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民间文化的宝山上探觅
过伟问 农学冠答
过老师:您的来信早已收阅,觉得自己的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工作做得并不出色,谈及治学方法自然有点犯难,但作为过来人,回顾自己走过的路程或许对自己是一种鞭策,若对后人有所启示,也算做是一种特殊的宽慰了,现就您提的问题作答如下:
问:您是怎样走上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道路的?
答:我对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是根据教学需要、社会需要进行的。1972年5月,我从大学预科组转到中文系,先是教授写作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诗歌的赏析与创作几乎成为我的专业。1978年,由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政治路线的认真执行,中文系有些被禁锢的专业得到了恢复,民族民间文学就是其中的一门,我也就在这个时候转到了民族民间文学教研室。在这之前,我曾对民族民间文学有所接触,但多停留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之上,如1958年底区里组织对《广西壮族文学》初写稿的讨论,学院就派出我这刚从大学校门坎跨出来的稚嫩教师去与会,虽说不出什么宝贵意见,但自己却学到了不少东西。此后,我一直注意着自己身边流传的民间故事和歌谣,对它们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但这种爱好也仅仅是一种个人的兴趣,并不是教学工作赋予我的任务。我在教学之余,有时有意仿造一些民间歌谣的句式和表现手段,偶尔也发表一两首新诗,抒发自己难于抑制的感情,但毕竟对民族民间文学的认识很肤浅。1978年10月,我参加在兰州举行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教材编写的学术讨论会,此时我明确了自己肩负编写教材的重任,并第一次接触到很多来自全国名校的教授们,听取了钟敬文、段宝林等在会上所作的学术报告,受到莫大的激励,开始了“心入”的探索,明确了民族民间文学的地位、价值和作用,坚定了自己从事民族民间文学教学与研究的信心。
问:你在求学时代是否学过民间文学课程?研究民族民间文学时是否掌握了民间文学的系统知识?
答:系统的学习民间文学理论,是在1979年暑假期间,北师大受教育部委托,开办了第一期全国高校民间文学教师讲习班。我有幸当了这一期的学员,聆听了钟敬文先生和十多位老师讲授《民间文学概论》系统知识,因为自己身负重托,听课特别认真,顿悟“学以致用”的真谛。
在此期间,我向许钰先生、陈子艾先生借阅了难以见到的民间文学资料,向他们请教了许多具体问题。钟敬文先生关于《民俗学与民间文学》和《怎样进行民间文艺学研究》的专题报告,大大拓宽了我的学术视野。我知道,我作为民族学院文科教师,不仅要像普通高校教师那样把民间文学当作一门文学课来教授,还要从民族院校特点出发,把民间文学放置在民族文化的框架内,探求本地域各个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揭示其特殊的价值、功能和作用,借以激发少数民族青年学习文化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增强对自己民族社会历史文化和现实的认识和关注。因此,将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联系起来,与民族学联系起来,变成我从事民间文学研究的边缘交叉的特点。
问:你的民族民间文学学术研究怎样起步?留下什么脚印?
答:民族民间文学是紧贴着各民族现实生活的文化产物。它具有鲜明的传承性,历史的影子很重,但它又是活的现实生活当中的文化现象,不能说是过去了的历史。因此,面对自己所见所闻但却给人们司空见惯感觉的芸芸众生的民俗事象,自己一方面去钻研相应的民俗文化理论,另一方面结合本地区诸多民族的文化现象进行条分缕析的探究。像《壮族歌圩的源流》《壮族神话的美学意义》《关于盘瓠神话》《瑶族民间文学简论》等,都是我早期在区内外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虽谈不上深刻,但多少表达了自己对各民族产生的文化现象的一些见解,提供了一些鲜活的信息,即使站在今天回望,也还是颇有意义的。像钟敬文先生1981年为日本友人撰写《刘三姐传说试论》长文,提及我的《壮族歌圩的源流》一文,充分肯定了我关于歌俗造就刘三姐式的歌手和歌圩发展到唐代已臻完善的观点,给我很大激励。我的学术研究更多是与教学相结合,如与梁庭望先生合作的《壮族文学概要》(1982年),独编的《外国名家论民歌》(1984年)、《歌谣学》(1985年)、《神话学》(1993年)等,都是运用中西文论中的科学理论来理析本地域各民族的民间文学现象,以帮助学生正确对待自己民族的珍宝文化,故步自封自然不对,自卑自弃也是不可取的。
问:神话是原始社会时期产生的古老民间文学,距离我们现实社会生活非常遥远,是什么动力促使你研究神话呢?
答:我曾出过两本神话专著,一本是《盘瓠神话新探》(1984年),一本是《岭南神话解读》(2000年)。我之所以为至今还在民间中流传的神话所吸引,是现实生活中的许多文化现象与神话紧密相连。如瑶族盘王节涉及盘瓠神话:跳盘王舞,涉及盘瓠神话;唱盘王歌,涉及盘瓠神话;瑶族很多村寨都还有盘瓠庙,很多仪式都有盘瓠神话内容;瑶族历史上多次起义,也涉及盘瓠神话;瑶族千家垌和漂洋过海的传说也与盘瓠相关。瑶族现实生活中的诸多方面还有盘瓠的威慑力量。这不仅说明盘瓠神话在瑶族文化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功能、价值和作用,也反映出人类信仰的普遍性和专一性的特殊意义,它是中国文化史关注的课题,日本的大林太郎、竹村卓二、白岛芳郎、法国的雅克以及国内钟敬文等诸多学者都对盘瓠神话进行过研究,但读后尤感言之未尽,故自己想冒昧进行一次较为全面的学术探险,而贯穿论文始终的便是盘瓠信仰(文化)根性。从地理观念视之《岭南神话解读》显露鲜明的地域性。我国20多年的经济腾飞,大家更多的是提全球化、现代化似乎整个浩渺的地球变成了一个迈足相碰的狭窄地球村。人们不禁要问:经济交流的加速是否会酿成全球文化的共融,民族文化个性是否变成了过去?由于传统观念的原因,岭南文化圈内许多闪光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神奇故事乃至特异的民俗事象在官方古籍中只不过是一些无多大学术价值的稗史,其实这些东西恰恰积淀着边缘文化与中心(原)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相互碰撞、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的错综复杂的印痕,如盘古神话、蜂王神话、蛤蟆王神话、盘瓠神话、刘三姐传说、灰姑娘叶限的故事,都具有它特殊的文化价值。惜以往论者由于当时条件所限,难免有所疏漏。20世纪下半叶之后民族工作者和民间文学工作者的深入细致的田野作业,又获得了很多新材料,这些新材料带给世人许多惊喜,也为学术界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有着其优劣和长短,只有相互尊重和相互沟通才能达成共识和互补。我作为骆越民族的后裔,何不把这些文化碎片缀起还原它的面目呢?您在此书序中给我这小册子很多过誉的赞许,我汗颜,但这序对帮助青年读者了解岭南古文化的真谛,的确很有指导意义。
问:你的学术写作,常用哪些方法?为什么?
答:民族民间文学主要以“作品”形式来表现。作品则是由审美、心理和文化三要素构成的。但神话这类作品又有它的特殊性,所以我更看重心理方面的批评和文化批评。至于具体方法上,我在《岭南神话解读》前言中写到“岭南神话表现了岭南民间世俗生活的思想和感情的丰富形态,它虽以表现为前提,但又常常以民间的样式与民众的文化发生着复杂的关系。因此,从个别到整体来把握岭南文化的实质,与历史、语言、心理、宗教、民俗等领域密不可分。故本册子对各种类型神话的研究更注重描写研究、比较研究和立体多维研究的交叉方法。描写研究,旨在较全面的展示神话故事的面貌,不至于让读者只知一鳞半爪而陷入迷雾之中;比较研究,旨在显示岭南文化的特质,故这种比较既有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故事的横向比较,也有不同时代故事演化的纵向比较或故事文本与民族文化生活的交叉比较和沟沉。”“为了解剖神话的原形,笔者不时将岭南本土神话东连闽台,西连云贵川,甚至跨境与东南亚相关民族的文化作比较,以考察其与中原封建文化和外来佛教文化的交流情况,以求得更科学更全面的结论。”按照传统的观念,民间文学只是精英文学的“陪衬”,但它贴近生活的原生态,表现一种民间意识(或平民意识),因而赢得了它的一席之地。即使是站在“文化边缘”上,又加上“稗史”的身份,但在“后现代”的今天也具有“重新认识”的价值。因此,我的“解读”也就获得严肃但不枯燥的品味……民族民间文学的研究,要耐得坐冷板凳,耐得寂寞。我自视这种研究就是我的一种人生方式,一种生活方式。
谢谢!祝您文安!
(原刊《右江民族师专学报》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