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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间文学民俗学二十六名家
1.5.10.2 热爱者·探索者·守望者——我的民俗学学术历程简述

热爱者·探索者·守望者——我的民俗学学术历程简述

柯 杨

早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对民间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出生在西北高原的重镇兰州,从小看惯了黄河上转动的水车,漂浮的筏子;听惯了兰州鼓子和花儿的演唱。五泉山“四月八”的庙会,正月里的社火,震撼人心的太平鼓,香辣可口的牛肉面,都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我1954年就读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时,曹觉民、匡扶两位教授的民间文学课程,又成为我的最爱。两位学者的授课,把我对民间文学的感性热爱提升到了理性认知的高度,为我终生从事民间文学的研究打下了思想基础。因此,当我1958年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民间文学为教学和科研方向。当时有人议论说:“柯杨不去研究古典文学,却搞什么民间文学研究,太可惜了。”我的回答是:“既然曹雪芹的一部小说——《红楼梦》有那么多专家去研究,为什么千万人创作的、浩如烟海的口头文学就不该有人研究呢?”在当时,民间文学在高校普遍不受重视,长期处于被贬低、被排斥的地位。直到现在,它在许多高校仍然排不上座次,有的干脆不开这门课,有的只是作为选修课来讲授。“文革”10年,我国高等学校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所受到的破坏是空前的,处于树矮株弱的民间文学所遭受的打击更为严重。1978年10月,正处于全国清算“四人帮”的罪行、拨乱反正的高潮时期,为了重振民族民间文学事业,由西北民族学院承办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教材编写及学术讨论会”在兰州召开,有100多位专家学者到会,其中有钟敬文、陈国强、黄铁、田兵、韦其麟、蓝鸿恩、任钦道尔吉、杨亮才、胡振华等。这是“文革”后首次全国民族民间文学界的大聚会,说它是一次重振民族民间文学专业的动员大会或誓师大会,也不为过。会议期间,我请钟敬文教授专程到兰州大学,给中文系全体师生作了题为《为孟姜女冤案平反》的学术报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是我第一次与钟先生的近距离接触,由于我在钟老讲演时帮他写了两个小时的板书,没有出现什么错误,也给钟老留下了较深的印象,成为他第二年同意我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并参与《民间文学概论》编写工作的重要契机。

1979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进修和编写教材的这一年,是我的学术思想突飞猛进的一年。20多位来自全国高校的民间文学教师,聚集在钟老身边,聆听他的授课,的确是如沐春风。从书稿大纲的讨论、各章节内容的确定、每个人的分工和初稿完成后的多次修改,钟老都亲自参与,一一指导。我们的学术视野在他的教诲下得以拓展,知识得以深化,研究方法得以改进,事业心也得到了空前的强化。先生的言传身教,使我们受益匪浅。正如当年潘光旦教授替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所写的《大学一解》中所言:“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跟随钟老“从游”的一年,深得“濡染”之益。主要收获有四:一是明白了把民间文学纳入民俗学学科体系的科学性和必要性;二是真正理解了“兴趣是成功的一半”的道理,而兴趣的巩固和强化,则必须实现从“粗识”到“真知”的转变,亦即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升华;三是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专家、学者。原来,所谓专家、学者,都是始终在人类未知领域里探索的人。我们只要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上,在某个未知的领域里有新发明、有所前进,那我们的劳动就是有价值的;四是对多种学科知识与方法的综合运用,使其发挥优势互补的功能,有了更深入的体会。在北京师范大学编写教材期间,我们曾利用一个星期天,簇拥着钟老登了一回长城。那天先生兴致极高,归来后,填《水调歌头》词一首,分发给大家,其辞曰:“久蓄再来愿,今日出居庸。峻岭崇岗争翠,林木正葱茏。九折砥平驰道,千尺山头遗堞,游客尽西东。群向高台望,入眼叹神功。思前游,身已老,志犹雄。拄杖望京石上,云野豁心胸。落落眼前诸子,烨烨垦荒事业,相勉在奇功。俯仰先民迹,肺腑绚长虹。”在读了钟师大作后,我在激动之余,也写了下面这首《水调歌头》以表达自己的心愿:“我本陇头客,久盼到雄关。风云万里兴会,师友尽欢颜。雾锁葱茏燕岭,情注蜿蜒故垒,身在画图间。更喜随藜杖,评点此江山。望京阙,心如海,起波澜。壮丽青春仍在,跨马好扬鞭。幸有峥嵘巨擘,砥砺莘莘学子,发奋苦登攀。放眼神州路,千载数今宽!”北京师范大学教材编写工作结束之后,我返回兰州大学继续任教,把开设《中国民俗学》等新课和进一步强化田野作业作为我努力的方向。

我的民俗学课程虽然是中文系高年级的选修课,却很受学生们的欢迎,选修的人数每年都是最多的,其原因有二:一是我的课程内容丰富、重点突出,教学方法生动活泼,理论联系实际,能与学生们家乡的民俗事象紧紧挂钩,把他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民俗文化现象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加以分析,使他们产生了亲切感和“原来如此”的顿悟感。二是每年授课结束后,必须要挑选十名左右、最喜欢这门课程的学生跟随我深入农村、山区,进行一个多月的田野作业——亦即教学实习,并让他们以调研材料或思考的问题为基础,认真写作,作为毕业论文评定出成绩。

我一贯认为,一个从事民俗研究的学者,不但应当把田野作业看作是最重要的学术环节,还应当有自己的“根据地”——即自己特别钟情的、值得反复调研、长期观察其民俗文化演变的一方热土。正如我在《诗与歌的狂欢节》一书的自序中所说:“只靠兴趣和爱好是不行的,仅凭一两次走马观花的采风也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全身心地投入,需要吃苦,需要十数次、数十次地去感受、采访、记录、访问,直到弄清一个个问题的关键所在。它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民间文化,只是坐在书斋里凭二、三手材料去做静态的、凝固的研究,往往会丧失许多生动有趣的内容,甚至得出并不准确的结论。”我自己的“根据地”,就是甘肃省境内的“花儿”流传地区,即以莲花山、松鸣岩、二郎山三大花儿会场为中心的十几个县。在近五十年漫长的岁月里,我不但率领本科生和研究生深入这一地区的各个乡镇、山村,对花儿歌手和文化生态环境的变化进行反复调研,而且陪同国内外专家学者进行过十多次深层次的专题考查。我们住在农民家,与民间歌手交朋友,倾听他们的歌唱,感受他们的日常生活,了解他们的家世,探寻他们口头诗歌创作的奥秘,经历了由表层到深层、由感性到理性的漫长认知过程,真正实现了由“粗识”到“真知”的思想飞跃。这种“下定决心掘深井,不见清水不停歇”的劲头,对有志于民俗研究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自信,经过五十年的努力,对花儿这种大西北多民族的民间口头诗歌遗产,是有充分的发言权的。

改革开放的30年,是我国社会大变革、大进步的30年,民俗文化的研究也因此跨入空前繁荣的时期。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化和应用性研究的大面积开拓,犹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是缺一不可的。当前民俗学界存在的问题之一,就是对应用的研究重视不够。面对社会全面转型的形势,学术界在研究宗旨与方法上,也都面临着转型的挑战与考验。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人的学术研究心态,始终是存在着矛盾的,“文章乃经国之大业”(即与现实需求相联系的应用研究)的觉世观与“文章乃不朽之盛事”(即纯学术、纯理论的研究)的传世观之间,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人物的头脑里,总是在冲撞着、抵触着,甚至在同一人身上,也往往有“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的不同表现。我个人认为,这两者各有其价值,不能片面地是丹非素,扬此抑彼。只是在当前社会急剧转型的条件下,为了能使传统民俗文化有一个大规模、多层次的良性转化,需要有更多的学者关注并参与应用性的研究。这种研究,既要求学术视野和价值取向的拓展,也要求学者们走出书斋、走向社会,与各行各业建立广泛的联系,当顾问,当参谋,出点子,搞设计,把自己的知识与才能奉献给社会。因此,近十多年来,我在民俗文化的保护、传承和产业开发,以及民俗文化作为旅游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其规划、开发、设计等环节上如何秉持科学性、合理性等方面,也参与了大量调研,写了一批文章。还在国家级、省级的相关会议上,以民俗学者的身份,参与了讨论、建言和决策,使自己的知识能对社会的发展和事业的兴旺有所裨益。尤其是在既有利于民俗文化的保护、传承,又有利于各地民众的脱贫致富方面,动了一些脑子,有了一些实际的进展。所以说,民俗文化的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应当是“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行其是,发挥一种互补的作用,而不应当相互排斥、水火不容。

我已经退休十多年了,但我的民俗文化研究工作并没有停步。为了充分了解学术研究的动态和发展趋势,使自己的学术见解能始终保持在本学科学术研究的前沿,我学会了电脑操作,不但可以用Word写文章,还可以畅游网页,吸收其他学者的真知灼见来丰富自己、提高自己。回顾我从事民俗文化事业的五十年,可以用热爱者、探索者、守望者这三个词组来概括。“古稀已过续长征,虽退难休另有情。常效书生能报国,不停奉献度余生。”我愿以这首小诗来表达对自己所热爱的民俗学事业的态度。

2009年3月30日于兰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