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生死于度外 存事业于胸中——醉心于神话和寓言的历程、心态与治学16字真言
刘城淮
1956年党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动员干部考大学,读过两年半高中、当了五六年公安干部的我,考进北京大学,攻读中国文学。大学一年级开设中国文学史课程,激起我立志做个中国文学史学家。文学史的源头为原始社会的神话,一年级又有民间文学课程,原始社会的神话是最先讲的作品,这与我小时候迷恋奇幻故事的情结一拍即合,我决定从研究神话入手。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古籍记载的神话材料稀少又零碎,心想必须到古籍中广泛地搜集材料。于是多方面涉猎野史、笔记,摘录几百万字神话资料。即使在激烈的“反右”斗争、热火朝天的大跃进中,我也挤时间埋头于古籍。由此,遭到“走白专道路”的批评。我口头不敢反驳,可心里却认定又红又专的“红”应该体现在“专”上,否则便成了口头革命派。1959年、1960年上学期,我们年级集中课余时间编撰《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戏曲史》,我没有专门阅读神话古籍的时间了,不过在其他书籍中遇到神话材料,仍然抄下来。1960年下学期开始写毕业论文,我选了《汉族上古神话通论》这个大题目。经过一年拼搏,写出30万字的论文,创下了北大毕业论文最长的记录。论文自然免不了幼稚、粗疏,但初步创建了中国神话系统及其理论体系,得到导师吴组缃教授的肯定,给了许多指点,勉励我继续努力。
1961年毕业后,我与几位同学本来分配到湖南大学中文系,抵达长沙时,该系撤消了,只得下到长沙师专与教师进修学院(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当老师。除了教好书,我将毕业论文修改成40万字的《中国上古神话通论》,于1964年将书稿寄给天津百花出版社。在阅读古代典籍时,发现我国寓言非常丰富。遗憾的是,只有公木、朱靖华的《先秦寓言选释》发表其中一部分,各种文学史只在论述作家时附带谈及少数篇章。我又给自己设立目标——编《中国古代寓言大全》与写《中国古代寓言通论》。第一步,花两年左右编60万字《先秦寓言大全》,挖掘五百多篇作品和有关先秦寓言的资料,写每一篇的提要、注释与译文。然后,着手写《先秦寓言通论》。
不料1966年发生“文革”。我当然逃不了十年浩劫厄运,先是出版社退回书稿,说本纳入出版计划,可现在无法出版了。接着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诬陷我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坚决抵制,他们才没有得逞。以后,师专撤销,我被派往农村工作队去抓革命促生产;1972年底,调到湖南资兴矿务局,时而教中学,时而搞宣传。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别说科研搞不了,连许多古代与外国著作涉及“封资修”也不能看了。好心的亲友劝我来个林黛玉式的“焚稿断痴情”,将节衣缩食购买的书籍当废纸卖掉,将凝结多年心血的资料、书稿当“四旧”烧毁,以免被扣上“复辟四旧”“复辟资本主义”帽子,轻则关牛棚,重则进牢狱。我却实在舍不得,便让它们隐藏在旧箱子里,伴随我颠沛流离。
果然,皇天不负民众心,1976年冬“四人帮”垮台了。我久久冷寂的心潮也沸腾起来,要求回高校。但领导却让我身兼数职——局教学辅导站站长、职工大学师训部负责人、子弟中学校长等,让我担负培养教师与学生的重任,工作很忙;不过我不甘愿放弃科研,便抓紧每天晚上十点以后的时间,看书、写稿直到深夜,节假日更是埋头苦干。将《先秦寓言大全》修改八遍,四川人民出版社本计划于1984年出版,后来由于全国压缩出版规模,将它从印刷厂撤回来。这对我又是沉重的一击,好在打击多了,我不在乎了,坚信“只要货物精美,终究会有买主”。后来,湖南岳麓出版社果然于1993年出版了它,只是省去“提要”“译文”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198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郑硕人、涂石同志得知我的情况,建议我先将每个神话整理成篇,加上“提示”“注释”“译文”与“说明”,再按类别与始作时期的先后编排,结集成《中国上古神话》。1986年初改成60万字书稿。该社1988年出版了它,得到学者们的好评,《人民日报》在《刘城淮研究上古神话出新论》一文(1993年12月14日)称它“新建了一个巨大、严密的中国上古神话系统”。《湖南教育学院学报》赞扬它“精深恢弘,自成体系”(1990年第1期),湖南文联党组成员、研究员宋梧刚肯定它“不愧为一部对整理、研究中国神话作出了巨大贡献的巨著”(《长沙水电师院学报》1990年第4期)。湖南省首届(1979—1990)优秀社科成果评选中,它从参选的两千多部专著里脱颖而出,荣获二等奖。
1986年春,我终于回到高校。完成《中国上古神话》后,随即修改《中国上古神话通论》。但长期的超负荷运转,使我在前几年患的胃溃疡愈来愈严重,以致1987年5月一个深夜胃出血而昏倒在地。送医院抢救,才转危为安。不久动手术,医生发现我患上胃癌,将胃切除绝大部分,将实情告诉我的孩子。孩子们怕我受不了打击,对我隐瞒真相。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恍然明白,不由得悲观绝望。在亲友、医护人员的安慰下,我逐渐想通了:“悲观无济于事,乐观有利健康。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有所作为。”由此达观起来,毅然以“置死亡于度外,存事业于胸中”为座右铭。一面积极医治,一面照常工作,即使住院化疗也手不释卷。这样,我到1988年将55万字的《中国上古神话通论》写完了,寄给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同时,还与两位同志编撰《古诗文名句录续编》(1989年出版),作为神话类主编参与《中国民间文学大辞典》的编撰(1992年出版),发表一些论文,给《中国风俗辞典》《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辞典》写了条目,当了大专教材《中国古代文学》(四册120万字)的责编(1989年出版)。但是原计划出版《中国上古神话通论》的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突然于1990年撤销,退了书稿,使我大失所望。幸喜云南人民出版社杨世光同志知道后,要我寄书稿给他,并于1992年出版了。本书同样为海内外学者所赞许,纷纷发表评介,称赞它是“至今所见用科学态度全面研究中国神话的仅有之作”(袁珂《科学的探讨,系统的研究》,《民间文学论坛》1993年第3期),“首创了一个博大精深的中国神话学理论体系,……它标志着我国没有神话学理论体系的时期的结束,标志着我国神话学迈入了一个新时期”(天吟《博大精深,自成一家》,同上),“如此全面的理论体系,在我国是唯一的,在世界上也罕见。”(丁春兰《中国神话学的重大突破》,《长沙水电师院学报》1992年第5期)。所以,它荣获云南省优秀图书一等奖。至此,创建中国神话系统及其理论体系的目的初步实现了。
对上古神话的整理、研究告一段落,我于1989年转而撰写《探骊得珠——先秦寓言通论》(30万字),1992年由陕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也受到学者们的赞赏,誉之为“自成一家言”之作(《湖南日报》1993年8月13日),中国寓言学会授予优秀论著“金骆驼奖”。它与《先秦寓言大全》配套,给计划写的《中国古代寓言大全》《中国古代寓言通论》开了个好头。
从1991年开端,我将主要精力投向了对中国中近古神话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奋战几年,完成120万字《中国中近古神话》。它跟《中国上古神话》一道,组成更加庞大、全面、完整的中国神话系统,并为我拟撰写的《中国神话发展史》打下基础。遗憾的是由于担心贴本,至今没有出版社将它纳入出版计划。与此同时,我们目光扩及与神话密切相关的神秘文化与原始性风俗,主编《神话文化精品系列》(240万字)。湖南文艺出版社于1996年出版其中四本:《神话经典》(我与刘爱梅编著)、《佛话经典》(何学威)、《鬼话连篇》(徐华龙)、《怪话连篇》(刘春风)。可另外四本——《仙话奇文》(吴如虹)、《物话奇文》(我与刘重阳编著)、《史诗异事》(郎樱等)、《民俗异事》(我与王朋编著),限于经济效益问题,现在还未能问世。编著的《迷幻组歌——世界原始性异俗大观》(40万字)也遭到搁浅命运。不过,另外主编的《中国古典名著精解》(70万字,其中约30万字为我所著),编著的《枙大学语文枛自考学习指导》(40万字),跟五位同志共同编著的《新编汉语字典》,有幸与读者见面了。
立足于《中国上古神话》与《中国中近古神话》,我主编《中华神话大辞典》(200万字),它也是为《中国神话发展史》服务的。由于中近古神话和大辞典还没有得到面世的机会,我停止写《中国神话发展史》,转而致力于建构世界神话体系。我带着论文《略论建构世界神话体系》,于1996年参加在北京举行的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国际学术会议,论述建构世界神话体系的必要性、可能性,提出世界神话体系表。许多学者称赞,中国俗文学会副会长王文宝研究员致函我,说它“是一个具有开拓性的设想,……是对世界神话学研究的重要贡献”。从此,我一方面主编《世界神话集》(4册85万字),作“构建世界神话体系的有益尝试”(《湖南教苑报》),将“各族神话组成了一个庞大而完整的体系”(《军事博览报》);另一方面撰写《世界神话三部曲》:《人类诞生幻想曲》(30万字),构造全世界人类诞生神话的系统;《世界创造幻想曲》(20万字),构造全世界创世神话的系统;《百科全书幻想曲》(30万字),论述世界神话的百科全书的性质与内涵。前者于1999年出世,其副产品《异国异人异事》与后两者则还躺在书柜里等待时机。
这期间,我应一个出版社之约,主编《世界寓言集》(120万字)。它为我计划撰写的《世界寓言概论》作了准备,有待于出版。但论文选集《文艺湘军百家·刘城淮卷》,跟两位同志一起译注的《宋人画论》,贡献于读者面前了。此外还当了《中西文化知识》的责编,《新世纪现代汉语词典》的四位主要审订者之一。1987年手术迄今15年,写了不少,也出版了不少,可聊以自慰。
迄至现在,没有见诸书肆的书稿还相当多,可我并不气馁,仍将继续研究、著述。我的格言是:“人生价值在奉献,健康一日做一天。待到不能工作时,再当快活逍遥仙。”即使写出的书稿不能在我生前杀青,也可留给后人,等将来经济更发达,终会有出版机会,终会实现其应有的社会与文化价值。
以上便是我从事神话和寓言等研究的情况,四句十六言以蔽之,是“路途艰难,收获颇丰,遗憾不少,前景光明。”我始终坚守的治学之道,也有十六字真言:“情深,意坚,志大,求实,学博,思多,心广,法正。”
情深,意坚——搞科研必须对它深有感情,才能有所成就。科研与别的工作一样充满困难、艰危,必须有坚强的意志,才能博得硕果。而我,热爱神话、寓言等的研究,百折不挠。
志大,求实——凡事要作出突出的成绩,要有远大的志尚。而我,志在当学者,志在创建中国神话、世界神话的系统,创立中国式的神话理论体系,志在全面地整理、深入地探究中国寓言、世界寓言等,以此为人民、为祖国、为人类作些贡献。同时,我虽然尊敬别的学者,虚心向他们学习,但并不受他们的拘囿,而志在开创。即使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经典著作也绝不盲从,曾经说过:“马克思他们都不是专业的神话学家,没有系统地研究过神话。所以,我们不能以引用他们的话为满足,而应该领会他们有关论述的基本精神,密切结合神话实际,广泛、深入地进行探究。”如马克思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我却指出:“即便某些自然力已被支配,也可能有关于它们的神话诞生,——很多原始神话,就是在初民实际上支配了某些自然力之后,才结下的果实。”(见《中国上古神话通论》)我敢于补充别的学者的论述的不足,例如闻一多认定龙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是蛇,我则进一步考证出其蛇类当包括蜥蜴在内,另外马类也是龙的一个主要模特儿。也敢于否定别的学者不正确的意见,发表自己的观点,例如我所写《凤凰的模特儿与始作者考》断定凤凰的主要模特儿是雉类、鸷鸟类,而非郭沫若等主张的孔雀。我勇于开拓,袁珂称扬《中国上古神话通论》,“是一部具有开拓性质的巨著”。也勇于创新,有的学者赞誉《中国上古神话通论》“大多发人之未发,充分表现了著者突出的才学胆识与创造性思维”,赞誉我对研究的作品“个个提出了新颖的看法”。我能够从宏观着眼,综览中国乃至世界的神话、寓言,《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分期之我见》还从总体上与分类上(诗歌、神话、史诗、传说、小说、寓言、游记、杂文、赋、笑话、骈文、戏曲、创作方法、文学观等)划分其发展的时期。也能够从微观着手,探讨某篇作品、某个问题,独出心裁,作出崭新的结论,诸如“先秦寓言当发生于春秋早期”,“我国小说产生于春秋战国”,炎帝神农是由南方的炎帝与北方的神农融合而成的“中华文化的光辉旗帜”,羿、共工、蚩尤、三苗均有正反两个现象等。我还提炼出好些新概念,像“上古神话”“后世神话”“不自觉神话”“半自觉神话”“自觉神话”“自然社会性神话”“综合性神话”“原生态神话”“次生态神话”“原始浪漫主义创作方法”“象征主义创作方法”“鬼话”“怪话”“仙话”“佛话”“物话”……而这一切,均贯串着求实的精神,均立足于实际的材料之上。我从来抱着一个信条,即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总是力求掌握大量能够证明自己观点的直接的材料,或间接的旁证材料,选用具有代表性的材料于文章之中;从不抓住一条材料,便浮想联翩,主观臆断。所以,对我的论点,别人可以不同意,但难以全盘否定,更不会斥之为无稽之谈。我认为,只有实事求是地从足够材料中升华出来的理论,才有生命力,才有意义,才能经得起时间老人的考验,长存于世;否则,过眼烟云耳,即使一时五彩缤纷,炫人眼目,为爱好猎奇的编辑、读者所欣赏,给戴上“创新”的桂冠,也会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的。这样的事情,在学苑中屡见不鲜,我常引以为戒。
博学,思多——如果说科研需要博学,那么,研究神话便更需博学,因为它是古人的“百科全书”,它散见于万千种书刊中与亿万民众中,它的学派很多。因此,凡是有关我的研究范围的著作我都尽可能地购买、阅读,从中汲取对我有用的东西;《百科全书幻想曲》一书,便囊括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与哲学等65门学科的内容;几本神话、寓言著作,引用了两千余种书刊的材料。学与思分不开,科研更要多思。我对所研究的课题总是花许多时间深思熟虑,从多个角度七思八想,多多联想与课题有关的事物,常为一个观点乃至一个词句而绞尽脑汁地思考得很多,对别人著作中的材料、观点也多加思索以分辨真伪、是非。孔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博学加多思,则可得丰收了。
心广,法正——常见有些学者心胸狭窄,只坚持一个学派的主张,排斥甚至打击其他学派;只用一种方法,拒绝其他方法;以致局限了自己的成就,使自己走的路愈来愈窄,钻进了死胡同。有鉴于此,我反其道而行之,心胸广阔;无论哪种学派,总是取其长而弃其短;无论哪种方法,总是取其正是弃其偏。我与袁珂、过伟、萧兵、陈钧等学者“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汲取各个神话学派的有用成分,密切结合神话的实际,创立了崭新而科学的神话学派——‘唯物辩证学派’”,其主要特点是揭示神话的广泛性、强调神话的文学性、注重神话的发展性、突出神话的多科性与首倡世界神话的体系性(见《湖南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崭新而科学的神话学派的崛起——唯物辩证神话学派管窥》)。在方法上,我基本上用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但其他方法只要是正确的或有正确的成分也用之,正如有评论说的,“以马克思主义的原理作基本指导,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来观照神话宝库,博采众家之长,糅合古今精粹”(阳光《构筑一座宏伟的神话殿堂——赏读刘城淮新著枙中国上古神话通论枛》)。我坚持扣住“存在”的情况及其发展、变化,扣住与神话、寓言等有关联的事物的发展、变化,来研究、分析神话和寓言等;同时,神话学上的隐喻、历史主义、传播、浪漫主义、象征型——古典型艺术、宗教仪典、自然、人类、历史民族、心理分析、社会、功能、结构主义与狭义、广义等学派的方法,文艺学、民间文艺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民间宗教学、文化生态学、历史地理学、考古学、考据学、语言学、文字学、比较文学等的方法,我无不适当采用。
另外,在表述方面,正像有人评价的一样:拙著“从头至尾是中国风格式的精言畅语,朴实而富文采,练达以致专深,树立了良好的理论文风”(杨世光)。我反对堆砌谁也难懂甚至作者自己都不了然的艰涩概念,追求华丽的词藻,花哨的语句,也不欣赏干瘪无味的语言、枯燥呆板的文学;我对内容稀薄而篇幅冗长的文章不感兴趣,对根据很少而臆测武断、穿凿附会的著作更为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