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诚与《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

过　伟

刘锡诚兼跨民间文学与当代作家文学评论两个研究领域，都有优秀成果，前者20种，又主编丛书4种35本，后者9种，又主编丛书1种20本。我读到刘氏所著，《象征——对一种民间文化模式的考察》（2002）、《追寻生命遗韵——我眼中的文化史迹》（2003）、《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2006）、《中国文联晚霞文库·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2007），仅就所见四书评刘氏，套句常见的“套话”——“阶段性成果”耳，不能作为较全面的评论。回忆：与锡诚相互走近三回：第一回1983年冬在北京密云水库第一次民间文学评奖，他来水库对评委们讲话，当时他任驻会副主席，握手而已。第二回1986年春，中国芬兰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在南宁举行，邀请他来广西师范学院学术演讲，他讲当代文学，有不少新的信息新的论点，展示当代作家文学研究家风采，师生们听得津津有味，阵阵掌声，我有点儿淡淡的遗憾，因为他未讲民间文学，但记起《文艺报》常刊其文学评论。第三回2003年11月在华中师范大学、三峡大学出席海峡两岸民间文艺学术研讨会，从武昌到宜昌又参观三峡大坝内发电站，夜间促膝长谈，真正的相互接近。他的《试谈中国民间文艺学史上的流派问题》谈了歌谣研究会、古史辨派神话学、文学人类学派、俗文学派、社会——民族学学派、延安学派、民俗学派，实为《民间文学学术史》之先河。笔者代广西师范学院学报组稿。他说：就把《流派问题》带回去吧！我说：这篇太散了，选一个流派畅开来论。他说：八个流派看中哪派？我答：郑振铎俗文学派。他赞过伟睿智，选中锡诚用力最勤的。他寄来两万多字长文，学报分两期连载。从此书信往返，友谊日进。

一、象征

什么是象征？《现代汉语词典》云：“用具体的事物表现某种特殊意义。”锡诚在《象征》里写：“是以外在的感性事物的形象，暗示一种抽象的、普遍性的意义。”^［1］8区分为三：①直接呈现于感性感照的现成的外在事物。例如：以桃木作为辟邪的象征物。②语言象征。例如：“鱼”与“余”谐音，民间年画用鱼的字形和形象表达富裕。③名目繁多、层次复杂的中国礼仪和节日民俗活动，从总体到分体差不多都暗示某种象征意义。例如：婚礼拜堂中的红蜡烛、男性压床、跨马鞍等。^［1］24-32

锡诚探索种种事物与现象中的象征。神话，他看作“人类早期的某种文化象征和符号”，“神话的真实意义，在于就隐藏在这些神秘的象征和符号的后面。”^［1］34运用典籍、地下考古文物与口传神话，论证创世神话盘古、阴阳二神、鱼与蛙的原始意象，石头补天和石头生人，葫芦生人，鸟生人，世界树等神话意象，^［1］42-82双生子神话“是一种象征形式，历史上血亲婚的一个证明或回忆和古代人关于双生崇拜的反映”。^［1］87陆沉传说蕴含着“文化密码和民俗象征”。^［1］90九尾狐“象征祥瑞之气”。^［1］107

锡诚探索十二生肖“都是人文动物”，“在中华文化中构成种种独特的文化象征，蕴藏着极为丰富的人生的、种群的、社会的内容，体现出中国人的独特思维模式”。^{［1］117-118}撷择鼠、狗、猪、鸡作深一层探索：鼠“既给人带来危害，又是吉祥的象征”，“种种特殊的民俗人文特征”，“表达了中国人的驱邪禳灾为主要倾向的鼠观”。^［1］136狗是“文化英雄的角色”，^［1］136“以猪记年，也是一种文化符号”^［1］151，“猪是财富的象征”。^［1］162鸡是“具有‘五德’的家禽”^［1］164，“除毒驱害的英雄”^［1］170“财富的象征”。^［1］179“十二生肖文化已深深扎根在人们的生活和心理之中，而且越来越成为民族的一种吉祥的文化象征”。^［1］152

锡诚引不少古籍所记“社”，与云南红河州元阳县全福庄哈尼族村寨的寨神祭典“埃玛突”作比较研究，论证“社”的信仰基础为灵物崇拜^［1］218、图腾崇拜［1］219、祖先信仰［1］220，进而论中国“向来以广泛地崇拜万物作为文化之根本，人们把敬天地当作一切事物起源的典范，使万物发育成长，秩然有序”。“中国人所崇敬的事物之广博，在世界上是无可比拟的”。^{［1］222-223}刘氏对民间信仰的探索，是精邃的。

礼失而求诸野。锡诚为了探索汉族中原古代“社”文化，亲身考察西南哈尼族埃玛突祭典，并参阅哈尼族学者的田野调查报告。为进一步探索民间信仰，探索东北萨满教的“文化符号”（即“象征”）。锡诚是一位重视形象资料（图像资料，古今民间美术资料）的学者。他的书中，插了不少形象资料，如考古出土的古代器物、民间鲜活的田野调查、外国学者早期采集的和中国学者当代采集的资料等，来探索萨满（巫师）的面具、神帽、神衣（神裙）、法器（神杆、神柱、神鼓、铜镜、腰铃、铙钹、神刀、神剑、神杖、弓箭等）所选取的动物（鹿、熊、犬、蛇、蜥蜴、鹰、雕、鹫）、日月等形象，图像与文字相结合，阐述象征文化。深山密林狩猎的鄂温克、鄂伦春族崇熊，草原游牧的蒙古族崇牛马，三江流域捕鱼的赫哲族崇蛙、蛇、蜥蜴。萨满法事中，上天时，鹰为坐骑，入地时，蛇为帮手，驱病除恶灵时，借助猫头鹰。鹰神是光和热的象征。鄂温克萨满神衣上的布谷鸟、啄木鸟和斧图案是上界辅助神的贮藏所，背部镶条的飞鸟是萨满灵魂的贮藏所。^{［1］228-273}萨满的世界树就是古籍《山海经》里的“建木”。^［1］274刘锡诚广征博引，打通了汉文古籍与少数民族的田野信仰习俗。

他的学术视野从北方的萨满，投向南方的傩。“贵州、湖南、广西、云南、江西、安徽等省自治区，形成了一个傩文化圈。”^［1］289傩的原生地，“一为中原说，一为南方说。”^［1］290中原说为传统的观点。南方说为后起的理论，代表人物为萧兵和林河。林河论傩文化是中华民族发明水稻种植后蓬勃发展起来的宗教文化，其文化特征是以太阳与傩鸟为图腾。^{［1］290-292}锡诚云：“送旧德立新德”六个字将仪式的内涵概括得准确，挖掘得深刻，也许就是傩文化的象征指归吧！^［1］296“大傩仪式之逐疫驱祟送旧迎新，在其象征意义上，乃寓意着驱除旧（德）秩序（规范）建立新（德）秩序（规范）。”^［1］297锡诚持传统的中原为傩的原生地，傩为逐疫驱祟。他仅引林河《古傩寻踪·古傩七千年祭》，可能未读林河《中国巫傩史》及《古傩寻踪·神农炎帝形象小考》。林河论傩源于南方稻作民族祈丰收的“民间傩”，北传中原，成为逐疫驱祟的“宫廷傩”。“宫廷傩”载于典籍，“民间傩”一直深沦于民间，乃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一家之言。

他的学术视野，从神话而北方萨满南方傩，再转而亦人亦鬼亦神的钟馗。他发挥寻典籍，觅口传传说、民间美术、民间戏曲之长，访求钟馗的发展轨迹。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奉敕为皇太子于灵应观写的《太上洞渊神咒经》（产生于西晋或东晋的道教经典），产生于中晚唐的敦煌写本《伯2444号·太上洞渊神咒经·斩鬼第七》《伯4976号》《伯2569》《伯3352》《斯2055·除夕钟馗驱傩文》，张说、刘禹锡的简单记载，周繇《梦舞钟馗赋》的描写，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吴道子画钟馗》，形成了唐明皇梦鬼、钟馗啖鬼、吴道子画鬼等三个“故事素”。随着时代的演进，钟馗在动态的叙述和静态的描写中立体化了。^［1］330发展出钟馗的戏曲、小说、年画、门神画、文人画、口传传说故事。笔者青少年时，中堂每年农历五月挂钟馗画像，戏院演钟馗戏，钟馗进入人们民俗生活，印证了刘氏的论述。

锡诚探索神秘数字、颜色崇向、年画、门画、春牛图的象征意义。《象征》一书，可概括为探索神秘文化之作。

二、追寻

《追寻生命遗韵》，是一本包含神话（47篇）、文学（20篇）、文化（27篇）的随笔集。本文探索其神话随笔。开篇《大母神的启示》，追念李亦洪女士“《大母神》的翻译是她的绝笔之作”，^［2］4随笔而书写“大母神是根据欧洲旧石器时代出土的许多女神像的形体造型，而提出的一个原型概念”。^［2］4“鼓腹、突乳、肥臀、女性三角区，成为世界不同地区孕育生命和生殖力的共同的象征。^［2］5］随笔而书写“母神原型及其意象，却同样存在于不同族群之中。自然界的某个洞穴，往往被无意识地想象为孕育生命的女阴。例如，云南剑川石钟寺的‘阿秧白’，云南个旧东山上的大石臼，江西龙虎山山岩上的一个洞穴……我国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陆续发现了一些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中期的女神雕像，时代较早的如河北滦平后台子的石雕女神像、内蒙古林西县兴隆洼石雕女神像、白音长汗石雕女神像……中晚期的辽宁喀左东山嘴、牛河梁等地出土的泥塑女神像……大圆、大容器、生命等意识，大概可以作为我们深入远古艺术内部，破译和解开许多不解之谜的一把钥匙”。^［2］5-6锡诚以李亦洪译《大母神》之“小题”，随笔破译远古艺术之“大作”，堪称“小题大做”的能手。笔者2000年在《中国女神》第一章记叙论述牛河梁女神、将军岩崖画女神、马王堆飞衣帛画女神、石宝山阿央白、石屏县女阴石、麻栗坡大王岩崖画女神，第二章记叙论述吉县柿子滩岩画女娲，未能引锡诚2003年《追寻生命遗韵》里的无名女神。刘氏《盘古之君》，追寻东北锦州三清阁、中原桐柏山盘古庙、江南永嘉县盘古帝王庙、江西雩都盘古祠、岭南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狮岭盘古庙……盘古原始形象或典型形象。^［2］87-91笔者2007年写《盘古研究的发展轨迹与“盘古古国”新解读》梳理古代、20世纪、21世纪的发展轨迹，文中引锡诚之论。《追寻》内容丰富，多引民间美术，“小题”“大作”，“随笔”而书，时有精彩之论。

三、学术流派史

《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是锡诚多年沉思、潜心著述之作，突破了郑振铎1932年《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8年《中国俗文学史》，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55级学生1958年《中国民间文学史》，祁连休、程蔷1999年《中华民间文学史》。别出心裁，贡献了一部“学术流派史”，钩沉梳理了七大流派：“乡土研究为特点的歌谣研究会歌谣乡土研究派”，沈雁冰、鲁迅、周作人为代表的“文学人类学派”，顾颉刚、杨宽、童书业为代表的“古史辨”神话学派，钟敬文、娄子匡为代表的“民俗学派”，凌纯声、芮逸夫、吴泽霖为代表的“社会——民族学派”，郑振铎、赵景深为代表的“俗文学派”，何其芳、周文、吕骥、柯仲平为代表的“延安学派”等。^［3］8他论道：“维新运动彻底失败在1900年”，^［3］2因此20世纪学术史，写1900—2000年。

锡诚博览广搜，写现代民间文艺学的滥觞期（1900—1917年）。梁启超（1873—1929）第一个把“神话”一词引进“中国学术界”，^［3］19比较中国与犹太人、印度人洪水神话之不同，肯定纬书、说部的神话材料，与正统儒家学者们区分开来。^［3］21蒋观云（1866—1929）1903年《神话历史养成之人物》，是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史上第一篇神话论文。^［3］31近世诗界三杰之一夏曾佑（1865—1924）1904年在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1933年重版，改名《中国古代史》）中称太古三代为“传疑时代”，以神话眼光治古史，影响顾颉刚古史辨派，^［3］35顾氏肯定他“第一个从古史中探询神话者的先驱作用”，^［3］38刘氏肯定他“青年史学家的学术见解和胆识”。^［3］39鲁迅（1881—1936）在《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与传说》《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从神话到神仙传》，对神话是初民现实生活的反映、神话神思的特点、神话为文艺之萌芽小说的开端、诗人为神话之仇敌等，提出历史主义的见解。^［3］41周作人（1885—1976）1913年发表《童话研究》《童话略论》，1914年发表《古童话释义》，开创中国学界以人类学派神话学观点研究民间故事的基业。^［3］59以类型理论和比较方法研究本土故事《蛇郎》《老虎外婆》《吴洞》（即《叶限》）《旁》《女雀》。^［3］62-691914年发表《儿歌之研究》抨击占验旧说，阐发儿歌“是文学的原始和文学体裁的一种。”^［3］70孙毓修（1871—1922）1909年起在商务印书馆主编《童话》丛书第一集100多本，第二集若干本，编写《无猫国》《大拇指》等，茅盾称他“中国有童话的开山祖师”。1916年《欧美小说丛谈·神怪小说之著者及其杰作》译Fairy Tales为神怪小说（后人译为精怪故事、童话、神怪故事、魔法故事），指出它发生在神话之后，滥觞于人类思想不发达、真理未明的上古时代，受神道设教、多神崇拜的影响，故而创造出一些狐鬼妖怪形象，以表达心中的思想，不失是一种较为深刻的民间文艺学见解。^［3］73梅光迪（1890—1945）1916年3月19日致胡适信，提出文学革命要从民间文学入手。锡诚对现代民间文艺学滥觞期的史料钩沉下了很大力气，把分散于报刊书籍里的学术见解，哪怕点点滴滴如梅氏之论，集中地展示于《学术史》中，是这一部《学术史》开篇的璀璨亮点。笔者想写《吴歌研究》，对《学术史》70页所记十分感兴趣：周作人1913年1月《童谣研究》稿本搜集不同来源的童谣100则，保存下来了百年前流行于绍兴社会的儿歌材料，……还包括《童谣论资》《杂记》（昔鲁迅所记）《集说》（历代关于童谣的理论学说资料）以及《资料》所收童谣之书面来源参考文献。锡诚也许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笔竟让过伟极受感动！

锡诚继而写了歌谣运动的兴衰，“自1918年冬北京大学歌谣征集处的诞生至1925年暑期《歌谣》周刊的停刊，无疑应是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奠基时期”。^［3］27停刊10年后1936年4月4日复刊，1937年6月26日最后一期。^［3］92包括三种类型学者：受西方人类学派影响的周作人等，文学角度研究歌谣的学者刘半农、胡适等，乡土研究的学者顾颉刚、董作宾、常惠等。歌谣研究有四派：民俗学的，教育的，文艺的，音韵训诂的。^［3］90歌谣运动真正首倡者是刘半农。^［］3］78乡土研究流派创造两个研究模式：①董作宾歌谣《看见她》45首，分解归纳“娶了媳妇不要娘”“寻个女婿不成材”“隔着竹帘看见她”三个母题，黄河流域北方官话秦晋、直鲁豫，长江流域南方官话湘鄂、苏皖赣，字句变化之处，就是地方的色彩。②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3］84-85

奠基时期，锡诚专节探索刘半农、周作人、胡愈之、胡寄尘（胡怀琛）、董作宾、白启明、刘经庵、孙少仙、张四维、台静农、钟敬文、寿生（申尚贤）、顾颉刚、胡适、杨宽、茅盾。用3节篇幅浓墨评介顾颉刚（1892—1980）吴歌研究、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辩”神话研究。锡诚以史家的“才、学、胆、识”评介顾颉刚对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贡献：“《吴歌甲集》堪称是我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本吴歌的科学记录本及其研究成果”，^［3］187“融语言、风土、艺术三项，即表现了‘民族的灵魂’的歌谣集”，^{［3］190页}“歌谣变异性的特点的追寻，就是他的吴歌研究的发现之一，”^［3］187“以历史的、实证的方法从事研究的民间文学奠基者之一”。^［3］196他的孟姜女故事研究（1921—1966），前后40多年，开启了历史——地理的方法研究传说故事的先河，奠定中国传说学与故事学的初步基础。^［3］196“在学界他第一个重视活在民众中的口头资料的采录和研究。”^［3］201孟姜女故事随时代而人物、情节、主题、思想（民众情绪）四个基本要素“转变”。三次重大变化：①唐代，②唐至宋初，③明代以后。“转变”是顾颉刚孟姜女比较研究中最有学术价值和具有方法论意义的结论，显示石破天惊的天才与学识，标志从文化进化主义跨越到唯物史观。^{［3］202-203}顾氏论述六方面影响着各地异本：①历代文化中心，②时势与风俗，③民众的感情与想象，④不同讲述家的意念、思想和知识，⑤民众和士流的世界观，⑥地域。^{［3］210-211}“孟姜女的故事，本不是士大夫们造成的，乃是民众们一层一层地造成之后而给士大夫们借去使用的。”^{［3］212-213}顾氏“用故事的眼光解释古史的构成”，“把古今的神话与传说为系统的叙述”，既是他研究神话故事的出发点和终点（目的），又是他介入神话故事研究的研究方法。^［3］196

在顾颉刚带动和影响下，形成“古史辩派神话学”，属于这学派的有杨宽、童书业。影响顾颉刚的有胡适、钱玄同，追随顾颉刚的有吕思勉等。杨宽说：国人之治神话学者，如沈雁冰（茅盾）、冯承钧等无不以为古史传说出于神话之演变。史学者信古史传说出于神话者亦渐众，如姜亮夫。学派以疑古、辩伪、释古作为共同的学术理念，“古史的破坏”与“神话的还原”。顾颉刚1923年提出“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的古史神话传说“演变说”。杨宽1928年提出神话的“自然演变分化说”与“东西民族神话系统”融合说，童书业1940年阐述“分化说是累层说的因，累层说则是分化说的果”。顾氏表述其研究方法：“用新式的话说为分析、归纳、分类、比较、科学方法，或者用旧式的话说考据、思辨、博贯、综核、实事求是。”他遵循罗振玉、王国维“求真的精神”，开创了中国神话学实证研究的传统，是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史上“神话研究的开拓者”。^{［3］255-256}

杨宽（1914—2005）1938年《中国上古史导论》论证神话演变的“分化与融合说”，探析、追寻一系列原始神话怎样通过分化与融合演变成为古史传说。^［3］257

茅盾（1896—1981）1925年发表《中国神话研究》，1929年出版《中国神话研究ABC》《神话杂论》，1930年出版《北欧神话ABC》，为中国神话学的理论体系的建构奠定基础。^［3］263他区别原始神话与神仙故事，区别哪些是外来的神话，哪些是佛教的影响。把中国神话归为六大类：①天地开辟，②日月风雨及其他自然现象，③万物来源，④神或民族英雄武功，⑤幽冥世界，⑥人物变形。^［3］266他论述了中国神话历史化倾向的必然性。^［3］268他力图把盘古开天辟地神话与女娲造人补天神话连接起来，把两者之间缺环填补起来，便是中国原始先民创造的完整的开天辟地神话。这是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上的独到见解。^［3］271中国神话遭遇历史化，还有“道化”或“仙化”，这是有别于其他国家的特殊遭遇。^{［3］271-272}他把中国神话划分为北中南三部，颇有重要意义。盘古神话产生在南方渐渐北行。与宇宙同生的盘古是南方民族的宇宙观，盘古死后有天地四极五岳是北方民族的宇宙观。《三五历纪》《五运历年纪》所记盘古都是北中南三部民族神话混合物。最可信的是《三五历纪》的记载。^{［3］273-275}人们熟知茅盾是创作《子夜》《春蚕》《林家铺子》《腐蚀》《清明前后》等作品的卓越的作家，刘锡诚却向人们介绍了卓越的神话研究家。

学术转型期，刘锡诚写1928年成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请刘半农组建民间文学组。史语所1930年印行刘复（即刘半农）、李家瑞《宋元以来俗字谱》，1932年印行刘半农等《中国俗曲总目》，1933年印行李家瑞《北平曲略》《北平风俗类征》。锡诚浓墨写半农，写他把清光绪八年（1882）至宣统三年（1911）北平40家戏班上演几百出戏的戏单编6册《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料》，前两编刘半农编，后助手周明泰编，1932年作为《几礼居戏曲丛书》第二种在北平出版。刘半农20年代采录《江阴船歌》。1934年6月19日起赴绥远及宁夏、山西、河北采录“爬山歌”，笔录，兼录音机录音，堪称中国民间文学史上20世纪第一次科学的田野考察。途中染回归热，7月8日在张家口身感不适，结束调查，7月14日在北平逝世，身殉民间文学事业。结论：“作为中国现代歌谣运动的倡导者、开拓者和研究者，刘半农如同他作为当年新文学运动的斗士一样，对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学科建设起了开路先锋的重要作用。”^{［3］280-290}人们知道诗人刘半农创作《扬鞭集》、吴语江阴方言诗《瓦釜集》，刘锡诚却评介他是一位中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开路先锋。

刘锡诚写民族学调查中的民间文学。凌纯声、高承祖《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记录19篇“伊玛堪”（长篇叙事诗），分为英雄故事、宗教故事、狐仙故事、普通故事等四类，与土耳其、蒙古、中国故事比较，其英雄故事起源于蒙古、土耳其，赫哲故事吸收中国文化某些因素。^{［3］291-293}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记译44首苗歌，分为婚嫁、宗教仪式歌，打花鼓、打秋千游戏歌，情歌，苗乡匪乱歌等四类，采录苗族神话，分为洪水、自然、事物起源、神仙、龙王、鬼怪、阴阳界等七类。赵元任《广西瑶歌记音》，收入中山大学石声汉搜集瑶歌197首，赵元任请歌手赵光荣重录90首，乃“民间文学实地调查的经典样本”。^{［3］298-301}

刘锡诚写“文学人类学派”。写鲁迅、茅盾、周作人、赵景深、钟敬文、郑德坤、郑振铎等都运用人类学派神话理论研究中国神话。黄石《神话研究》、谢六逸《神话学ABC》、林惠祥《民俗学》《神话论》《文化人类学》《台湾番族之原始文化》，徐蔚南《民间文学》，主编世界书局ABC丛书100多种，含谢六逸《神话学ABC》、汪倜然《希腊神话ABC》、玄珠（茅盾）《中国神话ABC》、方璧（茅盾）《北欧神话ABC》。^{［3］301-324}

刘锡诚写“民俗学派”。写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及《民俗》周刊，写顾颉刚、容肇祖、钟敬文、钱南扬、张清水、刘万章等。写罗香林《粤东之风》。^{［3］324-342}写杭州中国民俗学会的成立。写钟敬文、娄子匡。^{［3］343-373}

刘锡诚写陈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其中两章“专论敦煌俗文学的发现和民间文学的研究，与郑振铎倡导的俗文学说相呼应。”^{［3］374-375}写陈梦家“醉心于古史年代学、古代神话的研究”，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的学术贡献。^{［3］377-379}人们知道陈梦家为新月派诗人，笔者就读清华大学时知他是文字学教授，刘锡诚却评价他为作出学术贡献的神话学家。

刘锡诚写战火烽烟中的学科建设。写郑振铎1932年出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8年出版《中国俗文学史》，“奠定了他的民间文学——俗文学理论体系，也为民间文艺学阵容中的‘俗文学派’奠定了基础”。^{［3］392-393}写赵景深、许地山、阿英、冯沅君、黄芝冈、杨萌深、叶德均等。^{［3］399-408}

刘锡诚写“社会——民族学派”。写芮逸夫、胡庆钧、马学良、李霖灿、刘咸、马长寿、熊海平、楚图南、徐家瑞、方国瑜、蒙文通、闻一多、朱自清、游国恩、马云逵、杨成志、陈序经、罗香林、江应梁、岑家梧、王兴瑞、罗致平、白寿彝、陈国钧、陈志良、杨汉先、张少微、李植人等。^{［3］412-437}

刘锡诚写中国民俗学会复会。写四川当地学人于飞、樊纟寅、徐匀、王乃昌、徐鸣亚、陈季云、萧懋功、刘碧生，写抗日战争时期入川的外地学者娄子匡、陈锡襄、罗香林、黄芝冈、顾颉刚、白寿彝、方豪、范任、贡沛诚、王烈望、汪祖华、郭笃士、康心远、徐芳等。写《风物志集刊》《文史杂志》《说文月刊》《责善半月刊》《康导月刊》《风土什志》《采风月刊》，写罗香林《中夏系统中之百越》，写常任侠神话考古与图像研究，写徐旭生《中国古代的传说时代》［3］437-455。写闻一多《诗经通义》《伏羲考》，闻一多“在中国现代神话学史上开辟了一条新路，创始了一种新的神话研究范式”。有论者说，“应该说中国现代神话学术成绩的发展有一个‘闻一多时代’，也许并非夸张之论。”人们熟知闻一多是创作《红烛》《死水》，致力于新诗格律化的诗人，刘锡诚却评介了一位歌谣研究家、创始研究范式的神话研究家。^{［3］455-465}，写朱自清《中国歌谣》论歌谣的释名、起源与发展、历史、分类、结构、修辞……“构成了中国歌谣学的基本理论框架”，“通乎古今”，“眼光开阔”，《中国歌谣》论歌谣所受的影响分为七种情形：诗的、佛经的、童蒙书的、曲的、历史的、传说的、戏剧的歌谣化，“带有明显的‘俗文学’色彩”。^{［3］465-481}人们知道他是创作《背影》《荷塘月色》的散文家，刘锡诚却评介了一位歌谣研究家。写薛汕与柳州《民风》双周刊，《金沙江上情歌》。写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稿），其亮点：重建中国神话体系，《山海经》乃古巫觋之宝典，纤纬与神话的关系。^{［3］489-502}写孙作云《孙作云文集》《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等，在古典神话解读、神话图像学上自成一家。^{［3］502-514}写胜利后的北平、上海、香港民间文学界［3］514-535。写解放区的民间文学搜集研究。^{［3］535-585}

刘锡诚写共和国“十七年”民间文学理论建设，写丁山、钟敬文、何其芳、毛星、贾芝、天鹰（姜彬）、孙作云。写新时期的民间文学理论建设，写袁珂、潜明兹等。^{［3］586-805}

总之，刘锡诚全面观照、整体把握而不遗细微。挖掘学人，挖掘学术团体，挖掘作品集，挖掘学术论文与学术著作，挖掘史料。梳理学术流派，梳理学术争鸣，梳理学者的学术贡献及学术史上的学术地位。附录百年民间文学理论著作要目索引。夹叙夹评，时有卓识，条分缕析，史迹明晰，成六章98万字“一家言”民间文学学术史巨著。岂易事哉！岂易事哉！学术史问世后，受赞扬，也遇批评，正常的可喜的现象。学者最难承受的是著作出版后，无声无息，无赞无批。笔者读学术史，最大感受锡诚“五挖掘”“三梳理”功夫深厚，功不可没。

如果借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插入重要学者的肖像、重要著作的书影，学术史会更精彩。

也有遗憾：锡诚对南方关注不足，仅举遗漏五例：①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主持《少数民族文学史丛书》，几十部文学史主体是民间文学史。②《广西各族民间文艺研究丛书》30种。③蓝鸿恩、王松主持《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④过伟著《中国女神》。⑤《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提到《巫瑞书卷》，遗漏《林河卷》《刘城淮卷》。我坦率致函，锡诚答：“我的学术史中的毛病、缺项，实在也是无奈。我在家18年了，独自一人，伏案斗室，既无助手，又无图书馆。广西的书无见也在想象之中。好在我是本着前详后略原则写的，以后再修补吧。”（2007年12月4日锡诚致过伟函）有的学者“三重三轻”：重京城轻外省，重北方轻南方，重汉文化轻少数民族文化。戒之慎之！

四、晚霞灿烂

中国文联晚霞文库，刘锡诚《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入选41篇论文，涉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间信仰、史诗叙事诗、歌谣、谜语、民间诗论、民间文化保护、民间文艺史上的流派……遍及民间文学各个领域。笔者评介其代序《向国家学位委员会进一言》，表达了一位民间文艺家对学科发展的关怀，“令人焦灼的隐忧”。^［4］2《进一言》介绍了民间文学的成就：三套集成之出版，神话学“触及了世界神话学几乎所有重要问题，而且提出了许多值得注意的新见解。”“中国不仅有了研究《江格尔》《玛纳斯》《格萨尔》的知名学者和博士，史诗研究的‘中国学派’也已登上了世界史诗学坛。”“传说故事的研究，……主要成就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故事家的发掘与研究，……二是发现了一些故事村……”“但民间文学事业也存在着令人焦灼的隐忧。……几年前，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决定将民间文学降低为三级学科，导致许多高校文学系的民间文学课程变为选修或干脆取消了。（据了解，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及其办公室的《课题指南》学科名录，还保持着过去的排列，与学位委员会的决定有别。）一百年来几代人文学者努力争取到的东西，由于这个行政决定的影响，而不仅退到了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甚至倒退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笔者认为，这样的决策，是一个失误。……笔者在此呼吁，在调整“十五”计划期间学科配置时，建议有关部门将这个错误的决策改正过来。恢复民间文学学科原有的二级学科地位，给我们这样一个在农耕文明基地上蓬勃生长起来的民间文艺的搜集、研究、继承和发展，提供一个合理的良好环境，给予一个恰当的地位”。

刘锡诚是一位资深的民间文艺家。2007年11月30日，中国文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颁予“第八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文艺成就奖”，2007年5月出版《中国文联晚霞文库·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奠定了他在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的学术地位。

（原刊云南《文山师专学报》2009年第2期头条“特稿”）

参考文献

［1］刘锡诚．象征——对一种民间文化模式的考察［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2］刘锡诚．追寻生命遗韵——我眼中的文化史迹［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3．

［3］刘锡诚．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

［4］刘锡诚．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