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学拓殖六十年

朱介凡

一、缘法

1929年，烟台海滨学园的读书生活，博览了不少哲学、历史、社会科学，并文艺书册。上海、北京出版品，莫不先睹为快。次年返武汉，职业写作者两年余。委实是太胆大，不仅发表了小说、散文、诗、文艺批评，也写国际政治、社会问题、妇女问题，还有民间文学的记述。后来更写了“戏剧”，而迄未发表。

每天上午，小楼上，关起房门写作。楼下陈老太，60多岁，精力健旺，嗓子特大，说家庭琐事，教训儿孙，夸耀独生子在北京跟从黎元洪的往事，三言两语中，必冒出不少谚语、俏皮话，而引起我集录中国谚语的兴趣。起先仅仅是兴趣，很快便发展为兴志。

母亲、姨母也是我岳母，老姊妹俩，也传述了不少谚语。因成《武汉谚语钞》。1936年，在河北曲阳，谚语搜集，扩展为全国性。前人治谚，道路亦颇相同。如孙锦标，1913年出版《南通方言疏证》，后扩展为《通俗常言疏证》，1925年出版。

起步两三年后，从“有闻必录”，进展到书报阅览里，录他人所笔述的谚语，也及于前人关乎谚学的论证。1939年寄发征谚启文。1940—1946年在西安中央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向军人学员讲谚语知识，征集得南北各地大量谚语。1952年至台湾碧潭国防部军人监狱，集合受刑者讲谚语知识，征集各省谚语，也得大量谚语。1954年起，在《联合报》副刊写“谚语”专栏，掀起台湾集谚热潮，持续多年。许多友人寄我许多谚语支持我的谚语研究。

对于谚语的求致，存在着愈来愈高的敏感性和执狂，凡听到的，阅读中所见到的，皆难逃我的法眼，不容它飘失于我高度的关心之外。正是章学诚《文史通义》所指出的“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镏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古往今来，做学问的人，莫不皆然。

不少诗人、学者、作家，一时兴起，集录谚语，皆属偶一为之，并未长久致力于此。略举几例。

顾颉刚，吴谚五卷，稿本，1926年。

郭绍虞，元曲中引用谚语，稿本，1933年。

夏大山，中华农谚，他先在金陵大学《农林新报》上长期征求农谚，成此书，系自印。1947年，我在南京想拜访他，夏教授早已故世。

赵景深，南曲次韵中的俗谚，1939年，《说文》一卷二期。

裴君牧，中国谚语，稿本，1944年，成都《风土什志》一卷四期预告。

伍稼青，武进谣谚集，1929年，泰东书局。

楼桐孙，永康谚语谣俗，稿本，911页，1962年。

王国栋，河北省谚语类辑，1936年，北京大学《歌谣周刊》二卷十五至二十五期。

姚雪垠，南阳语汇，稿本，1934年。

曹伯韩，长沙谚语，稿本，1936年。

丁治国，蒙古谚语，1943年，《新西北》四卷二三期。

赵尺子，东北风土谚语，1931年前辑。谚语两万余条，已失。

丰子恺，比喻（即俗称的俏皮话），1937年《文学》五卷一期。

薛思达，西京俗语杂字类注，稿本，137页，1941年。

黎锦熙，1940年前后，督修陕西城固、洛川、同官、黄陵、宜君等县县志，特重各县方言谣谚志的纂修，除城固超过两百万字外，均有刊本行世。皆系西北联合大学师生执笔，学术性高，移交中山文化教育馆处理。

非如在下，竟与谚语缘定终生，整整六十年。1930年开始在武汉采录谚语，直到1989年《中华谚语志》全书在台北出版，方结束了这矻矻恳恳的志业。我到处采集谚语，从家中亲人到朋友到学生到各方社会人士，从报刊和书籍资料，见谚即录。我又下笨功夫，在下笔《中华谚语志》纂述之前，前后花了十年岁月，每星期抽出一天时间，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即后来的傅斯年图书馆）、台湾大学研究图书馆，浏览了清代以迄民国的方志达三千余种，发掘谚语近三、五百年来的历史、文化、风土、谣俗的背景。因此，在《中华谚语志》中对谚语作历史、文化、礼俗、生活、地理风土上的论证。大陆资深民间文艺家民俗学家过伟教授评论我的研究方法为“以史证谚”“以俗析谚”“以境议谚”“以谣论谚”，赞扬我“坚守谚学岗位整整六十年”。尝念学问不必一人做尽，况这十多年来，大江南北已有同道从游者紧接薪传，还是回到我发抒心灵，自由自在，神游六合，文学写作的世界里来。这十二三年，约束自己，勿用写得太多，当尽量让路给年轻人。

二、谚海遨游 独底于成

回顾20世纪，中国社会，矢志竭其全力于谚学，并非仅朱某一人。胡林翼曰：“吾道不孤，是亦必不可孤！”

史襄哉——史先生，跟前辈齐铁恨先生同庚，1882年生，整整大我20岁，铁老集录北京俏皮话之丰富，释说精辟，举世无匹。襄老，苏州人，东吴大学毕业，约1924年一个人春假旅行，沪杭车上，听到后座两人谈话，有一位源源不绝说出谚语，引起极大兴趣，于是取出记事本，听一句，录一句，即时译成英文。邻座一位美国女士，芙兰妮丝·罗素（Franees Russell），是上海美童学校的教师，好奇心所使，跟襄哉交谈，看了他以中、英文写记的中国谚语。她郑重建议，你要继续做搜集谚语的工作。襄哉十分乐意。工作之初，襄哉即读到郭绍虞《谚语的研究》（1921年上海《小说月报》十二卷二、三、四期），在说学研究上，也得知不少中外文的资讯，乃使搜集工作益形积极，除耳闻所及，也见到清代、民国的谚语书册。赴美进修，研究教育学。常和顾颉刚通信，研讨相关问题。博士论文《从中国谚语看教育的原则和实施》。返国后，得识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伯鸿，彼此都对谚语、民谣感到兴趣，中华书局各期刊上曾征集了很久，而未经整理。陆费将两大网篮的稿件，全部赠予襄哉，充实了他《中华谚海》的内容。这书，精装本，1927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收谚语12 424条。夹杂了极少数的成语与诗文警句。系按字典部首排列。书甚畅销，屡经再版。他继续搜集，并考虑为分类的排列，加以注释，而行之非易。抗战八年，其谚语工作，并未中辍。胜利之初，成《增补中华谚海》，谚句较前者增一倍有余，而出版不易，打字纸复写四份。恐其失散，两份分交他在美国的两位女儿保存，而自己保留两份。其时，他滞留香港后至马来西亚任教。1954年春，襄哉得知我在台北《联合报》副刊的“谚语”专栏特有一文说起他，因此与我通信。以另一份抄稿寄给他三少君久琳而递给我。本有来台北之议，但已感体力不济，难为谚语下苦工夫了。次年，史氏逝去，享寿六十四。此增补是按四角号码编列，并未分类，无注释。为之校订，删去成语、格言、诗文警句，于1975年由台北天一出版社平装、精装出版。

胡椟安《俗语典》，上海广益书局，出版于1922年。

孙楷第——黎锦熙师任教北京师范大学的得意高足。有《宋元明清四朝谚语类辑》，稿本，四卷，约1933年。黎师《国语运动史纲》（商务印书馆，1935年再版）指出“从四朝戏曲小说中，辑出当时通行谚语，分类编次，附以简明诠释；旁见他书者，亦间加疏证”。鲁迅曾为文评之。其分类卡片有数万张。

黎先生所主持的“中国大辞典编纂处”，1928年成立，设于北京中海内，是黎师毕生愿望所寄的大著述。胡适、周作人、钱玄同、林语堂、刘复、白涤洲、萧家霖、魏建功、罗常培、齐铁恨等前辈，都曾参与其计议与编纂的执行。企划十分宏伟，工作十分积极。当年，已集录语文卡片百余万张，体系管理井然，编纂者索用资料，立可检出。在本体的《中国大辞典》未成篇之前，这六七年里，即陆续有许多副产品的论著、纂辑问世。黎师《国语运动史纲》（商务印书馆，1935年再版，356页）述之甚详。“七七事变”既起，以大辞典编纂处只少数人士留守，看管着这些无价宝的资料。主要留守者为孙楷第教授。华北各大城市相继沦陷，北京城岌岌可危，抗日游击队不断活跃于西山、门头沟一带。周作人出任日军卵翼下的华北维新政府教育总署署长，被迫去掉一“大”字，改称“中国辞典编纂处”。直到1935年，黎师返北京，才恢复了名副其实，必须要有的这个“大”字。其时，日本极在意此“大”，自称“大日本皇军”，一如其时英国好夸说“大英帝国”。华北民间则一向贬说“小日本”。上述历史典故，今人少有所知，不嫌枝蔓，略为说说。

1985年，在台北辗转得孙氏来信，他这稿本迄未付印。其内容，比1984年寿堂与林海音、古屋二夫合作的《中国古典小说集谚》，要微少得多。后者乃特请四个小组共同编纂，据先秦以迄20世纪当代说部三百余种，分辑编刊。每谚皆录其引用的上下文。连带的，应还有《中国现代小说集谚》《中国戏曲集谚》，更是十分繁富，只好期望他人来做。卡片全部送到海音所主持的纯文学出版社待刊。以出版社结束，海音2001年12月逝去，这巨册书恐难问世了。中国大辞典空前的编纂志业，今已2002年远道阻隔，似无下文。

孙楷第、古屋二夫、林海音，三位学人，岂非大大的遗志待伸？

记得有个讯息，孙氏遗稿，归入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典藏。

陈光垚——陕西城固人。约1930年前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于俗文学、民间文艺的调查与研究，具极强烈的兴趣。他总称之为民众文艺，撰《民众文艺论》《中国民俗文艺论》，分由北京启明堂、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另刊有《歇后语研究》《歇后语选录》《拗口语研究》《拗口语选录》。1941年之际，寿堂在长安，读到他《三十言志诗》书册，叙说其在这方面的抱负，气吞河岳。他计划要写两部大书：《中国民众文艺研究》《中国民众文艺选录》。这两部书，内容均分歌谣、谚语、谜语、唱词、民曲、戏曲、拗口语（以上为韵文）、童话、小说、史话、方言、歇后语（以上为无韵文）。前者重研究，后者专收材料。前者，每种研究皆分总论、定义、历史、性质、构造、分类、功效、比较，与文艺关系及结论。后者共有材料数万条。另有两部语言学的纂述：《中国近世方言典》，录京、沪、汉、蓉、平、沈、闽、粤八处方言数万条，注解共一百万言。《陕西城固方言录》，录方言数千条，注解约20万言。他还纂有《民间歌曲选》，稿售与中山文化教育馆，似未见出版。抗战之初，或有说他已回城固。黎锦熙师在城固西北联大教书，很注意这方面的学人，却从未提说过他。陈光垚似为独行侠，《歌谣周刊》以及广州中山大学《民俗周刊》撰述群里，都无其踪迹。言志诗一番热情的抱负，似落了空。不知他后半生遭遇，究为如何？他不是一位甘于沉默的学者。当然，时代动乱，淹没了不知多少如他这样雄心壮志的有为者，千古同慨。他冀望独自一人的作为，或者加上了十人的编辑群，与后此国家组合百万人，全民作为的“十大文艺集成”相媲美。果尔，陈光垚即使活满百岁，竭毕生之力，也难竟全功。

李敷仁——陕西咸阳人。长安地区的老中学教员，文名享誉士林。1940年，正是我热衷谚学的理论研究之始相识，可称谚学拓殖六十年的首位同道。1936年冬，创刊《老百姓报》于长安，其文辞、意识形态之合于老百姓口语、心性，乃所有前此南北各地《白话报》《千字文报》《平民日报》所不及。特获丹麦与陕北方面的齐同赞誉。《老百姓报》以政治因素停刊。1945年冬，再创《民众导报》周刊。曾有两个晚上，长安市西安民众教育馆小楼上，在他寝室而兼书房，我与他长谈谣谚。他治关中谚语并农谚，已近20载，撰《干话》（俏皮话），未见出版。在谚语的语意学与哲学思维上，我俩看法歧异，并未起过争执。他去重庆时，特别去看过郭沫若，引为同调。我欣赏他的刻苦，力学，乡土味重。他尝津津乐道，抗战胜利后的计划是想去北京，在北京图书馆门前摆个香烟摊，以谋生计，然后以半天和晚上时间，钻进图书馆去用功。半玩笑半正经的，说了不止一次。我则说，做学问，不怕吃苦，但这样子的刻苦力学，我可无此雄心。1946年春，长安城，我偕李敷仁兄，几次走访郑伯奇先生，在他府上，商议筹组陕西民俗学会。有时，还有其他几位参与。第二次集会，到的人颇多。商讨结果，于缘起初稿，略有三几字更改。出席者签名如次：杨鹤斋、景梅九、程西琤、郑伯奇、武伯伦、张锋伯、郑竹逸、王一山、王文光、张光远、李敷仁、朱介凡、张晓衡。共同意见，还要加邀几位为发起人，经众欣然认可，写了姓名，列在这十三位签名之后：青苗、黎锦熙、范紫东、高培支、杜松寿、党修甫、李亮工。一致公推，当由景梅九先生领衔。二十位发起人，只青苗跟寿堂年岁相若，其余通长于我。

1993年元月，在台北，读到《民国人物大辞典》（徐友春主编，1991年，河北人民出版社版）。始悉敷仁（1899—1958）另外的一些事迹。他早年半工半读。1931年，经杨虎城资助，赴日本留学。“九一八”后回国，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参加中国民主同盟，负责民盟西北总支部青年工作。1946年5月，被捕处决未死。逃至陕北，任延安大学校长。解放后，任民盟中央委员，西北人民革命大学校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西安市委员会副主席，第一届全国人民大会代表。1958年病逝西安。著有《关中民歌集锦》《抗战歌谣》等。此辞典搜罗甚广，很遗憾未提到他关于民俗、谚语的研究业绩。对《老百姓报》也未涉及。

薛诚之——湖北江陵人，1912年生。与寿堂同岁。他先读武昌医科大学，于英文外，又读德文。后转燕京大学，加修第三外国语，并习拉丁文，因于中西谚语比较研究，具浓厚兴趣。1936年，以“谚语研究”为题，在郭绍虞指导下，完成其硕士论文。为晒蓝本三份，一存燕京大学，一份不知在哪里了，一份给胡适之先生见到，认为是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事物的杰出成绩，要带往1937年太平洋国际学会上提出报告，因卢沟桥事变而未果。内容章目：小言代序。绪论：谚语的产生及其发展——第一章，谚语的一般的产生情形。第二章，我国谚语的发展。第三章，其他各国谚语发展的情形略述。本论上：谚语的探讨——第四章，谚语性质的探讨。第五章，谚语的要素。第六章，研究谚语的几种方法。第七章，对于中国古谚的几点考察。本论下：中国谚语的分类研究及中西谚语的比较研究实例——第八章，中国谚语分类的研究。第九章，中国谚语的分类及其说明。第十章，中西谚语比较研究实例。第十一章，谚语的评价。第十二章，中国谚语的现在及将来。其四、五、七章，见于1936年《燕京大学文学年报》二期，题作《谚语的探讨》。同时，并发表了《谚话》。无独有偶的乃是，1947年，寿堂开始写了一系列的“谚话”，不约而同，仿“诗话”、“词话”的体例，涉笔成趣，多方面的谈说谚语有关的事，并不为严整性的论证。其时，我早读到郭绍虞的《谚语的研究》，薛诚之更进一步的论究，则尚待读到。1947年冬，我自南京乘空军运输机飞返武汉，大除夕上午，在武昌两湖书院、武昌体育专科学校（他好委屈，在此校任英文教授）教职员宿舍，与薛诚之长谈，多少有点令他家人无奈罢？这时际，哪家不是正忙着准备年事，正是江汉口语所形容的：“忙绞了”。偏偏这两个书呆，刺刺不休地讲说谚语。抗战当中，诚之丢去一万多张谚语卡片，严重打击了他谚语研究的进行，本已停滞不前，消逝了的兴致，因我这番鼓励，他极愿为中西谚语的比较研究来下力。其时，我任教长安王曲，军校第七分校，于十六期至二十一期学生中，群体集体所得，颇有出乎一般谚语集子的珍品。次年，我来了台湾。两岸阻隔，近半世纪，1991年返武汉。探索不到他是否还在继续中西谚语的比较研究？只知他任教华中师范大学，已逝世好几年了。

廖汉臣——1949年，在台湾所结识的第一位朋友，也是谚学同道，台湾大学社会学系陈绍馨教授。此年春，他发表了《谚语之社会学的研究》（《人文科学论丛》第一辑，台湾光复文化财团版），特列寿堂上年在上海《新中华》杂志五卷十六期，六卷八一九期所发表的《中国谚语述略》二、三、四章，“论谚语的源变、格调、搜录”为其参考书目，是绍馨已先知道寿堂了。这年，以及次年，《从谚语看人的一生》《从谚语看中国人的天命思想》（《台湾文化》五卷二期、六卷二期）。后两篇，文题命名，与史襄哉博士论文题，同一架式。

因陈绍馨而识本省诸贤哲苏芗雨、杨云萍、黄得时，他三位通在台大任教，与得时兄过从甚密。他藏书丰富，适之先生至黄府，惊见自著海内外前所未见的版本。得时曾有几篇论述歌谣的文章，惟并未继续下力。绍馨偕我专访省文献委员会，与曾今可、毛一波、王诗琅、廖汉臣诸君子相见。今可为中华文艺界联谊会主持者，月必雅集，长少咸至。邦国元老李石曾、莫德惠、于右任、贾景德，皆欣然惠临，白发红颜若祖孙。特有一小时许，由两位出席者主讲，泛论文史、艺术。寿堂应邀说谚学。一波为川人，与巴金同辈，特有专文评之。诗琅于台湾历史、民俗，造诣甚深。廖汉臣，则是其时士林中于台湾谚语搜集、研究纂述，功力深厚，居于为首的乡土学者。土味儿若李敷仁，而非薛诚之。绍馨引寿堂往廖府拜访，见其包袱内的谚语档卷，他未应用卡片录记。于谚语字眼、词汇的写出，高人一等，冷僻字皆合字书音义，非是清代范寅《越谚》之任意杜撰新字，自我作古。令我俩十分看重。若所撰《台北市之特殊谚语》（1956年《台北文物》五卷一期）。其人落拓、疏散、潇洒，享受人生，不甚执意于如切如磋的勤勉治学，让包袱里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蒙尘于时间之流。诗人痖弦，曾于淡水“红毛城”，为王诗琅、廖汉臣的访问，写下专题报道。当时，他俩已年逾七旬，未几，齐归道山。廖汉臣的谚语卷，未得成书。后学者仰德前贤，无不感叹他遗志待申。

诗人吴瀛涛，年幼于汉臣，他却留下了《台湾民俗》的刊本（1969年，台北古亭书屋版）篇章杂荟，若：岁时、祭祀、家制、生育、冠笄、婚嫁、丧葬、俗信俗习、衣食住、工艺制造、音乐、戏剧、游戏、猜谜、地名、民俗荟谈、地方传说、民间故事、民间笑话、山地传说，篇末列索引，甚见民俗文学、民间文学，以及人类学、文化学的特彩。后人难于为此。

古屋二夫——自明治维新迄今，日本学者之努力于中国语文研究者，比比皆是。于此，仅说谚学范畴，与寿堂特有渊源的古屋。古屋二夫，1915年生。卢沟桥事变翌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外语学校，专攻中国语文。派到华北日军的军官教育队，担任中国语文教学。经历了中国社会，特别是北京城的生活，使他在中国语文的研习上，获得许多现实印证。他并未下达日军部队，于中日战争惨烈斗争的前线，他一直保持着相当距离。之后，调到长春的中央银行，从事调查研究工作，不太涉及金融方面的事务。二次世界大战后，古屋回日本，任教大学，讲授中国语文，除了大部分日本学生，也不乏台湾去的中国留学生。此际，他研究中国语文已将20年了。中国的经典与语文专著，研探、涉猎非少。他特别注意到中国成语，如“一国三公”“纸贵洛阳”“完璧归赵”等句子，在教学上的应用，它大都有历史典故，词句简练，而引喻多方。古屋教学的进展，有如长江之流奔出三峡，波澜阔漫，进入中国语言生活的大海——谚语世界。既经进入了谚语世界，在治学层次上，是既提高了，也下沉了。高者，指其视野；下者，谓其突破了浮面，而深潜入了中国语言生活的底层。他的教学，乃显得意趣洋溢，活泼爽畅，引人入胜多矣，更得到即兴的触发，随时以口边儿的日本成语、谚语以及时下新生的词汇，来相比证。1970年起始，古屋以40多年资深研究功力，在日本东邦学园短期大学的《东邦学志》、中京大学《教养论丛》，连续发表十多篇中国谚语资料——《元曲选》《三言》《二拍》《水浒》《水浒后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儿女英雄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阿英《晚清小说丛钞》五种：《狮子吼》《宦海》《二十载繁华梦》《黑籍冤魂》《大马扁》，这些戏曲、话本、小说书的“集谚”。在论著的发表上，太是吝于下笔。不像他外语学校的同班同学香坡顺一，早在1941年，即由日本东京外语学院出版部，出版了五部有关中国语文研究的专著。1979年，古屋来到台北，与寿堂相见。前此，也屡有来过。他恳切表示，愿来我处研讨中国谚语。我首先即询问，曾因此研讨，去过海峡彼岸否？我有个基本看法，凡研究中国事物，不论中、外学者，应至中国内地为修学旅行，方属治学事功的圆全。他说去过了。后来，长久相处，某次闲谈中更提起，中日复交之始，首任日本驻北京的大使，正是他当年东京外语学校学习中国语文的同班同学。那两年，台北对古屋之吸引，如痴如醉。但得假期，哪怕才四五天哩，他就飞来了，跟我研讨中国谚语。每年，连来四五次。有时夫妻同来，他夫人是习音乐的，在南洋长成，对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宝藏，赏爱不已，恨不能租赁了房舍，就住在博物院门口，容她自朝至夕，流连观摩才好。1981年秋，古屋得到中京大学一年休假，并给予公费补助，来台北进修，经我推荐，为“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访问学人，住进了研究院内蔡元培馆。每周三来我处研讨半天。乡土谣俗谚语的研究，外国人士的感受、观察、思考、辨识，每有你本国人不易触及的层面。惜乎，这前后五六年的研讨，一些即兴引发的论证，随手所为的札记，由于正在纂述《中国谚语志》，不敢岔失自己，致未有所写述。也曾几次促请他，把这逾半世纪对中国语文研究的所见所思，撰述几篇论文，以启后学，古屋硬是惜墨如金。此时期，他继续下力集录的中国谚语，已在以下十余种说部上下了功夫，《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醒世姻缘》《镜花缘》《西湖佳话》《九命奇冤》《负曝闲谈》《恨海》《孽海花》《海上花列传》《四杰传》等，得谚语卡片四千余张。他的工夫是，辨识、考证，与其他说部的比较，并不仅只录下谚句而已。古屋的主要企图是，再拿五年时间，以日文写一部《中国谚语辞典》，全部取材宋元明清的小说戏曲，也参照一些现代中国谚语集子。另行撰述一本大书《日本谚语里的中国谚语》。未料到，1987年，他入医院动了外科手术。医生不同意他来台北为谚语修学旅行。我也力劝他遵从医生劝告。之后，他长期住院，1989年6月，不治而逝。他对中国谚语研究，以毕生之力的两大宏愿，未克实现，古屋二夫的遗恨，怕是难得有后人来完成了。他的学生陶山信男教授来信说，当完成古屋老师遗志。陶山的汉文、文辞与书法，比有些中国人更佳。

马学良——1991年，初返大陆，先归故乡武汉，转长安，逗留北京半月。中央民族学院李耀宗教授来见。他是“十大民间文艺集成”谚语集成的副主编。通过他的安排，与该学院马学良教授（《中国谚语集成》主编）、陶阳、陶立璠（《中国谚语集成》副主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总编辑部主任贺嘉以及谚语集成的工作群刘晓路、林相泰会见，作非正式的会谈。马学良早年出身抗战初期的西南联大。曾进“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工作，与董作宾、李济、屈万里、芮逸夫、凌纯声等人都十分熟悉。而“中央研究院”的杨希枚，前几年离开台北，回到北京来了。一提起这些位，不觉一见如故。其时，马教授已现病容，我再三要他休息去，他坚持不肯，全程参与。李教授来我住处好几次，谈文论道，特说两岸谚学有关的事。谚语集成首先完成者为宁夏卷，承以惠赠。返台北后，我寄了《中华谚语志》给马教授。并代拟了“谚语集成——台湾卷”的作法寄给他。我不拟参与其事。这边尽有年轻学人，优于我者为之。1997年，再至北京，以旅行团行程紧凑，无时间去访拜谚语集成编辑群诸君子。却早得悉，马教授已逝去，他不及见到全部中国谚语集成的刊本问世，自是桩恨事。倒是私心窃念，中国谚语集成功德圆满之日，北京必有盛会，很想能出席相庆。这跟寿堂独力拓展谚语工作，大大不同。从湖北卷的编纂过程，可以清楚看到，这每一卷的主持者与责任编辑，携带了所编的档卷并相关问题的提出，赴北京汇报，磋商，直到定稿，恐不止三四趟之多，中国谚语集成编辑群，诸位教授，成年到月，可是够忙的。

薛汕——为黄谷农笔名。我写有一篇长文《诗人作家俗文学家民俗学家薛汕》，收入所著《中国民俗学历史发微》。他名气很大，勿庸我多唠叨。于此，说说他的《中国民间歌谣大系》。50多年前，即在上海大报预约出去。怎地他身后，这稿册犹未付印呢？在重庆，薛汕见到黎锦熙师。黎师居然看准了我俩，他治歌谣，我治谚语，必定出以毕生之力。黎师觉得十分欣慰，认为全国再无第三人，有似我俩这股傻劲。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第三届全会，于青木关举行，黎师建议，顾颉刚赞助，乃是一项动人决议，设全国谣谚采集处，并组谣谚学会，以期朝野双向协力进行。虽迄未实现，这构想可圈可点。1947、1948年的上海，经济情势十分混乱，法币、金圆券相继迅速贬值，人们仍然努力挣扎，学术界和出版界不惜血本投资，想使上海重复回到昔日全国出版中心的局面，不少文艺刊物相继问世。时薛汕任教震旦大学，薪俸不足自给，居然未受扼制，自组春草社，出版了《新诗歌》《金沙江上情歌》《岭南谣》等书，尤其是报上刊出巨幅广告《中国民间歌谣大系》，预约出书。他这歌谣大系，后来内容有所增益，据弟妹张穆舒夫人函告，有两百多万字。

谚海遨游，独底于成，乃是这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对中国谚语发生兴趣，一度有所搜集、研究、整理、论证的人，举出一百位来，或许还有遗漏。这些位前人，都只是偶一为之，涉猎涉猎，或是一度之间，为此事花了几年工夫，便放下手了。还没有一人肯以毕生精力为之。有则惟寿堂一人而已。试举这些位人士：

连雅堂、黎锦熙、顾颉刚、严工上、郭绍虞、钱玄同、周作人、白启明、齐如山、齐铁恨、董作宾、容肇祖、胡仲持、钟敬文、薛诚之、陈光垚、陈子展、曹伯韩、樊、张佛、费洁心、温锡田、傅振伦、夏大山、李鸿渐、李敷仁、林惠祥、伍稼青、史襄哉、庄泽宣、毕树棠、黄华节、朱炳海、翁祖善、王天予、茅盾、鲁迅、老舍、丰子恺、青苗、常惠、孙楷第、王国栋、张次溪、胡朴安、胡寄尘、孙锦标、赵景深、朱语尊、范啸天、陈彭寿、程其保、王镜清、楼桐荪、李霖灿、李胜岳、朱锋、薛建吾、陈绍馨、廖汉臣、吴瀛涛、曹甲乙、陈奇禄、颜晴云。

三、中国古代有无谚书？

中国古代无谚书，有若“圣经”中的旧约《箴言》，《诗篇》也有不少谚语。佛家有《百喻经》，以譬喻说理。但中国古籍五经四书所传述的谚语，非常多。且明指系往代的“夏谚”、“周谚”以及“南人有言”。东汉崔实《农家谚》，是第一本谚言，录谚二十余条。晋代葛洪《神仙传》提到“谚书”之名。《隋书·经籍志》，两举《俗语杂字》，应有谚语。宋代周守忠《古今谚》。这些谚书未传于后世。明代杨慎《古今谚》《古今风谣》，系其杂著，随手录之，毫不置意的笔墨，虽然他著述之丰富，明代称为第一。明代还有郭子章《六语》，吕得胜、吕坤父子的《小儿语》，方以智《通雅》，释沈株宏《谚读》。清代则有钱大昕《恒言录》，石成金《俗谚》，翟灏《通俗篇》，梁同书《直语补证》，陈鳣《恒言通证》，顾禄《清嘉录》，翁斋老人《乡言解颐》，史梦兰《古今谚拾遗》，郑志鸿《常语桑源》，胡式钰《语窦》，草木子《古今谚》。翟、顾两书兼及当时礼俗的记述。杜文澜《古谣谚》一百卷，据经史子集录明代以前谣谚，得谚二千二百条，似已集大成。惟于载籍中未指明为谚者，则颇多视而未见，若论语中的“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值得注意的，乃是马东泉的《鲁谚》，始辑于1815年，定稿于1850年，36年长时间集录，得谚2 561条。

以下，但列纲目与概念，不为过多的论证。

当简述一个小典故，作引言。湘西舒新城，因一句谚语而受用一生。进县城读高等小学，须走30里山路。每学期上学，一切都打点好了，父亲给他六块龙洋作零用钱。总叮嘱他：“吃不穷，穿不穷，计算不到一世穷。”每次，总提说这老话，让舒新城记进了思想深处。其结果，每学期后，他的零用钱总用不完，还买些礼品送给家人。他东洋、西洋留学，才30出头，就当了南京东南大学的教授。其时北洋政府欠薪累积到半年，许多教授家濒于断炊之境。舒新城一不求老家接济，二不向人家告贷，居然有余钱，不断地买书。上海中华书局先请他出任编译所长，随后把主持全书局的重任交给了他。中华成为全国第二家出版者，与商务相颉颃。无独有偶，商务王云五挂在口头的谚语，乃是“小数怕长算”。

蒙古人的佛性，从下述谚语特别显现：“羊可怜，狼也可怜”，指大漠冰天雪地的情境。

娄子匡兄告，日本永尾龙造教授，昔在我东北“满洲铁路局”时代，受外务省委托，调查中国风土民俗、谣谚资料，成稿31巨册，内容宏富，为我国学术界作为所难及。美机轰炸，毁之十九，仅剩元旦、元宵、孩童保育三册出版。几年前，子匡的东方文化书局，在台北影印之。我中国民俗学会聘他为名誉理事，永尾敬奉此聘书于家堂，大礼跪拜，禀告祖先。学人情谊，可敬可感。

四、中国谚学的认知

谚语从属什么学科？

就谚语的内容意义与修辞形式两者论，它主要的性质，应属民俗学与语言学。

初民社会未有文字之前，谚语即已产生。若干迄今尚无本身文字的少数民族，谚语在积累、传递历史与社会经验，视为法典的功能上，有时要超过故事、神话、传说、歌谣的作用，于是，又归属它于文化人类学和民族学。

谚语的用字，词汇，语法，譬喻之多样，每为语言的凸出，凭以保存了古音义，显现修辞特彩，又或归之于俗文学（或称民间文学）的范畴。修辞学取样谚语，也特多。

文化学、社会意识学、语意学，也与谚语关系密切。

今日大陆学术界的重视，将谚语与歌谣、故事、神话、传说、民间长诗、曲艺、民间戏曲、民间美术、民间音乐、民间舞蹈，同归之于民间文艺学。

谚语的功能：

谚语是存在于语言生活中的社会意识，对于人生行为，尽其指引、鼓励、警觉、批评、告诫、譬解的作用，并且产生出幽默感与讽刺的情趣。谚语是民众的：①生活哲学。②语言论断。③社会生活的说明。④人情世态之所由见。⑤风土习俗凭以传承。⑥历史传说的口碑。⑦通俗科学的律则。⑧语言交涉滑润剂。⑨人物臧否。⑩文学上的应用。皕瑏瑡教育上的取证。皕瑏瑢政治上之见道。皕瑏瑣法律民事习惯上的依托。皕瑏瑤一句谚语见诸行事，使人终生受用不尽。如前述舒新城的事例。

中国谚语在思想上的特色：

人生在世，要怎样进德修业呢？百家思想以及世俗观念，都有共同一致的理念，要做君子人。不仅历代士人如此期许自己，就是闯江湖，跑码头，下层社会的流浪汉，也讲究要做君子人，而鄙弃小人德行。谚语云：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略尝滋味，小人胀死不足。小人常立志，君子立志长。良马比君子。无君子不养艺人。暑天无君子，赤膊大道理。君子一言，好马一鞭。君子施恩不望报。

中国谚语形式：

（1）直言——平述，直指，对称，并称，推理，论断，顺序，连珠，颠倒。

（2）比兴——明喻，隐喻，对比，并比，反比，起兴，尾兴，形象，虚构，拟人，夸饰，幽默，讽刺，嘲弄。

（3）音韵——头韵，中韵，尾韵，连珠韵，谐音，岔移，叶音，虚衬，平仄，顺口溜，方言特色。

（4）字句——口白，文言，活变，易常，叠字，叠词，拆字，拆词，紧炼，长放，缩减，衍化，对变，反语，型句。

（5）语气——认承，诘问，劝告，呼叫，期望，赞叹，斥责，了绝。

（6）句子的多样字量——俳偶有韵与奇零参差，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九言，十言以上。上下两半截都为单句的俏皮话，或都为复句的俏皮话。

中国谚语抽样的几点小分析：

（1）相对比证：

午日晴不厌，一日雨落便厌。／年成好，嫌麦黑；年成不好，树皮也吃得。／快是个慢，慢是个快。

（2）绝对命题：

天下父母心。／情人眼里出西施。／黑心人进得衙门，黑心人进不得庙门。

（3）比喻形象之活现：

老狗爬墙——硬撑，硬撑。／早早睡，早早起，眼子鼻子都欢喜。／又玩灯笼又赶会，老奶奶又做八十岁。

（4）一字传神：

怕，怕处有怕。／好马跑乏了。／人生人，吓死人；生下人，喜死人。

（5）散文体、口语性：

《荀子·大略》：“民语曰：‘欲富乎？忍耻矣，倾绝矣，绝故旧矣，与义分背矣。’上好富，则人民之行如此，安得不乱？”此系先秦语法颇别致的一条谚语，句子构造很稀见，赖荀卿称引，而见于文献。

要想不当亡国奴，先要当几天亡国奴——他才不当亡国奴。寿堂按：1937、1938年，于冀、豫、鲁敌前敌后作战年余。此是河南博爱一游击大队长亲口告我。昔年老百姓但知完粮纳税，不管谁当皇帝。日军陷博爱几进几出，奸淫、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激起人民同仇敌忾之心。此谚三段论法，肯定，否定，再肯定，实一字一血泪。

说不腰疼的话哩。（陕西。谈闲天）／做就了的帽子七寸三分——随你戴不戴？（湖南。事态已限定）／裤子脱得，别人穿也可以。

（6）打破对偶格律的奇句：

糠，受苦人的糠。（陕北）／老婆，孩，心肝系。／没尾巴狗，走尽天下还是没尾巴狗。

（7）叠词：

头难，头难。／喜气，喜气。／老小，老小。

（8）日常生活体验：

小孩口里讨实话。／一句话说得人笑起来，一句话说得人跳起来。／给别人做事，学得的是自己的功夫。

（9）士子治学：

幼学如漆。／文看前七行。／读破千万卷，下笔如有神。

（10）历史春秋精神：

刘备摔孩子——假买人心。／秦桧斩岳飞——康王知不知。／眼泪流到了七家湾。寿堂按：南京人喜欢用此谚嘲笑好哭的孩子。又像岔趣语。孩子们哭起来，泪随声下，在鼻梁、面颊上淌流，不正是经过此弯儿？逗小孩玩，逗得他将哭未哭之际，就取笑他说：“看你，眼泪流到了七家湾了。”七家湾这地方，今在南京城内建业路附近。现名祁家湾。七家湾西小巷的“王厨盐水鸭”最为有名，近人张通《白下食谱》特有记述。叶楚伧、柳诒徵主编《首教志》，对南京城的许多谣俗事物，皆少有采录，独于这七家湾的传说，征引了清代陈作霖《运渎桥道小志》的记述：“相传明太祖于上元夜，微行至此，见有画不缠足妇女怀抱西瓜，以刺马皇后者。大怒，令屠其里门，有张灯者尽钉之，仅余七户。”明代徐祯卿《翦胜野闻》、清代褚人获《坚瓠六集》卷四“门贴福”字一条也引此谚，述朱元璋残杀市民事。按说，皇帝怎会令御林军如此屠杀百姓。但是，它反映了朱元璋之残酷。

五、大陆近刊谚学书目举隅

寿堂于谚学领域整整歇工十四年矣。喜见近二三十年，大陆谚学专书出版，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据自己极不完全的资讯，为此举隅。按之实况，恐只撷其十之一二也。

中国谚语资料　王福礼等　兰州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小组　辑谚4万5千余条　1961年　上海文艺出版社

蒙古谚语　额尔敦·陶克陶撰　胡和禄译　1969年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谚语歇后语概论　王勤　1970年　湖南人民出版社

谚语　武占坤、马国凡　1970年2月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38万字

谚语·格言·歇后语　宁渠　1980年10月　湖北教育出版社　5万字

谚语选钞　邵知中、孟长麟　1980年12月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万字

藏族谚语　无编译者姓名　1980年12月　四川人民出版社　藏、汉文对照谚语500条

维吾尔族谚语　黄祥荣　1981年8月　四川民族出版社　11万1千字

汉语谚语小辞典　中山大学中文系　1982年4月　广东人民出版社30万零5千字

凉山彝族谚语　杨植森、吉木布初　1982年8月　四川民族出版社　4万3千字

俗语五千条　邱崇丙　1983年7月　陕西人民出版社　121万字

戏曲诀谚浅释　夏天　1983年　中国戏剧家协会江西分会　12万字

谚苑掇英　袁养和　1984年8月　新华出版社　5万字

中国俗语选释　曹聪孙　1985年　四川教育出版社　24万字

艺谚、艺诀集　王慈、蒋风　五大篇：戏曲，话剧；音乐，舞蹈；绘画，年画；书法，金石；建筑，雕塑　1985年4月　广西人民出版社　8万7千字

谚语手册　王常在　1985年6月　中国青年出版社　22万8千字

谚语　温端正　1985年6月　北京商务印书馆　9万2千字

歇后语　温端正　1985年7月　北京商务印书馆　9万6千字

俗语两千条　孙治平、王仿　1985年9月　上海文艺出版社　6万3千字

戏谚一千条　夏天　1985年12月　上海文艺出版社　7万3千字

新歇后语　孙治平等　1986年1月　上海文艺出版社　6万2千字

气象谚语　朱炳海　1987年9月　北京农业社　9万1千字　朱氏之为学，1931年入“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即集录气象谚语，经十年研究，成《中国天气俚谚汇解》，1943年桂林科学书店出版。严格的科学态度，无人可及！取精用宏，去芜存精，1985年书成，历时53载

常用谚语词典　张毅　1987年12月　上海辞书出版社　47万5千字

汉语谚语歇后语俗语分类大词典　北大词典编写组　1987年12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中华武术谚语　1988年9月29日，台北《联合报》第九版，东京28日电，来自北京报道，此大陆第一部武术谚语专书，由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出版，诠释了3 000多条谚语

谚语研究资料选集　陈瑾、徐荣强　1988年11月　湖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　24万字　所述谚学书目极宏富

谚语辞典　姚方勉　1990年　江苏古籍出版社　95万字

中国古代谚语词典　何学威　1991年5月　湖南人民出版社　39万4千字

谚语分类辞典　李庆军　1991年11月　安徽合肥黄山书社　60万字

中国谚语故事　李庆军、丁华　1993年11月　安徽合肥黄山书社　27万字

中华歇后语大辞典　刘宝成、刘宏凯　1994年8月　吉林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155万7千字

中国谚语　郑勋烈　1996年5月　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36万字

中华风土谚语　武占坤　1997年12月　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　93万2千字

近观台湾，近年所刊谚书，寥寥无几，难予称道。

台湾的大陆探亲还有待开放之前，这好些书此间不易看到。皆赖高达思、古屋二夫、林海音，以及我在日本的学生深泽俊彦（他曾在台北留学）四人陆续自国外带来，也有1991年后，我去武汉、哈尔滨买到的。高达思，法国汉学家，1983年，以“现代中国谚语”获语言学博士，先至中国内地，后来台，任教“中央大学”法文系教授，年才36。1985年，每周来寿堂家半天，研讨中国谚语。后去北京，任职波兰驻华大使馆。她原籍波兰。

但1989年结束谚语工作后，所有谚学档卷、卡片、书册，尤其是俗文学、民间文学的书册，读书札记，稿件，师友“谚语通信”，全部赠予“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

六、梅花五愿

（1）谚语资料在各科学术的研究与印证。谚语资料丰富，可提供各科学术研究的课题，其十之五或十之九的资料，尽在《中华谚语志》中，只要另凭十之五或十之一属于其自己专攻学科的论点与资证，即可各为如下专题的充分研究。

民间哲理的分析，中国老百姓思想方法，中国人道德及其实践，君子、小人，教育原理与方法，中国神的系列，中国民间宗教生活，命相、气运今昔观，身心保健，中西医药综合应用，中国家族功能，中国妇女生活，儿童保育，中国人社群生活，从谚语考察中国人的民族性，一品大百姓的政治观，谚语中的经济思想，谚语中的战略思想及战术运用，从谚语看兵学统御法则，中国人的年，今昔岁时礼俗，中国农民思想、生活，中国人的农业经营，中国商业谚语对现代企业的可贵启示，传说与历史，老百姓的历史评断，气象学与占候谚语，南北各地风土谚语之异同，中国谚语句式，谚语修辞、比喻之特彩，谚语多样相对辩证的运用与其绝对命题……

这话也可掉过头来说。《中华谚语志》全书既出版，希望能有各科学者以其本科学术观点，对相关的谚语，进行剖析、研究。

（2）中西谚语比较研究之进行。1935年，薛诚之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受郭绍虞指导，曾有进行。1970年，在台北举行的首届比较文学会议，有人曾作了专题报告。零星为之，则向不乏人。希有人下力而为。

（3）中国谚语之英译，要得有多人群力为之。

（4）1967年以来，绘画、摄影对于中国谣、谚的描述。先是，寿堂为“中华儿童丛书”编选儿歌《鸡儿喔喔啼》，由黄昌惠绘图，图以彩色绒布剪贴连缀，间补以画笔。吴东权主编《新文艺》时，我提供了“中国风土谚语释说”，听凭其自由择用，请张英超绘图，黑白的，刊出者约30幅，皆极传神，惜未竟全功。1972年，寿堂于《中华文艺》发表《爱谚漫谈》，特请喻仲林彩绘比喻谚语、俏皮话多幅插入。例如，泰山不是垒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武大郎打飞脚——出手不高。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红萝卜炒辣椒——吃出来，没有看出来。张英超、喻仲林皆大画家，已逝。可惜只是个好的开始而已。按，1930年前后，我国香烟盒中的画片，就有不少是以谚语为题材的，1976年12月台北出版的英文《汉声杂志》，曾有孙家骥的记载。《幼狮少年》近8年来，在台湾地区发行数量高居首位，其内容精美，也为半世纪以来此类刊物之最佳者。现代画家吴昊，从寿堂所编每期《中国儿歌》中，择绕口令一首，彩笔描绘之。另一件事，正面、负面意义兼而有之。市上购得一本谚语集子，谚句皆胡乱找来，难得的是，每条谚语对照一幅彩色摄影。这自需很高成本，精心调配，才能恰到好处。既然只能按普通市价发卖，难怪这些画面只是剪贴、杂凑而来。深信终必有那么一天，彩色绘画、摄影来述中国谚语。例如，可派出摄影队，就如电视中“八千里路云和月”、“大陆寻奇”、“放眼看天下”一样，依中国风土谚语的提示，到实地拍摄画面。昔人早为诗三百篇留下了一些画册，记得是在故宫博物院见到。

（5）未来心愿，快游大陆之日，若寿堂还健在，仍能奔劳四方，愿得三五青年学子相从，携录音机、摄影机、电视采访设备并《中华谚语志》这部大书，为中国谚语修学旅行，薪火相传，加深探讨。纵或难期实现，本人也了无遗憾。有此书在，国家社会当不会漠视寿堂这一生的心力。何能如杨先让教授，旷世宏构“黄河十四走”也！民间乡土剪纸、绘画兼而有之。书成于大陆，而由台北华烽杂志社1993年出版，方形大书，24厘米×30厘米，3册，厚四五厘米，为罕见的精品。

2002年1月23日，时年9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