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藩与敦煌民俗学

过　伟

20世纪以来的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领域，高国藩以“敦煌研究”著称。高国藩，1933年生，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教授，曾任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青年时代就读山东大学时，得到冯沅君、陆侃如、关德栋等教授指导，进入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后，得到郑振铎教授指导，倾心于敦煌民间文学民俗学。半个多世纪以来，硕果累累，受人关注的有：《敦煌民俗学》以及《敦煌古俗与民俗流变》《敦煌巫术与巫术流变》《敦煌民俗资料导论》，《敦煌民间文学》以及《敦煌曲子词欣赏》和续集，《敦煌俗文化学》等敦煌学著作。还有：《中国民间文学》《中国巫术史》《中国民间文学新论》《红楼梦民俗趣语》，主编的《中国鬼典》《民俗辞典》《心灵的传通》、年刊《中韩文化研究》等。诗集《骆驼的蹄印》《红鬃马》（有咏敦煌的篇章）。一个南京人、南京大学教授，心萦敦煌，孜孜研究，其精神可媲美敦煌学大师常书鸿了。笔者着重读《敦煌民俗学》《敦煌俗文化学》《敦煌曲子词赏析》，评介如下：

高国藩“以敦煌写本为主要依据，研究古代（主要是唐代，也兼及中古各代）敦煌民间各种风俗习惯，剖解它的性质及其特点，探索它的起源、发展、演变和社会作用。”“敦煌民俗资料还包括：①敦煌汉简。如《流沙坠简》《居延汉简》等。②唐代前后的地方志。如《肃州志》《敦煌县志》等。③近代、现代、当代在敦煌民间搜集的风俗志、民间文学。④还要联系汉唐各代文学作品和史籍中有关敦煌的民俗记载。⑤敦煌莫高窟、安西榆林窟，乃至新疆的伯兹克里克、克孜尔、库木吐拉、克孜尔尕哈、森姆散姆、玛扎伯赫等石窟中的壁画、彩塑之民俗内容。⑥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文书。⑦敦煌和吐鲁番地区与民俗有关的古文物。⑧藏文、回纥文等文书中有关民俗的记载。⑨欧亚各国唐人风俗等。”为什么高国藩广泛搜集这么多方面的民俗资料，因为他认为敦煌民俗问题“并不单纯是中国一个国家的古代民俗问题。唐代风俗就如同唐代的声威那样，曾经远播海外，传播到日本、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即使是现在的美国、英国、日本、法国、加拿大等国的华裔社会里，都能发现浓郁的‘唐风’。敦煌民俗资料很大部分是对唐人风俗的反映。很显然，敦煌民俗的问题具有一定的国际性。”

一、《敦煌民俗学》

高国藩探索古敦煌民风：①勤劳。屯田垦殖，兴修水利。②勇于探索。戈壁滩找到食盐石油。③善于工艺建筑。建西凉王李暠的都城。④爱好民间文学。敦煌石窟藏书大量民间变文、讲经文、民间词文、民间故事赋、民间五言白话诗、云谣集杂曲子、民间小调、民间话本、唐人诗、歌谣、谚语、故事（鲁班工匠造木鸢飞到江南）。制约其民风的主因包括自然环境（风沙）和社会环境（吐蕃、回纥奴隶主入侵）两方面。

高国藩探索民间结社及有关家族风俗。以性别为特征的女人结社，以邻居为特征的坊巷村邻结社，以乡间豪绅为特征的结社，以同姓宗教为特征的结社，以职业为特征的结社等互助形式的团体，“遇厄相扶，难则相救”，“贵贱一致，总是兄弟”，互助性与处罚性相结合。民间等级分25等。家族团结性，反对分居，大女婚配过时产生的依附性。古敦煌是丝绸之路的重镇，形成经商风俗，市，行，肆，高利贷者“兴生”，外出经商，可到国内各大都市，可到国外经商，民间经济往来的多种契约“买契”“卖契”“典儿契”“唐陀契”“雇工契”“高利贷契”“卖身契”“分家契”“借契”等。

高国藩探索民间生产风俗，治水、求雨、神骆驼显圣保佑五谷丰登等信仰习俗因素。养马成风，供应全国之需。民间找工匠，常出榜招聘。桑蚕由妇女童子担任，妇女也纺织棉麻，自产丝织品。土地自由买卖，富豪兼并土地，中唐至宋初出现卖地契。常见农作物有：粳稻、粟麦、豆类、黑芝麻。十六国时期出土文书把田分为常田、潢田、石田、卤田、无他田、沙车田，前四者即高产田，易涝田、石碛地、盐碱地。求雨活动活跃。榨油户向寺院租用榨油坊，向寺院交油，用布向寺院换食油。初唐到盛唐盛行奴婢买卖，人口市场称“口马行头”，又称“贱人行”，写“卖身契”，买来的女人转为主人的妻妾，还有“典儿契”，到期还不出钱，典身变为卖身。

人生礼仪含生育、婚、丧等俗。高国藩探索古敦煌育儿俗，民谣《十月怀胎》，产妇呼神祈顺产，拜佛祈顺产，抱产妇腰催产，产妇攀树枝催产，小儿初生煮虎头骨取汤洗儿防病，打金鼓喜乐贺新生命出世，贺三朝，贺满月读祝文，妇产不满百日不得为夫裁衣洗衣，婆媳不同食又生不孝子。探索古敦煌婚俗，重财礼，最佳年龄，父母丧事中为儿娶媳“借吉”，迎亲用车不用轿，晚上举行婚礼，少女选夫婚礼上亲自讯问新郎，满意方嫁，套指环订婚，民间试婚，夜晚属于妻子，妾只能白天偷情，少女向新郎奉乳，婚礼中铺帐、进喜房、撒帐、遮扇、坐马鞍、奠鹰、去扇、同牢（夫妇同吃一盘牛羊肉）、合卺、去帽、去花、脱衣、合发、梳头、系指头、去离心、下帘，民间离婚《放妻书》，男少女多，一夫多妻。探索古敦煌丧俗，六亲相送，随车到墓旁，三日复墓，拜辞父母，夫妻合葬。丧祭风俗要求：墓前或灵堂前，盘子放上食品祭祀，浇酒坟上，烧纸钱，奏哀乐，垒七修斋，披发痛哭，穿孝服三年，死者脸上盖面衣，有棺葬、野葬、火葬等方式。

古敦煌民众信仰儒、佛、道三教，还信奉摩尼教、景教（即基督教）、祅教（即拜火教）。信喜鹊报喜，眼目闰（眼跳）耳热报忧。信民间神河伯、皋陶、杜康、灶神。信梦兆。

民间装扮，少女梳髻画眉，爱红妆，爱淡妆，涂口红。西域女子裸体装扮，三点式遮乳、遮阴、披轻纱。全裸体，臂上手腕上金银装饰。女奴无手饰、臂饰，奉水献物时下跪，全裸体，背披轻纱。女子全裸体，装扮重点在头部，有裸体舞、裸体操。半裸体，乳房裸露，下阴遮花饰，穿珍珠裙，戴手饰、耳饰、项饰、臂饰；或梳高髻，手、耳、臂、颈、胸有饰物，背后披纱，臀部扎彩结或梳宝髻，露乳与脐，下着纱裙，遮绣花，披云纱。敦煌莫高窟壁画上的舞女，只露胸与脐，不露双乳，仕女们穿宽大长袍，平胸而非丰胸，肥胖为美，不赞成西域的人体美，受中原古俗影响。肉食有全羊、猪肚、羊脂、半边猪、鹿腿、猪枚子肉、牛肉。主食有浙米饭、粥、煎饼、普通米饭、荞麦饼、蒸饼（发糕）、密饼、十番饼、糯米稀饭、肉羹。点心有奶酪、撒上白糖的馓子、元宵、粽子、稠粥、面烧饼、馅饼、屑米饼、碎米鸡汤粥、糯米粉枣栗肉竹叶蒸棒、豆饴、蒸饼、油炸馓、油炸小蜜饼、糍粑、烤肉片、软糖、馄饨。蔬菜有笋、菜、葱、苦苣、茄子、韭菜、生瓜。水产有鱼、泥鳅。其他有鹤、鸭、鹅、熊、虎、鳖。波斯传入的八宝饭，西域传入的苜蓿，丝绸之路传入的胡椒。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烤肉片、哈密瓜、李广杏。建筑风俗避免五虚（宅大人少、宅门大内小、院墙不完、井灶不全、宅地多屋少），符合五实（宅小人多、宅子的大门小、院墙完全、宅小六畜多、宅中水渎东南流）。破土动工举行仪式，宣读《建宅文》。上梁仪式宣读《上梁文》。建成后念《镇宅文》。建佛堂也要念《建佛堂门楼文》，也要赞颂唐朝皇帝圣寿，祝张义潮永为人主，把民间建筑风俗带入佛教中。建新宅，拜护宅神，新屋各处画各种护宅神的符咒，镇四角符、门上符、床符、室内符、桃木板符、床脚符、门沿上符、门头符、脚符、床上符、吞符、物符、地穴符、室内符、垫符、神树符、树神符、衣领符18种符。

民间行旅风俗，交通工具有骆驼、马、各种车子、舟。出行是大事，有祖送、践酒、折柳、送行、酌别、软脚（归来洗尘）。

四季风俗，春正月元旦、元宵、清明、三月三。夏四月八、五月端午登高、女儿节、六月六草药浴。秋中元节、七夕七巧节、八月一日天医节、九月初九重阳节。冬十月初一城隍出城、十二月二十三祭灶、除夕祭祖、打醋弹。

十二月民间驱傩唱《儿郎驱傩》。驱傩期间有沐浴、合药、洁面（柴灰洗面）。《儿郎伟驱傩》歌唱生产发展，祝福家庭幸福；颂扬公元849年张义潮率众驱逐沙州的吐蕃和甘州的回纥奴隶主之胜利；拥护大唐。

民间娱乐风俗有百戏（乐舞杂技）、藏钩游戏、樗蒲（赌博）、双陆（赌博）、打球、踢球、马球、围棋、象棋、傀儡戏、射箭、舞蹈（婚礼舞、庆祝舞、欢庆光复舞、饮酒观舞、寒食节踏歌、剑器舞）。

以下举实例，考察高国藩的研究方法。

敦煌写本《下女夫词》反映“特殊的少女选夫的婚配方式”，高国藩摘录四段。

（1）儿家初发言：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女更出来相看。

女问：门门相对，户户相当，通向刺史，是何氏当？

儿答：心游方外，意逐恒娥，日为西至，更阑至此。人先马乏，暂欲停流，幸愿姑娘，请重接引。

女问：更深月朗，星斗各明，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庭？

儿答：凤凰故来此，合得百鸟参迎，姑女更若无疑，火急反身却回。

高国藩引清道光年间《敦煌县志》“各婚家在迎娶之日，男家先请妇女至女家迎娶亲，女家亦请妇女送至婿家。”论述《下女夫词》所唱“姑娘相看”，“姑娘接引”，“姑娘若无疑，火急返身却回”，正是迎娶日男女双方都请妇女迎娶亲的婚俗，观唐代与清代敦煌民间婚俗具有显著的一致性。

（2）女问：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来到？

儿答：本是长安君子，进士出身。选得刺史，故至高门。

女问：即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儿答：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问：金鞍骏马，绣褥交横，本是何方君子，至此门庭？

儿答：本是长安君子，赤县名家，故来参谒，聊作荣华。

女问：使君贵客，远涉沙碛，将郎通向，体内如何？

儿答：刺史无才，得至高门，皆蒙所问，不胜战陈。

高国藩论道：在这特定的被奴隶制包围与威胁的地区，坚持大唐文化和拥护大唐政权，都是具有历史进步性的。从莫高窟晚唐十三窟《婚礼图》可见，拜堂成亲时男拜女不拜，足见女子地位之高。《下女夫词》男子彬彬有礼答话，用了极为尊敬的词句：“皆蒙所问，不胜战陈！”真是诚惶诚恐了。少男“远涉沙啧”来“参谒”，参谒这词古时一般用于谒见上级、长辈，今用于敦煌民间普通“下女”身上，唐时敦煌女子地位的尊贵，受到男子高度的尊敬，于此可见。

（3）女问：何方所管？谁人伴唤？次第申陈，不须缭乱。

儿答：敦煌县摄，公子伴涉，三史明亲，九经为业。

女问：夜夜更阑，星斗西流，马上刺史，是何之州？

儿答：金雪伉俪，聊此交游，马上刺史，本是沙州。

女问：英髦荡荡，游称阳阳，通向刺史，是何之乡？

儿答：三川荡荡，九郡才郎，马上刺史，本是敦煌。

女问：何方贵客，雨浸宵来至，敢问相郎，不知何里？

儿答：天下荡荡，万国之里，敢奉来言，具答如此。

女问：人须知宗，水须知源，马上刺史，望在何川？

儿答：本是三州游奕，八小英贤，马上刺史，望在秦州。

高国藩论道：汉族未婚少女的尊严跃然纸上，命令意中人“次第申陈，不须缭乱”，又问他本是什么州什么乡的人，最后，教训的口吻“人须知宗，水须知源”，这就是民族标准问题，提醒男方不要忘记自己的汉祖唐宗，中华炎黄子孙。她还要追问他每天“望在何川”？每刻心向方？满意以后，她才确定“请君下马来”，“展褥铺锦床”，永结百年之好。汉族少年老实申陈一切，他钻研过三史（《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九经（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经《书经》《诗经》《易经》），中华灿烂文明化的继承人，“望在秦川”，中华内地。

（4）只要绫罗千万匹，不要胡觞数百杯。

高国藩引这两句《下女史词》，论道：她宁愿嫁给汉族，决不与胡人婚配。又引《通鉴纪事本来》：“贞元二年秋八月丙戌，吐蕃尚结赞大举寇泾、陇、邠、宁，掠人畜，芟禾稼，西鄙骚然。”“吐蕃寇华亭及连云堡，皆陷之。甲戌，吐蕃驱二城之民数千人及邠、泾人畜万计而去，寘之弹筝峡西。”“吐蕃常以秋冬入寇……得唐人，质其妻子……吐蕃俘掠人畜万计而去。”“六月，吐蕃千余骑寇泾州，掠田军千余人而去。”论道：沦为异族奴隶，民族生死存亡改变了敦煌民间的心理和婚俗，所以《下女夫词》男女问答中实际提出民族标准。

高国藩引了敦煌写本，引了石窟壁画，引了地方志，引了史书，引了古代诗词，从多方资料，作出对敦煌古俗方方面面的论述。他的研究方法，值得借鉴。

二、《敦煌古俗与民俗流变》《敦煌巫术与巫术流变》

高国藩自我评价《敦煌民俗学》以敦煌写本为主要依据，以敦煌民俗为中心，全面勾勒古代（主要是唐代，兼及中古各代）敦煌民间各种风俗习惯。《敦煌古俗与民俗流变》选择驱傩、进夜胡、燃灯、浴佛、拜新月、写经、七七斋、预兆、民俗小调、性爱、游览、建筑、卜卦、看相、符咒、算命等民俗的奇异的面貌，探究其源流，论述其价值，探讨前人未曾注意的卜卦、看相、符咒、算命等一系列新的领域，填补中国文化史研究中的空白点。

高国藩探索敦煌写文《管公明卜要诀（经）》《占卜书残卷》《卜法》等，论述占卜的结果“代表了中国民众世世代代的梦想，要大富大贵，要家室团聚。”探索敦煌民间《相书》9个写卷，2至36卷共35篇。看相也包括看男子与女子生殖器，女子乳房，女人背痣，以及细微的毫毛。探索了敦煌古俗中种种神秘文化。

在《敦煌巫术与巫术流变》里，探索“以巫与巫师的特有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的一种独特的文化‘巫文化’”，采用“交感巫术”“模仿巫术”“反抗巫术”“蛊道巫术”四分法。不仅探索敦煌写文，拓展到各种古籍。不仅探索敦煌，拓展到各少数民族、各汉族地区。探索种种神秘文化的历史发展与地域发展。

三、《敦煌俗文化学》

高国藩论述俗文化是“呈立体型存在的”，可从三方面找感觉：一是视觉。阅读敦煌卷子，还要观看敦煌石窟和壁画，还要去看敦煌民间的风土习惯，三者结合起来。二是听觉。敦煌曲子词中有许多表示听觉的实例：

《风归云》：“月下愁听砧杵起，塞雁南行，孤眼鸾账里。”——听砧杵。

《洞仙歌》：“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听曲。

《破阵子》：“画阁雕梁燕语新，卷帘恨去人。”——听燕语。

《喜秋天》：“谁家台榭间，嘹亮官商足。”——听宫商。

《菩萨蛮》：“明朝为送行人早，五更未罢金鸡叫”——听鸡叫。高国藩从敦煌曲子词找到听觉效果，更从上海音乐学院叶栋教授把《敦煌曲谱》25首琵琶曲调都译成曲谱，经乐团演奏，使《倾杯乐》《西江月》《水鼓子》等现存的敦煌曲子词乐音荡漾。三是嗅觉。《菩萨蛮》中“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他“罗衫香袖薄，伴醉抛鞭落”，因为他腰挂香袋，“香袖”之香引动路边少女美妙的一瞬，使他“伴醉抛鞭”。《竹枝子》中“颜容二八小娘”，在人面前走过，“满头珠翠影争光，百步惟闻兰麝香。”百步之外就闻到香。高国藩调动“三觉”（视觉、听觉、嗅觉）来品赏敦煌曲子词，可谓深矣醉矣！高国藩着重探索，民间术数、民间艺术、民间风俗、民间文学，四类内容交织，四位一体。敦煌俗文化具有民众性、传播性、民族性、实用性、神秘性。当运用比较法：类别的比较，中外的比较，历史的比较，异体的比较，偏重于中国文化本身的比较，例如敦煌数字与中国古代文化中数字的比较，敦煌茶酒争功多种不同母题的比较，变文与明清小说的比较，北魏北周、隋唐、宋元各朝民间艺术的比较，敦煌遗书抄本型媒体与汉画像实物型媒体相同的问题核心之比较……种种比较，高国藩比较出敦煌俗文化学的一片灿烂天地。

《敦煌俗文化学》有32个专题，笔者关注其中4个专题：敦煌民间艺术与佛教文化，敦煌董永故事与俗文化，敦煌民间文学与明清小说，敦煌通俗长诗《秦妇吟》，敦煌的曲子词与《曲子鹊踏枝》。记学习心得于下：五帝至秦汉，三苗、羌戎、月氏、乌孙、匈奴等族相继在敦煌一带狩猎和游牧。公元前121年，河西走廊划入西汉版图，设武威、酒泉二郡，公元前101年分二郡之地置张掖、敦煌二郡，史称河西四郡。中原移民来敦煌，“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敦煌成了中西经济文化交流的总汇。佛教东汉时传入中国，魏晋时在敦煌逐步传播。莫高窟坐落在三危山和鸣沙山的怀抱中。公元698年《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记载公元366年沙门乐僔“造窟一龛”，法良禅师“又于僔师龛侧，更即营建”，“遥自秦建元之日，迄大周圣历之辰，乐僔、法良法其宗，建平、东阳弘其迹，推甲子四百他岁，计窟室一千余窟，今见僧徒，即为崇教寺也。”现还保存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明、清各代洞窟492个，壁画45 000平方米，彩塑2 000余身。通过民间佛教艺术的折光镜，反映中古时代民间的生活。”1961年国务院公布莫高窟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古代称民间雕塑家为“塑师”“塑匠”，民间画家为“画师”“画匠”“画人”。

新疆的古窟早于敦煌。龟兹壁画是新疆石窟艺术最具代表性的，融合了中国、印度、希腊文化于一体，许多全裸体和半裸体的佛像和伎乐舞女的形象，具有古典人体艺术研究价值。如裸女跳拍手舞，只披透明轻纱，全身几乎毫无遮掩，装饰华丽，头戴珠宝，上臂也戴珠宝，前腕带三四金镯。

第254窟北魏《埵那舍身饲虎》叙述三王子摩诃萨埵独自回竹林脱衣让饥饿的母虎吃。母虎无力吃他。他爬上高山摔得血肉模糊。母虎还是没力气吃他。他用竹刺穿喉管，使鲜血流进饿虎嘴里，饿虎逐渐有了力气，站起来一口一口把他吃光，母虎喂奶救活刚生不久的七只小虎。诸天神为之感动和赞颂。两位大王子回来，认出萨埵尸骨，回宫告父母三弟舍身饲虎。父母建塔供养，升天成佛。民间画家把几个主要情节安排在一个画面上。

第302窟隋代《修建图》画六个工人建楼。《驼车与渡船》画骆驼驾轿车过桥，二人划船过河。《骑马图》画马夫汲井水，马在水槽饮水。倾向于绘制风俗画。

唐代有著名的反弹琵琶，赤足露脐的胡旋舞，飘带乘风飞舞的飞天女神。《西方净土变》《法华经变》《东方药师变》《弥勒变》《维摩经变》《报恩经变》《度牢叉斗圣变》《降魔变》《涅槃变》等佛经故事画。晚唐156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歌颂公元858年率百姓起义，战斗十余年，推翻吐蕃奴隶主统治，使青海西宁至新疆吐鲁番之广大地区，挣脱奴隶制锁链，与先进唐代长安连成一片，唐朝封为归义军节度使，统领河西11州。这时期民间风俗（婚俗、舞宴、民间娱乐、生产）大量融入敦煌壁画。总之，壁画、塑像、建筑，构成了互相结合着的完整的艺术统一体。

董永故事，东汉开始流传以来，流传各省汉族及少数民族之中。最早见于现存山东嘉祥县武梁祠画像。最早文献记载乃三国曹植《灵芝篇》。比较详细记载乃晋干宝《搜神记》。敦煌句道兴《搜神记》和《孝子传》残卷都有董永故事，把武梁祠画像、《灵芝篇》、干宝《搜神记》等几种不同的董永故事情节，融合为一个新的故事。敦煌本强调三个情节：（1）《董永词文》《天下传孝十二时》《秋胡》《孝感类》感妻条、《孝子传》众多写本强调卖身葬父。（2）句道兴《搜神记》《孝子传》《董永词文》都有仙女相助，仙女答应嫁他，董永跪拜叩谢，反映敦煌婚俗男拜女不拜。（3）敦煌本有董永之子董仲寻母，连带孙宾神秘占卜。

清末小说《大孝记》，董仲附会于汉代大儒董仲书（董仲舒），孙宾占卜变异为袁天纲占卜。明代洪楩编《清平山堂话本·雨窗集·董永遇仙传》发展为19个情节：辞父、乞米、父丧、卖身、遇仙、织绢、上天、入朝、招亲、送子、问父、问卦、别父、寻母、给瓶、归家、金瓶、银瓶、鹤神。最后鹤神情节，来自敦煌遗书《湘祖白鹤紫芝遁法》（即隐身术），具有道教性。董永故事在后世有广泛影响。明传奇《织锦记》《槐荫记》，今地方戏曲。现代采录民间故事。京族《董永与刘姑娘》，董永卖身葬父到符财主家打工，七仙女化刘姑娘与董永结婚同到符家打工。小财主多次害董永，刘姑娘借助哥哥五雷公化解。小财主想害死董永，五雷公劈小财主，带妹妹刘姑娘上天，留下宝剑，上写“符家媳妇改嫁董永”。媳妇见董永老实勤快，待刘姑娘体贴，愿改嫁。五雷公让符家媳妇变得和刘姑娘一模一样，董永也愿意了。二人结婚，欢欢喜喜。符财主无兄弟儿女，把董永当儿子，媳妇还是媳妇。

敦煌变文、话本、故事赋、词文等民间文学，对明清白话章回体小说，有明显影响。

高国藩以伍子胥、羊角哀与左伯桃、晏子、朱买臣、牛郎织女探索敦煌文学与明清小说故事内容上的传承因素。

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对《伍子胥变文》三个情节有发展：（1）楚平王与子娶妇，自纳为妾。（2）浣纱女与伍子胥交谈后，抱石投水。（3）渔人与伍子胥交谈后，入村取食，久不至，伍子胥疑而藏芦花深处。渔父携饭菜来，呼伍，伍出。

敦煌《燕子赋》《搜神记》《古贤集》《类书》残卷都记载羊角哀左伯桃友谊。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古今小说》）中，《羊角哀舍命全交》详细描写了羊左友谊始末。

《汉书·朱买臣传》汉唐之间变成著名的民间传说，敦煌写本中有多卷叙述其事。明冯梦龙《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楔子》发展了车载故妻、请来后夫、愿降婢妾、泼水于地、后园耕种等细节。明吴敬《国色天香·买臣记》故妻求重圆，买臣长笑拒之。妻投河。买臣葬于亭湾，名曰“羞墓”，情节有新的开拓。

敦煌写本《古贤集》《杂抄》《新合孝经皇帝感辞》《牛郎会织女诗》《七夕七巧》诗，都记载牛郎织女。明冯梦龙《情史》、明清之际“新编神怪小说《牛郎织女》情节有所发展。

它们在内容传承上有：①侧重历史传说的特点；②元杂剧和明清传奇作为媒介；③民间故事与明清小说相互交织；④情节上发展、开拓、变化；⑤词语相同等五方面特点。

形式传承上有：①韵文作人物对话，诗文相结合；②骈俪体叙说故事；③纯粹的七言唱词；④“骈偶加说”。“诗词加说白”“讲说中插入谚语、成语”等模式。民俗传承上，人物的言行有关于婚、丧、生育、信仰等民俗因素。

高国藩重视探索敦煌通俗长诗韦庄《秦妇吟》的积极因素。有的中国当代学者认为《秦妇吟》表现了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高国藩探索诗篇：①描写黄巢起义军打击封建统治阶级。②抨击封建剥削阶级的代表——公卿。③在叙述乱后惨状中。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政权和它的官军疯狂劫掠、搜刮人民财富的罪行。④肯定黄巢起义军并未抢光民间财产的同时，也反映起义军内部的腐败，批评黄巢起义军之中的不法行为。高国藩提出“应持客观而公允的态度，来评介这首唐代最长的叙事诗，恢复它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

四、《敦煌曲子词欣赏》

高国藩在《敦煌俗文化学》32个专题里，有一个专题“敦煌曲子词与《曲子鹊踏枝》”，论道：“曲子是隋唐民间音乐的新形式，而词则是伴随这一种新艺术形式产生的新文体。”五代欧阳炯《花间集》收入晚唐五代文人词500首。敦煌遗书里发现唐代敦煌民间配乐的歌词，发现了民间原名《云谣集杂曲子》的“曲子”。任二北，笔名任米塘，编著《敦煌歌辞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2月版，全三册，录词1 300余首。高国藩论道：曲子词是：①依曲子而唱；②依伴舞而唱；③依叙事而唱的歌词。表现唐代重大的题材及唐代生活的主旋律，具有教育性、反抗性。形式多样，具有韵律，就调子而论，令、引、近、慢都已完备，而且调中有体，词作者来自民间乐工、歌伎、商人、医生、渔夫、隐士、道士、船工、和尚、农人、士兵、儒士、作客等，运用口语和俗语、俗谚、叠字口语、医理行当话。有《望江南》等小令，《倾杯乐》（109字）、《内家娇》（105字）等长调。《慢曲子西江月》《慢曲子心事子》《慢曲子伊州》等“慢曲子”（长调的慢词），为宋词里的慢词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高国藩解析名篇《曲子鹊踏枝》：

独坐更深人寂寂，忆恋家乡，路远关心隔。寒雁飞来无消息，交儿牵断心肠忆。

仰告三光珠泪滴，交他耶娘，甚处传书觅。自叹宿缘作他邦客，辜负尊亲虚劳力。

高国藩解析：①深夜独坐的思念；②内心深处的感叹。

高国藩《敦煌曲子词赏析》和续集，引一篇篇原词，作细致文学界欣赏和艺术分析。绪论则总的论述——1900年在甘肃敦煌石窟发现数万卷唐人手写经卷，其中夹杂数以千计无名民间词家写的词。震动了学术界、文艺界。从实际材料证明了词这一文学样式，的的确确来自民间，几乎没有人怀疑它是宋词的直接源头。敦煌曲子词以直白单纯——直抒胸臆为主要特色，多半直截了当地展示内心世界。具有清新的气息。往往以实写实，即以情语写情。极爽朗、斩截，富有刚健气象，朴质中含浑厚，简练中富真挚。题材多样，形式生动活泼，语言通俗易懂，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以博大浑厚的思想内容，清新刚健、天然真实的艺术风格流传下来。思想内容具有突出的爱国精神，讴歌爱国、各民族的团结统一和大唐的繁荣。形式多样，变化多端，常见一调多体。有韵律。浓烈的民间色彩，口语俗语的应用。歌唱民间尚武勇猛气质。爱情词也健康而优美。崇尚与国计民生相关的重大题材，重视风骨寄兴，爱情词贯穿忠贞、热烈、报效国家等高尚情操。自然、率真朴素，不刻意雕琢，缘事而起，有感而发。

《菩萨蛮·献敦煌神将》：

敦煌自古出神将，感得诸蕃遥仰钦。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写被吐蕃隔绝的敦煌百姓向往故国的热情。沙州唐建中二年（公元781年）陷于吐蕃。此词当作于781年后。首句咏对凿通丝路有功的张骞、苏武、班超等。名将威名震慑吐蕃，使其对唐王朝钦佩仰慕，对唐文化仰慕。下片诉异族之恨，表达对唐忠诚。

《生查子·三尺龙泉剑》：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尽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写唐将艰苦作战。上片的形象，下片的抽象，形成鲜明对照，表现了坦白的胸怀，质朴的品德。

引高国藩诗篇《敦煌》28行里的8行作本文之结语：

敦煌人结茧的手掌挥着汗水

把金色的沙漠变成繁荣故乡

呵 那石窟顶天立地的巨佛

正是亲爱的人民庄严的形象

敦煌你这沙漠中的小船

正在沙海的波涛里荡漾

你是巨蚌怀中磨出的珍珠

永远放射绿色生命的光芒

高国藩用他半个多世纪的笔，写出敦煌的古民俗，敦煌的古民间文学，敦煌的古俗文化，敦煌的古曲子词，开拓一片敦煌古文化的绿色天地。

2008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