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民间文学四十九年
谭达先
过伟先生如晤:马年吉祥!应约写这份学术自述,写了几天。今寄上,请指正!写明第几天写,好比这几天的日记,连续几天和老友畅怀谈心,一大乐也!
1950年7月,我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应冯乃超副校长面聘,于次年9月回中文系任助教。1952年起讲授“中文写作”,1953年起增教“民间文学”,从此民间文学便是我此后研究工作的重点。这50年,生活工作地点先在广州,后在香港和澳大利亚。我对中国民间文学结缘49年,热爱它的感情,久而弥深,可说是梦寐难忘。回顾一下我走过的曲折的学术道路,求教于同道和读者,获取动力,希期有所进步。下面粗分三个时期忆述。
一、广州时期(1953—1980)
第一天2002年2月5日写:
此期的特征是出版两本书,初次奉献于社会。1953年秋天起,我开始教《民间文学》(当时称“人民口头创作”),次年9月至1956年7月,以讲师身份奉派到高教部民间文学研究班进修两年,班址设在北京师范大学,指导学者是钟敬文教授。我的思想较活跃,善于利用在首都的良好时机,除用心听课外,多方搜集、阅读、研究有关新旧书刊,勤写笔记,经常观摩各省市来京演出的民间文艺、曲艺和地方戏,又得老师辛勤教导,进步很快。1956年7月,进修期满,回校续教“民间文学”。1958—1959年我在广州出版了与人合编的《广州工人大跃进歌谣选》《范丹》(广东民间故事集)《广东儿歌》。1959年我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自著的《民间文学散论》与《民间童谣散论》。此时,我能够闯入学术研究领域,首先应归功于钟老师的教导,二书使我奠定了科学研究的初阶,而他则成了我以后一生研究中国民间文学的最早引路人。他虽已仙游,我永志不忘。
当二书1959年初出版时,国内未有同类专著,故引起国内外同行的注目。不久,《民间文学散论》被日本的东京与奈良学人引用,又得到苏联李福清博士引用和为文推介,同时此书很快也在美国和香港流传起来。近年北京大学教授段宝林对我说,当年他就注意到这两本书,问我为何不再版。我答:“书中缺点不少,不少同行学人后出的书,比我的好,已不宜再版了。”我谢谢他的关心和鼓励。
二、香港时期(1980—1991)
第二天2月6日写:
此期的特征是我出版“丛书”,找寻学术新路。我获校方领导批准,于1980年2月28日移居香港(因子女在那里定居)。那里执行殖民地式的资本主义制度,我的学历、经历与著作全属无效,我要为一家四口(妻、我、子、女)谋生,是十分艰辛的。历尽辛酸、不必细说。
这里,回溯1966年6月起的“文革”,严重地冲击了我,蒙冤成了牛鬼蛇神,被戴高帽游街、批斗、毒打、抄家,1968年秋下乡劳动三年八个月。1972年5月抽调回校教学。不久又再度蒙冤,由讲师降为资料室职员,工资降为助教级,限令我即时退回多领的500多元工资。当时我心情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可是,我常在想:中国年青的民间文学科学,终有一天会得到重视与发展的。这信念像一支巨大的金色火把,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1976—1978两年多,我利用业余与休息的时间,偷偷地写成一套自成体系的“中国民间文学理论丛书”八册,即:《中国民间文学概论》《中国神话研究》《中国民间寓言研究》《中国民间童话研究》《中国动物故事研究》《中国民间戏剧研究》《中国评书评话研究》《中国民间谜语研究》。第一本为总论,其余七本为分论,分之各自独立,合之则是一部全面的百多万字的大书,特色是通俗性与学术性兼具,当年是赵景深教授来信启发,我才想到采用这样的形式撰述。我到香港后,亲眼看到这套书于1980—1982年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并迅速向国外流传开去,填补了国外无书的空白,被东京学者所赞许。后来也成了日本西南大学与中国台湾一些大学重要的参考书,台湾大学还列为中文系必读书。这套书虽不足,但较能适合在国外弘扬中国民间文学的需要。各书内容颇有新意,作为丛书也具特色,得到同行肯定,这应算是我找寻学术新路的大突破,聊堪自慰。
1980年到香港以后,要找一份工作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简直比李白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还要难。因我的资历不被认可,公立中小学绝不会聘我,只好屈就在几间私立中学于白天任教,夜间转到中文大学校外部、周末到香港大学校外部任课。为了糊口日夜奔忙,毫无休息之可能。不久以后,经过调查,我获悉香港30多间大专学校均不开设“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课程,中国的民间文学专著绝少出口到港,一些在中国较著名的专著及学者,也少为人所知。为了弘扬中国民间文学,我于1982—1991年两度进入香港大学深造,攻读高级学位。第一次以《中国婚嫁仪式歌谣研究》为题,被评为“写的丰富”于1984年6月获得哲学硕士学位。由于这学历为国际所承认,我获日本权威民族学家君岛久子推荐,于1985年3月中旬出席是年大阪的国际性日本民间文化学术会议,在她协助下,访问神户、奈良、京都、东京,在日本历时半个月。到东京时,在都立大学的东京同行学者座谈会上,我应邀作《中日民间故事比较研究初探》的专题讲演,受到欢迎。会外,和日本友人进行学术交流,参观国会图书馆的汉文书库和拥有130多间书店的神田古籍街及庆应大学图书馆,访问伊藤清司教授。这次日本之行,我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在国外以专著弘扬中国民间文学,必须民族与国际眼光兼具,才会受到欢迎。此后,我写文著书,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得到了新的学术活力。
为了更好弘扬中国民间文学,并取得较好的学术活动空间,1985年我第二次以《民间文学与元杂剧》为题,在香港大学再深造5年多,1991年2月论著获好评,得到哲学博士学位。
第三天2月7日写:
在香港的最后5年,因我有了国际承认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候选人头衔,1989年9月被特邀出席台湾的第一届国际性民间文学学术研讨会议,我宣读《关汉卿与民间文学之关系初探》的长文。同时,在会上会外,我有机会听到美、日、韩、澳、英、法和中国台湾学人的心得,使我以后进行学术研究时,开拓了新的视野,收获是巨大的。
在香港的11年,我十分勤奋。初到的第二年,在香港出版了《广东民间故事》《广东传统儿歌选》(以上与人合编)和论著《广东童谣、歇后语、客家情歌》(自著)。1987年出版《民间文学随笔》。由于我的学术体系与视角,较适合海外的需要,1988—1999年台湾商务印书馆抽去我的香港版丛书第一册,补入《中国婚嫁仪式歌谣研究》,共成8册,仍用《中国民间文学理论丛书》名,在台北出版。当我的第一套“丛书”出版时,台北权威民俗学家娄子匡教授说我是“中国民间文学集大成者”,“研究方法前无古人”,我自认并非如此,如史诗与斜事诗,我并未研究过。而且对于各种体裁的民间文学作品,论析也不深透。我写作丛书,仅自视为学术上的探索。后来获悉为不少台湾同行学人引用,也受到几间大学学生欢迎。上述情况,只说明我在学术研究上取得一点小成果,在海外,能起一些弘扬中国民间文学的作用。我多年的辛勤研究,得到了社会的回应,可是,这绝不等于我的著作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我绝不能自满。再要补述的一点,我还写了另一套《中国民间文学知识丛书》5册。
在香港的11年,我的教学、研究与著述、迫得我喘不过气,但在国外总算取得意外的学术丰收。它也是我进一步探索的基础,给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可喜的一页。
三、澳大利亚时期(1991—2002)
第四天2月8日写:
此期的特征是我二出“丛书”,学术上再创新。女儿是澳大利亚公民,我已65岁,于是在1991年11月以“退休”人员移居澳大利亚悉尼市。其实我在香港是“临时工”教师和“个体户”作家,并不是某个单位的教职员工,有职位可退休。此后一心一意写文著书,我的民间文学研究有了新的发展,内容更丰富了。分述于下:
1.再作深研,在中国内地和台湾发表文章或专著
鉴于国内许多专著能流传到港、台、澳(门)与国外的不多(国内出版物一般不输出国外,除非图书出进口公司协助,才会出口),即有出口,因缺少专人评介,自然甚少为人所注目。为了在香港作些推介工作,我曾先后在《广角镜》月刊、《星岛日报》《文汇报》和《东方日报》刊出一系列或长或短的知识性文章或书评,也分别在内地的《民间文学论坛》《民族文学研究》《江汉学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广西师范学院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河池师专学报》、浙江湖州《水乡文学》和台北《国文天地》《汉学研究》等处,刊出学术性专文或长书评。还替台湾陈益源博士2001年出版的《台湾民间文学论集》写了研究性的万言长序。各起一定的推介民间文学的作用,受到注目。
2.出版第二套“丛书”与专著
在1989年写完博士论文后,到1990年(其中半年辞退一切工作和约稿),我花了大约两年时间,写成了第二套《中国民间文学知识丛书》,即《中国民间文学概论》(此为旧版修订本)、《讲唱文学·元杂剧·民间文学》《中国传说述要》《中国四大传说新论》《中国描述性传说概论》。这套书的构思、体系、风格,与商务的“丛书”相近,析述较细致,又有些新意,于1993年在台北贯雅文化事业公司出版完毕,如和2002年在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概论性的《中国解释性传说》(又名《中国风物传说大观》)合起来,算是我研究传说的较全面的总结。在1993年,我在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收入港台学术资料较多的《谭达先民间文学论文集》。1994年,博士论文《民间文学与元杂剧》,在台北学生书局出版。短短四五年间,我的15本论著,同时在台北书市出现,活跃了民间文学研究的气氛,即使我对书的质量有不满意之处,但从此更引起读者和文化人要多关心民间文学,我著书的本意是达到了,因此,我得到了很大的鼓舞。
第五天2月9日写:
3.撰述港、澳民间文学专文专著
香港澳门在回归中国前,民众中间流传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作品。过去有人误解,以为港澳在回归前,由于是殖民地,民间文学也许被外来的西方文化淹没。我在香港生活过11年,近六七年又常到澳门,了解到两地一向在民众中间仍蕴藏着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作品,不过无人推介与弘扬它,以至被人误解是民间文学沙漠。近年。我在《澳门日报》刊出了《赞澳门神话、传说的成就》《澳门民间歌谣的艺术初探》《哲理智慧文采——赞澳门民间谚语》《简评澳门民间谜语的艺术——兼谈土生葡人的谜语》《浅谈澳门民间文学》《澳门民间故事序》,在《广州文艺》刊出了《澳门妈祖传说艺术初探》,在《澳门杂志》刊出了《枙澳门记略枛形势篇风俗传说试析》《广东木鱼书的流传与远播——兼略谈国际学人的研究》《澳门枙荷花谣枛型童谣比较研究》等。此外有长文《澳门民间文学史》被收入友人将要出版的《澳门民俗大典》专著中。专著《澳门民间文学概论》有待问世。关于香港,我曾在北京《民间文学论坛》发表《香港谚语艺术初探及其来源考略》,在香港《紫荆》月刊刊出《香港山歌的成就》。2001年,写成《二十世纪香港俗文学研究》的长文,和10多万字的《香港民间文学论文集》书稿,有待问世。
为了深化研究,近来,我正在替澳门政府文化局写作一本学术性较强的《澳门民间文学研究》的专著。我曾细查过中山大学、澳门大学和香港大学书库有关藏书,也访问过珠海、中山二市文艺界,还研究过明清时期有关澳门的历史档案和清代出版的澳门报纸《镜海丛报》,我决心仔细研究,争取把此书写得较好,为弘扬优秀的澳门传统民间文化而尽我的一点微力。
4.加强讲学,广交国内外朋友,提高学术交流水平
我曾把近万册书,运到澳洲寓所备用。近年常回国访问,陆续添购了一些内地、香港、澳门、台湾的新书。我和中外著名学人也常有交流,虽然出国20多年,但对于中国内外学人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进程,特别是中国学术书刊在国外流动情况,我一向是留心的。1995年,我曾访问过上海“民间文艺集刊”编辑部,作了学术交流。1996—2000年,也分别到澳门的澳门大学,汉口的华中师大、武汉大学、中南民族学院,南宁的广西大学、广西师院,广州的中山大学与广西的玉林师专等院校讲学,介绍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在日、韩、美、俄、澳(澳大利亚)、中国港澳(澳门)台地区的概况,会前会后常与同行学人交流,学人们的谈话与所赠著作,使我眼界大开,鼓舞了我的前进,也有助我今后更好提高学术交流的水平。
四、结语
中华民族的民间文学在世界上是最丰富多彩的。我为它深感自豪!2002年,我已77岁,仍决心继续研究下去!
祝
笔健!
谭达先
2002年2月10日于澳大利亚悉尼
(原刊《广西梧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