类型索引第一集》代序），《中国民间故事与故事分类》（专著）。
金荣华在代序中首先介绍AT分类法的发展源流。‘民间故事的类型和分类，是各国民间文学工作者都关心的一项工作。AT分类是比较具有国际性的一种。芬兰学者阿奈尔以北欧故事为主，1910年纂成《故事类型索引》。美国学者汤普逊增加大量欧美西非故事，对它两度增订，1961年出版第二次增订版。学者们称这一分类法为“阿奈尔——汤普逊分类法”，简称“AT分类法”。丁乃通先生鉴于汤普逊增订之作尚未充分反映极为丰富的中国民间故事，在美国西伊利诺大学英文系任教的丁先生发愤钻研中国故事，穷10年之力写成《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1978年在芬兰出版英文版。丁乃通的目的：“经过这样的索引，使大家能按照国际的传统来真正了解和研究中国的民间故事”。丁乃通热爱祖国文化的精神深深激励着金荣华，第一本故事集《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选》（1989年出版）标明“谨以此书纪念丁乃通教授（1915—1989年）及其对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与贡献”，深深表达了学者情谊。金荣华真乃深于情者也！
金荣华钻研汤普逊、丁乃通两部“故事类型索引”和中国故事以后，既感受他们的成就，也察觉其不足。原本研究古典文学、比较文学、敦煌学、中外交通史的金荣华先生发愤钻研中国民间故事及其分类与类型，迄今20年矣！
他的贡献之一：在民间故事情节分析方面，他在《“情节单元”释义——兼论俄国李福清教授之“母题”说》中说：“情节单元”是英文或法文中motif一字在民间文学里的对应词，指的是故事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分而又叙事完整的一个单元。这里所谓的“情节”，是指在生活中罕见的人、物或事。所谓“单元”，就是扼要而完整地叙述了这不常见的人、物或事。民间文学在“五四”时期开始受到中国学术界的重视，mnotif一词经常为学者所言及。当年胡适先生把它音译为“母题”。但一般人联想到的就是“主题”。[10]陈劲榛教授评论金荣华此说：“英文Motif一词，国人多译为‘母题’，由是滞碍四起，曲解横生。先生铸‘情节单元’为Motif之对应词，以论民间叙事作品与讲述活动，则义理畅达，能为民间故事之有效说明，因此渐被两岸学者所接受。”[11]
他的贡献之二：在汤普逊、丁乃通两部“故事类型索引”的基础上调整或增补新码。
AT编号1446类型名称“让他们吃糕饼好啦”，大意是皇后得知农民没有面包吃，便说：“那么就让他们吃糕饼好啦！”属于“女人的笑话”类。可是中国最早文字记录见于7世纪写成的《晋书》，故事主角是公元259—306年在位的晋惠帝：“及天下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故事主角是男人，不属“女人的笑话”。这故事当属于“傻子”类，在区号1675—1724之间重新定位。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用英文写，使用者以西方民间文学工作者为主，所以书中类型名称同AT原书，其体例于类型名称下都写了故事大要或分析，付印时由于补助印刷的经费不够，便将同于AT原书的故事大要或分析删去，只保留具有中国特色之部分（丁先生面告金先生语）。在实际使用上，丁书要和AT原书配合使用。有的类型名称，是西方文学里的典故，或西方社会习惯用语，译成中文，中国学者未免隔阂。中国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故事不容易在AT分类中归类。
金荣华总结以上情况，分为三种：一是AT分类本身的问题，主要是有些故事分类不当，检索不易；二是丁著在译成中文后，因缺少故事大要的说明和用词差异引起之不便；三是关于中西各自具有之吃人笨魔和长工斗财主等角色不同的同型故事，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如何就中国故事检索相关之西方资料。于是，金荣华立志“依AT分类架构编写一本以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为对象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乃是基础工作”。
他的贡献之三：编撰类型索引。
读金荣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一、二集，深感他的工作，搜集民间故事是辛苦的，整理故事是辛苦的，撰编类型索引也是辛苦的：第一，不管故事好不好看，都得看完，是工作，不是享受民间故事艺术。第二，判定这则故事成不成型，或可不可成型。第三，已成型者已在何类何号，AT归类是否妥当？可成型者需先确定AT与丁乃通未为立型，再决定应入何类何号。一型之立，往往费时数日。最后写提要，则也很无趣，它不是为一则故事，而是综观多则后写其共同结构。所有的笔画索引，皆非学术著作，但类型索引例外，因为涉及分类学，属于研究，属于创造性的精神劳动。
1．动植物故事及物品故事（1-299）
51A今天感冒了
老虎要找一个借口吃掉狼、狐狸和兔子，恰巧放了一个屁，于是问它们是臭是香？狼说臭，老虎说这是污辱它，就把狼吃了。又问狐狸，狐狸说香，老虎说是假话，也把它吃了。再问兔子，兔子说，这几天感冒，什么也闻不出。
陕西：《聪明的小兔》第436-437页
2．一般民间故事（300-1199）
甲300-749幻想故事
465C 天宫娶天女
一个年轻人进入天庭，要娶天帝的女儿。天帝给他出了一些难题，如在极短时间内开垦一大片荒地等，但都由天女帮他一一解决，最后天帝只好把女儿嫁给他，让他回去。
四川：《木姐妹和斗安珠》（羌族）1111-1112页；异文一1112-1115页；异文二1115-1117页
《九兄弟》（蒙古族）第1479-1481页
《鲁俄俄》（蒙古族）第1481-1484页
乙750-849宗教神仙故事
丙850-999生活故事
876B-姑娘诗歌笑众人
一位姑娘在途中遇见秀才、和尚等人，相互对歌或吟诗。秀才等所作，皆自我夸耀或调笑姑娘；姑娘所作，则把他们都取笑了。
四川：《巧媳妇过渡》第588-589页
浙江：《姚姑巧对二书生》第813-814页
3．笑话、趣事（1200-1999）
1291D．1傻瓜借布机
傻瓜借了布机，认为它有四条腿，应该自己走。
浙江：《呆女婿借布机》（1319N-＋1687＋1696）第760-761页
4．程式故事（2000-2399）
5．难以分类的故事（2400-2499）
他的贡献之四：在专著《中国民间故事与故事分类》中，论述“编制故事的情节分类目录和类型分类目录就是民间故事学的一项基础工作，使用这些分类目录也是对民间文学工作者的一项基本要求”。继而他分析民间故事的三大特点：①民间故事里的人、时、地都不是特定的，甚至也是不明确的。②民间故事的原始创作是口头完成的，经过长期的口头转述，会产生不少基本结构相同而风貌各别的“异说”。③在有些故事中，除了主要情节，还有次要而可独立的部分，常会以另一种风貌在其他故事中出现，甚至单一情节的故事自身会成为其他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民间故事的分类要从情节单元的分类和故事类型的分类两方面着手。
他介绍汤普逊《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所分23大类，下分次大类、支类、细目，也介绍自己《六朝志怪小说情节单元索引（甲编）》所分46类，并探讨汤普逊之归类疏失。如中国有许多狐狸精、乌龟精、蜈蚣精故事，地府阴曹故事，为汤普逊所未见到的，需要补充类别。
他论述中国古今各种民间故事分类法，主要有：①宋初《太平广记》的121大类，150多个小类。②钟敬文1929—1931年间所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列出的45个类型及其情节提要。③美籍德裔学者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所分246个类型（故事215种、笑话31种）。④《中国民间故事集成》1987年先分为神话、传说、故事三大类，“故事”大类再分幻想、动物、鬼狐精怪、生活、机智人物、寓言、笑话、其他等小类。金荣华论述：“这是一个按故事题材内容所作的分类表，但目的和以故事结构作分类的类型不同”，“为各种学术性分类研究创造便利条件，而绝不影响和制约任何学术研究性的分类和编码”。⑤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金荣华从中外学者对中国民间故事的分类中汲取营养，编制前文所述的“集成”“大系”“全集”三大索引。
金荣华着重探讨芬兰阿奈尔、美国汤普逊《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通称AT分类法）的优点与不足，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根据AT分类法的分类原则和中国民间故事的实际，对AT分类法进行修订而撰著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之成就与不足。他根据《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浙江、江西、北京、吉林、辽宁、福建等7卷的实际，对AT分类法现有类型进行调整，对新出类型作了归类，并探讨了同类型故事中角色属性的变异，和故事性质的变异，以及这些变异影响与不影响分类的因应之道。他作了以上理论探索后，继续前进着，完成了广西、宁夏、江苏3卷，正在作河南、西藏、甘肃诸卷（金荣华2003年5月30日致过伟函）随着故事分类索引的持续实践，金荣华的理论探索也将更深化。
金荣华默默耕耘，成为中国民间文艺家中优秀的“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专家。他的文友和弟子们往往运用民间故事类型撰写论文。蔡丽云撰著硕士论文《中国民间动物故事类型研究》。
第三节 《民间故事论集》
民间文学采录与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是研究的基础。在上述扎实的基础上，金荣华先生1979—1996年间所写论文1997年精选结集为《民间故事论集》，分4部分：
（1）中国故事。
（2）比较民间文学。
（3）韩国民间文学。
（4）故事类型分类、情节单元归类、整理原则。
择要评介如下：
《神话省思三则》论了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夸父追日。探讨神话的学者多矣！探索这三则神话的论著多哉！金荣华所论，有其风格，有其发现。叙述神话情节用白话，便于向一般渎者普及神话知识，注释古籍所载古文原文，便于专业学者查考。论述《精卫填海》“这则神话很悲壮，并且在悲壮中表现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著”，阐释了内蕴的思想意义。引入后来文学作品中的寓言《愚公移山》同样是“那一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著和气势”。论述《后羿射日》有两个很明显的意义：一是“过犹不及”，太阳对生物的成长固然重要，但是太多了却是有害的；二是太阳固然为万物所依赖，但是如果运作不正常而对人间造成巨大伤害时，人们还是要起来反抗的。引相似的口传故事《二郎担山赶太阳》，论述射日故事“在实际生活中便有了反抗暴君、反抗暴政的意义”，“‘官逼民反’都可以作为《后羿射日》的一个注脚”。阐释夸父的追日行为，“定为当时的‘格物致知’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引王国维《人间词话》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种境界，其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若将“‘伊’字落实为‘日’或‘竹’字，则《夸父追日》和‘阳明（王阳明）格竹’都是第二境的具体说明，都是治学过程中最艰苦阶段所发生的事”。金荣华“省思”三则上古神话有两种共同现象：一是“所涵示的精神与意义，在后世都有与之相应的民问故事，二是在历史上也都有与之相应的真实事件”，进而论述：“就事理而言，一则简单的上古神话，如果能在本民族长期流传，广为人知，那么它所显示的精神和意义，在无形中会对人们产生一些影响，而人们在潜意识中也会对它的正面意义有所认同。……这则神话所表现的精神和意义，现在已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和其行为价值观的一部分了。我想，这也是今天研究神话的一种意义吧。”寻找与上古神话相应的后世口传故事和历史事件，从而论述并有所发现，这便是“金氏风格”“金氏发现”。
《从印度佛经到中国民间——（贤愚经·檀腻羇品）故事试探》，金荣华发挥比较文学和敦煌学之长，将古印度故事和中国口传故事作比较研究。古印度故事可分为三个独立单元：①一连串似是而非的判决，独立发展为AT1534号类型故事，或和AT1660号结合为复合型故事。②二妇争儿和二人争毯的判决，AT926号类型故事。③国王回答主人公代询三个问题而主人公意外得了一箱金子，AT46lA号类型故事。金荣华将古印度“一连串似是而非判决”和内蒙古蒙古族《一连串的官司》、新疆维吾尔族《公正的判决》、辽宁汉族《昏宫断案》、广西仫佬族《贪财的判官》比较，论述“似是而非的判案，重点在趣味，而其趣味就在其判决的荒谬，这也是故事之所以吸引人之所在”，批评了内蒙古、新疆两则故事将判案“合理化”，大概是近世文人改写的，不是真正的民间故事。将古印度故事和中国古代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的《黄霸判案》和《薛宣判案》《魏书李崇传》、元杂剧李行道《包侍制智赚灰阑记》、江苏《巧断布讼》、河南《包公断伞》作比较，论述“二妇争儿”故事之广为人知，得力于元杂剧李行道写了包公判案。总之，金荣华比较中印故事，论述古印度故事凸显国王的才智，虽有“荒谬”趣味，但并不能显示国王的英明。中国故事因为没有一定要用以表示谁的才智，就顺着它“荒谬”的本质发展，把它和AT1660型故事结合，既保持其趣味，也不扭曲是非，是比较合情合理的。《两妇争儿》和《二人争毯》中，令争执双方互拽执物，实际上也是一种“荒谬”，不过，这种“荒谬”只是侦察的方法，所以读者不仅感到有趣，也欣赏审判者的才智。金荣华把古印度故事与中国吉林《找幸福》、河南《白老鼠偷米》比较。穷青年见活佛时，插入“问三不问四”或“问别人的事就不能问自己的”波折，不仅增加了故事的跌宕之趣，也提升了故事的教育意义；在技巧上，也就是“点铁成金”吧。笔者1998年初读时，随手眉批：“见多识广，触类旁通，妙趣横生，妙理迭出”。2002年12月写此章重读此文，当初的新鲜感受，余味还在，余香犹存。
金荣华先生曾执教韩国的大学，所以写了多篇研究韩国民间文学的论文。
《中韩灰姑娘故事对口传文学理论的印证》，将1929年中山大学《民俗》所刊广东东莞《两姐妹》和韩国《宫绮和帕祁》比较，论述民间故事的口耳辗转叙述过程中，故事的背景和细节当地化，情节中若有不能尽惬人意的，逐渐省略，或增添情节，予以弥补。
《汉城关庙的传说和特色》介绍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日本出兵侵略韩国（那时称朝鲜），即是韩国史上“壬辰倭乱”，明廷应朝鲜国王之请，派兵援助，与日军激战屡屡。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明军守汉城，日军来犯，两军苦战之际，关公显灵，骑赤兔马，半空中青龙偃月刀一挥，削去大片山头，飞沙走石，袭向日军。明军士气倍增，击败日军。明军将领在汉城建关帝庙，感谢他显灵助阵。明神宗、朝鲜国王仁祖再建两座关庙，后来又建三座，其中奖忠洞关庙是朝鲜王朝最后一位王太子李垠（1897—1970年）生母严妃所建，庙内挂横匾“南区关圣庙永信社员”陆军中将赵姓根等百余人题名录，所署年月是昭和十年（1935年）乙亥四月。公元1910—1945年是日本侵占全部朝鲜半岛时期，这期间韩国将领在日本殖民统治下成立“关圣庙永信社”，“永”远“信”奉当年显灵抗日的关公，所含民族抗日意识是十分明显的。金荣华论证关公信仰深入韩国民间。
《东明王的传说》《春香传及其同类型故事之比较》《龙井》《计擒龙马》《兔子和乌龟》《鹿足母子》《一石致富》等篇，探讨韩国民间文学，也帮助中国人了解多姿多彩的韩国民间文学。
金荣华擅长比较文学与故事类型，所以对一些故事，常撷取古今中外各异本进行比较而探索其源于何地何时。例如，《拾金者的故事试探》，他在元朝杨瑀（1285—1361）《山居新话》发现杨氏所记，卖菜人拾得钞票1 500贯，母亲叫他归还失主，失主反诬他吞没一半，闹进衙门。聂以道判决1 500贯是天赐给贤母养老，失主当去别地寻找丢失的钱。金荣华从历代典籍找到多篇异本，近数十年所采录汉族、藏族民间故事，西班牙、德国、印度、英国、法国、意大利、阿拉伯等地的故事。西班牙和德国故事可上溯到10—16世纪间，英国和法国可上溯到15世纪。从故事内容看，这一类型故事应起源于中国，时间就在14世纪中叶杨瑀所记。金荣华认为：“在各国各族间流传”的同一类型故事，可能是各地各族独自产生、不谋而合的，也可能是出自一源而接受者各自加以本土化的。所谓本土化，主要是把外来故事中一些不为本地大众所悉知的事物更换为大众所悉知者。但是，一则故事的产生，有其当地环境和习俗的基础，传入别一文化区以后，如果主要事物被更换，而相关细节没有适当处理，那么一些外来的痕迹仍可经由对比而被察觉。《拾金者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杨瑀的记载里，失主遗失一束1 500贯的钞票，是一笔巨款。元朝钞票民间普遍使用，轻而小，可藏身上，早期用丝织品印制钞票，柔软轻滑，跌落地上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拾金故事”之见于元人笔记，自有其社会基础。元杨瑀《山居笔记》、陶宗仪《辍耕录》到明冯梦龙《古今谭概》，这则“拾金故事”大概一直只是流传在士大夫阶层。关于聂以道的一则传说，直到冯梦龙把它的情节写进通俗小说《喻世明言》后，才变异为民间故事，并进而形成一个故事类型，它的情节被编为J1172．1．号。明清两朝民间常用通货又恢复以白银、铜钱为主，冯梦龙把失金数目1 500贯（值银750两）大幅下降为30两，对拾金者（小贩）而言，也不是一笔小钱。同时代的外国，钞票不如中国元朝流行，“拾金故事”传入外国后改钞票为金币，有其改的原因，然而外来的痕迹因此可察。德国故事失主丢失一个金袋，共装有800个金币，重2 500克，约合中国4斤11两，这样的口袋不太可能跌落到路上而不觉察。印度故事失金大幅下降为60个金币了。金荣华的比较故事学是明察秋毫比较入微的。
“老虎怕漏”是流行很广的故事，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型号177。金荣华《枙不怕老虎只怕漏枛故事试探》，比较了中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和西南各省主要汉族流传，也包括少数民族流传的故事，和印度、韩国、日本、西班牙的故事进行比较分析，故事的原貌应是“老虎去农舍偷牛的那一夜是下着雨的，所以农夫农妇之间的对话，应该是一人先谈到雨，如‘下雨了’或‘快要下雨了’，然后另一人回应说：‘不怕（下）雨，只怕（屋）漏’。老虎第一个误会，应该是把‘不怕雨，只怕漏’听成了‘不怕虎，只怕漏’，接着再误以为‘漏’是比他更厉害的东西”。金荣华运用比较语言学，比较了梵文、北印度语、孟加拉语、日语、西班牙语和中国汉族北方语系、其他方言、潮州方言、闽南方言里的“虎”和“雨”的读音，只有粤东的潮州方言“虎”和“雨”的语言和声调完全相同，都音ho，上声，闽南方言这两个字都音ho，只是声调稍异，“雨”的发音是ho的上声，“虎”的发音是ho的去声。所以，金荣华认定《不怕老虎只怕漏》（AT177）发源地当是中国华南沿海的潮州或闽南，华南产虎，故事中的虎角色也其来有自。故事的发源地既可确定，故事产生的时间也尚可一探。潮州方言、闽南方言的形成与稳定应该是唐朝汉人大量迁入潮州、闽南之后。代表中古音系的《广韵》，“雨”字王矩切（音羽）或王遇切（音芋），“虎”字呼古切（音浒），判别明显。所以潮州方言、闽南方言之“雨”“虎”读音，无论是来自上古音的演变，或受当时当地百越民族的影响，这则《不怕老虎只怕漏》故事产生时间的上限，都应该定在8世纪的盛唐。至于下限，借助西班牙的资料，西班牙故事的记载见之于中世纪，可定于15世纪中叶明景泰年间。如以最晚的时间推算，迄今至少也有550年左右的历史。总之，民间文学的历史文化积淀是深厚、浓郁、多层次、多方面的。民间文学研究需要多方面的知识、多学科的方法。金荣华《枙不怕老虎只怕漏枛故事试探》，分析故事的核心情节，探索其故事原貌，又运用各地语言进行比较，从而论定故事的发源地和产生的时间。他的研究方法，给人们以可贵的启发。
《定婚店故事试探》，运用典籍所记故事和印度故事，论述其源自印度。但附记了西汉“张敞画眉”故事，这附记实为自己与自己辩论，“张敞画眉”早于印度故事，当并非受印度故事的影响。多种见解并存，供人们进一步探求。
金荣华教授在中国文化大学任教多年，教本科生，又教硕士生、博士生，指导硕士博士论文60多篇，当今台湾的大学，讲授民间文学的老师，多金荣华教授所传，猗欤盛哉！笔者曾致函其弟子，了解弟子心目中的导师。今选录姜佩君博士函如下：
您在信中要我说说金老师的教学、研究和为人，这点说实在有些为难，因为我亲近金老师的时间实在很短。如果您能问陈劲榛、许端容、陈益源、刘秀美、唐蕙韵这几位跟老师比较久的人，应该可以得到比较深刻的答案，不像我只是知道个浮面。
我对金老师的感觉一直是又敬又畏，因为从我念大学起，一直到读博士班的头两年，金老师一直是担任所长兼系主任的行政工作，加上老师个性又比较严肃，所以有一段时间很怕老师，一直到后来修了老师的一些课，比较了解老师后，才不那么怕老师。
我前后上过金老师的“比较文学”（大四）、“现代文学”“点书检查”（硕士）、“通俗文学”“民间文学”（博士）这几门课。而且是在博士修了“民间文学”，决定研究这方面的题目后，才跟金老师有比较多的接触。这时虽然比较不那么怕老师，但每次见面讨论事情的时候，都还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老师骂。
其实金老师是一位很关心学生的老师。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在硕士毕业的那年，一直到八月底，都还找不到工作，所以心里很急、很慌乱，就在这时候，我接到秀美的电话（那时她是研究所助理），说金老师帮我排了“大一国文”的课，问我要不要接，我当然一口气答应了，后来才知道，金老师总是尽可能地挪出一些课来，给那些刚毕业又找不到工作的学生教。
第二年我找到澎湖的专任教职，所以便把考上的博士班办休学，金老师不赞成，便特地找我去，对我说：“本来‘大一国文’这门课，都只给大家教一年，隔年就要让出来（给今年毕业的同学），不过我可以破例，再给你一年。”那时的我内心真是充满感动，金老师又不是我的硕士论文指导教授，平常也没有特别的接触，可是却如此关心我，真是让我感动不已，同时也让我下了一个决心，未来有能力时，一定要像金老师一样的去帮助学生、关心学生。
这是我最感动的一件事，至于其他，就比较琐碎、片断。因为真正认识金老师是在博士班之后，而此时的我已在澎湖任教，每次到台北上课或看老师，总是来去匆匆，不能多留，所以我是很羡慕陈劲榛、刘秀美他们，能跟着老师这么久，可以时时亲近老师，时时跟老师请益、学习。近年来，金老师又一直说要退休了，心里更是觉得遗憾，好不容易可以亲近一点老师，跟老师学点东西，老师却要退休了。心里虽然想找个名目（博士后研究或什么的），向学校请个一年半载的长假，回台北去听听金老师及其他老师们的课，但事实上这是不大可能的。总是在当了老师，才发觉学得不够多，若是能够再以学生的身份回去旁听老师们的课，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很后悔以前上课没认真点。拉杂写了一堆，就此停笔。
祝愉快
晚 姜佩君 上
2001年9月9日
再选录唐蕙韵博士的信如下：
今日与金老师餐聚，提到新近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西卷》，想到您老人家，忽然总觉得欠着您什么，再一想，是您交代的功课没交出，心里糗着呢。
觉得跟老师太近，就像是亲人，要向人介绍自己亲人，说明了亲属关系后，再接着要说什么，我至今还傻着。但这一生中，教过我、影响过我的老师有数十个，让我感觉像自家亲人一样敬爱着的，也就金老师了。我曾试着细数老师的好处及成就，但花了数日修改，通篇看来始终都是世俗极了的“美言”，我没有刻意美化的意思，却只能这样，因为我心底看老师的好，只有“亲”一个字，就是心里觉着很具体，但一点也说不出的那样守旧的亲。记述着老师启迪恩情种种的文章，看看就像小学生写“我的爸爸”作文一样，在家的羽翼下幸福美满的，常常最最是描不出这个美满的整体，写什么都不着边际，搔不着痒处，最后只好随俗公式化的写了交差。我不愿随意敷衍您这样一个可爱也可亲的长辈，所以这欠着的，看是还不了。不知道这样坦白，算不算是一个交代。
目前仍在进行博士论文《中国风水故事研究》的写作，笔慢思缓，不暇及其他篇章的构思。不记得上一封信给您写了些什么，但记得一本原属寄出的论文，当时不确定可曾当面呈请您指正，遂便未寄，想11月兴许您会来开会，再与您撒娇。今知道您不来了，心里失望，也不管占您的书架位置，就赖着给您处置批评了。
仍然是一个老当益壮的印象在您身上。每当想到您稠密的写作进程，心里就像被追着抖得厉害，笑自己心气壮志都差得您远。盼望再见您的新作。
祝文祺
晚 蕙韵 敬上
2002年9月15日
姜佩君的信，笔者曾复印寄金荣华先生一阅，意在促他尽快写一写“学术自述”。他2001年10月6日复信云：“姜佩君很用功，回顾来时路，她的学业和工作算是很顺利的。您搜集资料的功夫，这次也算露了一手。”笔者探索了金荣华先生的学术成就，再介绍他的弟子心目中的导师印象（从姜、唐二博士之信函中，体味到台湾青年学者之尊师重道，这是值得大陆青年学者学习的），尽可能多侧面地、立体性地介绍一位优秀的民间文学学者。
（原刊《台湾民间文学》，过伟等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