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民俗学大师娄子匡
过 伟
娄子匡教授,1905年8月20日生。他入学晚,自述:“我到17岁(传统民俗的虚岁,1921年),才得祖母同意方始升学离开老家——浙江省绍兴县(今绍兴市)安昌镇,进到县城之内蕺山山顶的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1]初中一年级(1927年)那年暑假,从两位祖母和乡邻太太们的口中,忠实记录下一百则“绍兴歌谣”。开学后交给国文老师赵景深。赵景深叹赏之余,介绍给在中山大学从事民俗研究的顾颉刚。他初中二年级时(1928年),《绍兴歌谣》作为《中山大学民俗丛书》出版。这激励着娄子匡更积极地采集民间文学。1929年《绍兴故事》又作为《中山大学民俗丛书》出版。他形容自己“从此一头栽进民俗学的世界”。1931年,出版《越歌百首》。1930年在杭州,他和顾颉刚、江绍原、钟敬文在西湖的一艘游艇上,成立中国民俗学会,他是最年轻的一员。[2]截至2005年,在民间文学民俗学领域持续耕耘了79年(1927—2005年,实岁22—100岁),1927—1949年在中国内地,1949年以后在台湾,是海峡两岸硕果仅存、持续耕耘的资深民间文学民俗学大师,没有退休费的“退而不休”教授,百岁寿星翁,国宝级的大学者。
一、青年时期的采录研究[3]
1927年,22岁的娄子匡开始采录民间文学。1928年,23岁的他出版《绍兴歌谣》。1929年又出版《绍兴故事》。1930年,参与建立中国民俗学会,负责编辑《孟姜女月刊》。他们采用一个简易有效的办法,在杭州、宁波、南京、厦门、福州、广州等地的七个地方报纸上开辟《民俗周刊》,并在版面上刊登征集民俗文章与会员的消息。这对办好刊物,也对顾颉刚研究孟姜女,钱南扬研究谜语,赵景深研究徐文长笑话,他自己研究月光光歌谣、巧女和呆娘故事、中国年俗,发挥了很大成效,推动了中国民俗学的发展。由于宗旨在求推广,所以见报文章不要报社付稿酬,换成200份报纸,由娄子匡分寄各地会员。这样善用媒体资源、讯息互通,只要十个人便可设一个分会,鼓励同好加入,不久就有20多个分会,分布在华东、华中、华南,默默耕耘,聚沙成塔,各地民俗工作者留下珍贵的民俗文化资料。中国民俗学会进而编辑《民间月刊》《民俗学集镌》,有民间文学的记述和民俗学理论研究论文。
摘录他1928年出版《绍兴歌谣》两首,1929年出版《绍兴故事》中的《金丝猫》,均由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印行,民俗学会编审,娄子匡编辑,娄子匡采录,展示其青春学术风貌如下:
绍兴歌谣:
1.赵钱孙李,妈妈(女佣)偷米。/囥(音kàng藏)东(在)哪里?囥东怀里。/鞋氏(谁)听见?聋彭(聋子)听见。/鞋氏看见?瞎子看见。/鞋氏起追?跷子(跛子)起追。/鞋氏抲(捕)牢?斜手(手有疾)抲牢。/鞋氏吊起?矮子吊起。
2.里麻里麻天,癞子偷铜钱;/铜钱有个眼,癞子偷灯盏;/灯盏有个窝,癞子偷铜锣;/铜锣有个脐,癞子偷荸荠;/荸荠有个柄,癞子偷杆秤;/秤有两个纽,癞子偷黄牛;/黄牛有只角,癞子偷仙鹤;/仙鹤愕一愕,癞子头探落。
《金丝猫》的故事:
一个箍桶司务的女儿,很聪明;一天石二店王要她的爹去箍桶,一早就来敲门了;这天恰巧箍桶司务没有回来睡,只有她一人在家里;她听见敲门,就问:“是谁?”——“是我!”——“你是谁!”——“我是我!”——“你叫啥名字?”——“你听着,我的名字叫一斗半,二斗半,三斗五,四斗半!”——“呵!是石二店王!有什么事?”——“叫你的爹爹明天来箍桶!”——“晓得了,等他回来我对他说!”石二店王便回去了,天将晚,箍桶司务回来,囡(女儿)同他说了。第二日一早就到石二店王家里去箍桶了。石二店王笑着对他说:“你的女儿真聪明,真是个女才子!”——“是的,她真是样色晓得的!”箍桶司务笑嘻嘻地说。石二店王要难他的女儿,就对他说:“你给我箍个半夜桶,孩儿桶,有底无盖桶,有盖无底桶,直弄通,宕宕桶,有底无盖加柄桶。”他听得一概都不懂,连忙回去问女儿,女儿说:“半夜桶,就是马桶;孩儿桶,就是囤窠(小孩冬天坐的木制东西);有底无盖桶,就是脚桶,有盖无底桶,就是镬锅盖;直弄通,就是米抽;宕宕桶,就是吊桶;有底无盖加柄桶,就是挽斗。”
他问明之后,急急忙忙地跑到石二店王家里,石二店王问他到哪里去来?他说是到家里去拿斧头的;石二店王晓得他是去问囡的,就说:“你的斧头明明在这里,怎么说是去拿斧头的。”——“实在是我不懂店王说的东西,所以我回去问我囡的!”
他就把女儿的话对石二店王说了。石二店王一听,心里欢喜极了,要她做小媳妇了,对箍桶司务说:“你的女儿真聪明极了,我一定要她给我做小媳妇!”——“店王!真笑话了,你们是大户人家,我们是同‘小讨饭’一样的,怎么好结亲呢!”他说。
石二店王一定要他答应,他没有法子,而且他心里也想想他的女儿得在大户人家做媳妇是难得的。所以他就应承了。石家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娶了;她的阿婆因为她没有嫁资,所以不喜欢她,连两个妯娌也都瞧她不起。
六月十六,两个妯娌晒衣服了;大的晒在东明堂(天井),第二个晒在西明堂,只有她小媳妇没有东西好晒,只得把许多书本,拿去晒在后明堂;两个妯娌看见,就去告诉阿婆了,阿婆听见两个媳妇的话,就到后明堂来看了一看,去告诉石二店王了,阿婆讥笑着说:“你的小媳妇嫁资真好,许多钱粮粟晒哩!”石二店王以为是真的,立刻到后明堂去看了,他把书一本一本的看过去,阿婆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相骂本,阿婆听了立刻发怒说:“石家不好了!要拆家了!”阿婆一定要石二店王把小媳妇离出(离婚),石二店王也没有法子,只好把媳妇赶出;小媳妇回到娘家,箍桶司务也没有什么话;同他的女儿仍旧一块儿过活。
一天,石二店王的大媳妇在灶头烧鱼,间壁的石三太娘的一只猫走来把鱼拖去了;大媳妇正在发怒,恰巧二媳妇来了,二媳妇说:“前天我烧得一碗肉,也被这只畜生猫拖去了!这只杀头猫真可恶!我们来想法捉住它!”——“我们索性打它死!”大媳妇愤恨地说。后来她们在斩鱼的时候,这只猫又来拖了,她们就一刀把它杀死了。石三太娘不见猫回来,就大骂道:“有人还我金丝猫,拨伊(给他)做官做府做勿了;有人打死金丝猫,拨伊坐监坐牢坐到老!”
一个小孩子看见石二店王的粪池里有一只死猫,就来告诉石三太娘了,她见自己的猫死在石二店王的粪池里,就断是石二店王他们打死的;拿了砧板菜刀,走到石二店王的门口坐着,一只手拿着砧板,一只手拿着菜刀;把刀空斩着砧板,一面哭骂(这是一种最凶毒的谩骂):“石二老赖个(他们的)人家有介(这样)凶呀!谋吞我家私(财产)犹且可,还要谋死我个金丝猫!可怜呀!我的一只金丝猫,日里拖金条,夜里拖银条呀!我要鱼吃拖鱼来,我要肉吃拖肉来!可怜呀!呆虫(呆子)赖个儿子及弗来(比不上)我一只金丝猫呀!前年回回人来收宝,还过我银子九千条。若还勿赔我金丝猫,拨伊坐监坐牢坐勿了,头顶心里(头顶中央)出青草,屁股眼里生毛毛……县里府里都是我的老相好!若还赔我金丝猫,一哭就哭了;勿陪我的金丝猫,十日八夜哭勿了!”
她这样的哭骂了三日三夜,还不肯歇,石二店王他们倒被她骂得烦煞了;大媳妇就同阿公商量:“公公!我们被他这样诅咒,也是不好的,我看还是去请得三婶婶来,她既然有‘相骂本’,当然学会了的,来同她,石三太娘,对骂对骂也好,或者还可以赢得来!”
石二店王也以为不错,就差人去接小媳妇,小媳妇不肯回来,他们去请得石家的家长(族长)去接,她总算来了!到得石家,公婆妯娌都讲好话给她听,大媳妇说:“三婶!我们有件事情要请你想想法子,就是间壁三叔婆同我闹相骂,她的一只金丝猫,实在是一只偷食猫,来拖我们的鱼,被我们打死了,她说前年回回人来收宝,还讨价,值九千条银子,她还不肯卖。她要我们赔她,如果不赔,她要将我们的屋封钉了;你是很聪明的,总有法子的!”
小媳妇问他们,从前三叔婆有没有东西借去?他们说只有一个镬(锅)铲,她借去用破了,还没来还。小媳妇就到石三太娘那里去说:“三叔婆!为什么动气?”
“三大娘!你想想看,石二赖个媳妇有介勿好,把我的金丝猫打死,现在我要他们赔我,你道我的这只金丝猫多少好,真是一只五更金丝猫,日里拖金条,夜里拖银条;我要鱼吃拖鱼来,我要肉吃拖肉来;前年回回人来收宝,还过我银子九千条……现在我一定要他们赔!”
“三叔婆!你有没有东西向他们借过?”小媳妇问。
“另外是没有,只是一个镬铲,向他们借来用破了,他们不要我赔;后来我把柄头拿来烧火了,镬铲换得糖吃了!”
“呀哟!三叔婆不好了,我家婆婆时常说起……今天还在说哩!她说三叔婆借去的镬铲的柄头是娑婆树里的头一条,镬铲凿一凿,无米好煮粥;镬铲铲一铲,无米好煮饭;从前回回人来收宝,还过银子一万四千条!”
“三大娘!真的吗?”石三太娘心中很疑惑地问。
“自然真的!他们说要三叔婆赔呢!”小媳妇问。
“三大娘!你去打打圆场(设法和平解决),金丝猫也不要他们赔了,那个娑婆树我也拿不出了!”石三太娘说。
“三叔婆!有句话:有借有还,再借勿难!公公说三叔婆要找他五千条银子!”小媳说。
“呀哟!可怜呀!石家那会有好人呀!石二的媳妇有介厉害呀!连我老太婆去卖了都不值五千条呀!叫我怎样好呀!”石三太娘就大哭起来。
后来石家的家长太公出来打圆场,大家不赔。
他采录的民歌、民间故事保持了口头文学与方言文学的本色。这是非常可贵的。
年轻的娄先生积极参与民俗的研究及编务,并且受到国际学术界的肯定,如德国汉学家艾伯华(W.Eberhard)教授早于1933年就曾致函称扬:“在我们这里,流行一种见解:以为在中国是没有神话和传说的。现在,从你们的杂志里,……我们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许多问题,老早便可以被你们的饱学所解答了,所证实了。”到现在,他仍跟国际上许多关心中国民俗的学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1931年《开展月刊》第10、11期合刊,为民俗学专号(即《民俗学集镌》第一辑)。1932年8月1日钟敬文、娄子匡编纂出版《民俗学集镌》第二辑,由中国民俗学会发行,杭州景山书局、上海开明书局等总代售。其中重要文章有黄石《苗人的跳月》《迎紫姑之史的考察》《满洲的跳神》,钟敬文《中国的地方传说》《金华斗牛的风俗》《中国民间故事型式》《中国民俗学运动歌》《蛇郎故事试探》,杨志成《川滇蛮子新年歌》,顾颉刚《周汉风俗和传说琐拾》,周作人《远野物语》,刘大白《故事拾零》《故事的坛子引言》,江绍原《回教与食》,娄子匡《搜集巧拙女故事的小报告》《紫姑的姓名》《占雨的谣俗》《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出版丛书提要》《中山大学民俗周刊要目》《杭州民俗学会民俗周刊总目》等。[4]从中可见刊物重视研究文章和田野调查,也重视史料(这也就是娄子匡的编辑思想)。其中值得珍视的是:《搜集巧拙女故事的小报告》,作故事类型分析,巧女系故事分为:①善处事型;②善说话型;③善理解型。再细分,善处事型有不赔猫式、答难题式、做衣物式、代解围式、感得助式。善说话型有讳人名式、隐语嘲人式、出言获胜式。善理解型有识讳名式、知隐物式、明图信式。拙女系故事分为:①做错事型;②讲错话型。也再细分:做错事型有做女工、调餐肴、办杂务和不懂事等式。讲错话型有照搬别人话式等。他进而作两篇故事的古今演变,讳九故事的探索,西藏印度同式故事的比较,附录时人记录的巧女型和拙女型故事篇目。这“小报告”的学术含量实是不小的。《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出版丛书提要》对1928—1930年间出版的34种书,分为论著11种、民歌13种、故事5种、谜语3种、习俗2种,分别记下作者、书名、页数、售价、内容提要。不仅是目录学,也提供了当时的书价,有经济史意义。
1935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新年风俗志》[5],记录江苏苏州、无锡、淮安、浙江宁波、湖州、绍兴、安徽寿春,福建厦门、漳州、南部,湖南长沙,湖北武昌、黄陂,河南开封,甘肃兰州,广东广州、海丰、翁源、潮州、阳江、东莞、海南岛,广西柳州,四川成都,云南车里,贵州赤水、贵阳等13省27地的新年(即春节)习俗,前有引歌《川滇蛮子新年歌》,后有余音《广州元旦盲妹叫花歌》,并有花纸、面具、神像、纸牌、舞狮、秋千等25幅民俗美术。娄子匡自序说明本书资料来源“全是活生生的新从民间摘来的鲜花,并不是由地层古棺和旧书残册中得来的死奄奄字文。也是我由衷的感谢我的同工们各以寓公或土著的利便,精明的记录给我的。以他家乡绍兴年俗为例,记录下:走喜神方、拜神、谒祖、拜像、叩岁、贺年、团拜、赶鸡睡等行动,汤圆、清茶、莲子茶、攒盒等吃食,拨糖菩萨、摸糖、掷豆红、擂王、擂钱、钉钱、抽五支头、抽牌签、鱼虾蟹菜、诗谜,四五老六、状元红、点巧、白心宝、推牌九、游王和、叉麻雀等赌胜性嬉戏,花灯、花纸、花炮、玩具、瓜子鸡、九联灯等玩意,门神、平安签、挂太锭等民间信仰张贴物,嬉戏胜利、鸟鸣以及见尼姑不祥等预兆,禁忌元旦说“死”,打破物件,喝汤等民间节日禁忌,乞丐摇钱树、讴顺流等元旦行乞方式。周作人序云:“可以说是空前的工作,这在荒地里下了一铲子了。”顾颉刚序云:“娄子匡先生是我们研究民俗学同志中最努力的一个人……他还是不厌不倦地在他的业余时间里搜集了许多风俗材料,要编成一部《中国风俗志》。……今年又来函告我,民俗志中的一部分,关于‘新年’的快要出版了。……我佩服他的勇气,尊敬他的努力……”德国爱堡哈特序云:“这真是我的可敬的远方同志娄子匡先生之一件很大的成就:他破天荒地在最广阔的意义上将全中国新年风俗与新年习惯采集了起来,从而树立了此后关于中国民俗学研究工作的一个榜样。……中国《新年风俗志》这部书,是一种拓荒的工作……还有一点:这就是在我们德国也是非常少有的事,一种民俗学的书,会达到刊印第二版的需要……”总之,从以上的评价看,20世纪30年代,娄子匡是一位富于活动,非常活跃的年青民俗学家、民间文学家。
抗日战争爆发后,娄子匡投笔从戎,担任文职军官,奔走于赣浙闽苏皖五省边区。后到重庆《中央日报》工作,一周一次的民俗学版面《风物志》。他回忆:“说是在重庆,其实离重庆市区还有30里路,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山洞里,收报、编辑、印刷全在那儿。报社只有两辆汽车,一辆社长专用,另一辆公务车,有一回我因洽谈公事要到重庆市区,车子开走了,只好一路跑,好长一段路呐!只是当时年轻,也不以为意。”
二、对台湾民间文学研究
1949年,娄子匡先生迁居台湾,开始了后50多年的学术生涯。抗日战争期间曾任国民党驻浙江办事处主任,官拜“文职少将”。抗战胜利后,曾在杭州办《民报》。1949年迁居台湾后,以少将退役,卸下军职。他曾当过《自立晚报》社长,忙于办著名的《自立晚报》,并一度得罪当局。在“中国文化大学”观光系任教授,并当选“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主持会务到75岁(1980年),交棒给陈其禄先生。大家选他当名誉理事长。1957年,曾偕夫人仲氏旅欧半载,出席德国慕尼黑的第24届东方学者会议,且于麦克色立安大学研究,并畅游西欧,细察各国民俗风情,强化了东西方民俗学的学术交流。此后,他自己积极投身于台湾俗文学的研究,并在“中国文化学院”(今“中国文化大学”)任教授,在戏剧系讲授“俗文学”课程,还大力呼吁重视台湾光复后陈奇禄、杨云萍、陈荆和、方豪、林衡道、朱锋等学人,于《公论报》“台湾风土”周刊上积累下来的丰硕成果。
陈益源教授说:依我观察,娄子匡称得上是内地迁台民俗学者中,最先关注台湾民俗、最能入境随俗、也是最肯结交台湾民俗学者的第一人。他从1967年起,连续在《大华晚报》撰写了三年的台湾人物专栏,后来结集成《话说人物》《台湾人物传说》二书,凡116篇,书序有言:“本书把台湾有关人物之长远活在人们心里的好人,不分男女、不拘籍贯,只要是台湾民间所爱戴的先贤,我便一位一位的话说他们或她们。我所说的是以口传的俗文学资料为主要成分,说来不够齐全的,那就向文献资料里去寻找,也就是把活生生的口传的,自然是人们觉得新鲜而喜爱,再加上前代人留下鸿爪雪印,这也会把它看成珠玑可珍了。”从妈祖、郑成功到邱罔舍、江肖梅,从沈斯庵、朱一贵到林献堂、吕诉上,娄老为台湾古今民间传说与历史人物一一立传,替后人挖掘到许多第一手的研究素材,功不可没。
有鉴于台湾与内地血缘文化关系之深远,娄老很早便致力于台湾民间文学的研究,他曾把搜集到的400多个台湾民间故事,精选出101则,加以整理、移译,并且采用国际公认的“桑泼生氏法”(按:即Stith Thompson的民间文学情节单元索引),制成“节要的索引”,又曾先后以“怪兄弟”“巧妇讳名”“三个难题”等十二个故事,“电母的由来”“人变蚂蚁”“虎姑婆”等三个故事,与“国姓瓶和古瓶”“卓肇昌和宋焘等”“虎爷和赵城虎”等十个例证,撰成《台湾俗文学研究》(上、下),以及《台湾俗文学与聊斋志》这三篇长文,且结集成《台湾俗文学丛书》一书出版(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借以“悼念台湾俗文学人江肖梅先生逝世五年”。其中纵然有些或许揣度稍甚(例如“怀疑蒲松龄氏,或和他有关的人士是否来过台湾”云云),然而能够如此全面关注台湾俗文学并进行深入比较研究的,当年除了娄老之外,是找不到第二人的。娄老研究台湾俗文学而未结集成书的单篇论文甚多,如《关于台湾俗文学:夜谭火金姑歌谣》(《台南文化》,1963年9月)、《高山话月》(《中央日报》,1963年10月2日)、《台湾光复后的文化发掘与整理》(《中华日报》,1963年10月25日)……其间很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对郑成功传说做过很有系统的研究,《郑成功逝世传说与世界同型故事比较研究》(《台湾文献》,1961年3月)、《郑成功诞生传说之研究》(《大陆杂志》,1961年4月)、《郑成功诞生由于非常地形传说的研究》(《台南文化》,1961年9月)、《国姓爷传说——俗文学史料拾遗》(《联合报》,1962年1月19日)、《郑成功传说之整理》(《台北文献》,1962年6月)诸文均见功力,尤其是《郑成功传说之整理》一文,长达4万余言,将日本、中国、台湾地区与欧洲文人笔记中的郑氏事略,综理出郑成功的诞生、教养、性格、仪容、非常的权力、非常的武器、非常的成就、非常的陨灭和永恒的存在等九个课题,洋洋洒洒,取得了郑成功传说研究的重大成果。知识渊博、毅力卓绝的娄老,关于民俗学方面的精彩论著不少,1971年的《台湾民俗源流》(与许长乐合著,“台湾省政府新闻处”),1987年的《中国民俗岁时节日》(正中书局),也都是其力作。[6]
他到台湾以后,不断地努力编纂,择要如下:
1.娄子匡:《女人故事》,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53年。
2.娄子匡:《情歌三百》,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53年。
3.娄子匡:《话说人物》,台北:正中书局,1968年10月。
4.娄子匡:《绍兴歌谣与故事》,台北:福禄图书公司,1969年10月。
5.娄子匡:《台湾民间故事》,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东方文丛》第1辑,1970年春季复刊。
6.娄子匡:《台湾人物传说》,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春季。
7.娄子匡:《神话丛话》,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春季。
8.娄子匡:《高山故事》,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
9.娄子匡:《台湾俗文学论丛》,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春季。
10.娄子匡:《台湾俗文学丛话》,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
11.娄子匡:《笑话群》,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春季。
12.娄子匡:《中国民俗岁时节日》,台北:正中书局,1987年。
13.娄子匡:《巧女和呆娘的故事》,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87年。
14.娄子匡:《神话与传说》,台北:中国民俗学会,1987年。
15.娄子匡:《越歌百曲》,台北:中国民俗学会,1987年。
16.娄子匡:《娄子匡回忆录》,手稿。
17.娄子匡:《龟的民俗、俗文学在亚洲》,待出版。
18.娄子匡、许长乐:《台湾民俗源流》,“台湾省政府新闻处”,1971年。
19.娄子匡、朱介凡:《五十年来的中国俗文学》,台北:正中书局,1963年5月。
20.娄子匡:《郑成功逝世传说与世界同型故事比较研究》,《台湾文献》第12卷第1期,1961年3月,25-31页。
21.娄子匡:《郑成功诞生传说之研究》,《大陆杂志》第22卷第8期,1961年4月,22-25页。
22.娄子匡:《郑成功诞生由于非常地形传说的研究》,《台南文化》第7卷第2期,1961年9月,102-106页。
23.娄子匡:《国姓爷传说——俗文学史料拾遗》,《联合报》1962年1月19日。
24.娄子匡:《郑成功传说之整理》,《台北文献》第1期,1962年6月,101-130页。
25.娄子匡:《关于台湾俗文学:夜谭火金姑歌谣》,《台南文化》第7卷第4期,1963年9月,12-15页。
26.娄子匡:《高山话月》,《中央日报》,1963年10月2日。
27.娄子匡:《台湾光复后的文化发掘与整理》,《中华日报》,1963年10月25日。
28.娄子匡:《悼念谢云声先生》,《大华晚报》,1969年1月24日。
29.娄子匡:《我的婚姻》,《联合报》副刊,1978年6月9日。
30.娄子匡:《悼念林衡道先生——同步在日本作田野调查纪事》,《台湾风物》第47卷第4期,179-200页。
尤以《台湾民间故事》和《高山故事》,为台湾光复后较早汇集的台湾民间文学集子,对推动台湾民间文学事业,具有历史作用。
三、中国民俗研究论著的守护神
娄子匡先生在1952年创立东方文化书局,陆续发行各种民俗学丛书、专号、期刊,总数在千种以上,为东西方学者提供了民俗著作。1970年,娄子匡教授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柏克菜大学教授艾伯华、鲍克兰,台北辅仁大学教授郝继隆,台湾大学教授龙冠海共同策划《亚洲民俗·社会生活专刊》。这是一份“以中国为主,亚洲地区如日、韩、越、泰、马等国为辅”的民俗研究刊物,娄子匡任主编。20多年来,当初共同创刊的伙伴前后远游了,娄子匡却始终坚守岗位,迄今出版330辑。刊物包含了各国学者分别以中文、英文、德文、法文、日文、韩文、俄文等7种文字所写成的论文,研究中国和其他亚洲地区的文化内涵。因此,陈益源教授在《中国时报·民俗周刊》第6号(1988年2月22日,台北)赞他为“中国民俗研究论著的守护神”。
摘录《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180种中的重要著作如下:《吴歌甲集》(顾颉刚)、《疍歌》(钟敬文)、《岭南恋歌》(李金发)、《看见她》(董作宾)、《定县秧歌选》(李景汉、张世文)、《江南民间情歌集》(李白英)、《西南采风录》(刘兆吉)、《半农俗文学选集》(刘复)、《弹词研究》(赵景深)、《山东民间故事》(王统照)、《粤江流域人民史》(徐松石)、《端午礼俗史》(黄石)、《中国伦理学史》(蔡元培)、《中国风俗志》(胡朴安)、《中国歌谣》(朱自清)、《天竺灵签木刻》(郑振铎)……又《北京大学、中国民俗学会民俗丛书·民族篇》40种中的重要著作如下:《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凌纯声)、《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凌纯声、芮逸夫)、《安阳发掘报告》(李济、蔡元培、傅斯年、董作宾等)……
《中山大学民俗学会丛书》34种中的重要著作如下:《孟姜女故事研究》(顾颉刚)、《妙峰山》(顾颉刚)、《苏粤的婚丧》(顾颉刚、刘万章)、《迷信与传说》(容肇祖)、《谜史》(钱南扬)、《印欧民间故事类型》(钟敬文、杨成志)、《吴歌乙集》(王翼之)、《开封歌谣集》(白寿彝)、《绍兴歌谣》(娄子匡)、《绍兴故事》(娄子匡)……
《亚洲民俗·社会生活专刊》330辑中的重要著作如下:《中国社会研究》(艾伯华)、《民初西南土著》(克拉开)、《民初中国家庭》(海特兰)、《日本民俗学》(柳田国男著,叶德礼译)、《燕京岁时记》(敦礼臣)、《西康图经·民俗篇》(任乃强)、《顾颉刚年谱》(顾潮)、《印度民族学研究》(塞拉罗)、《中国佛教研究》(朋内齐)、《韩国近代民间传说》(崔常寿)、《中国烹饪在日本》(原三七)、《广西瑶山见闻》(唐兆民)、《台湾儿歌注解》(廖汉臣)、《荔枝小品》(钟敬文)、《晚清北京所见》(齐如山)、《中华谚海》(史襄哉)、《满洲祭神典礼》(乾隆皇帝)、《四十年代日本民俗》(春茂曼)、《四十年代印度民俗》(春茂曼)、《澳洲的老年人》(勃路司)、《香港社会生活的发展》(金艾蒲)、《梅兰芳国剧艺术》(齐如山)、《民俗·俗文学论丛》(娄子匡)、《岁时节日告华侨》(娄子匡)、《南沙疍民调查》(岭南调查处)、《越南民俗·俗文学》(过伟)、《中国新年画研究》(李福清)、《日本的风俗杂志》(田村荣太郎)、《幕内明治过渡期的风俗》(藤井孝太郎)、《江户时代风俗》(中村季史)……
从以上书目,可见娄子匡出版这些书之胆识。当年的台湾当局对内地当代著名学者的著作是“封杀”的。因此,他的出版行为是犯禁的。他冒着风险将内地学者的著作影印出版,架起了两岸学术交流之桥,是一位可敬的勇敢的学者型出版家。
1993年以来,娄子匡先生与笔者书信往返,结下深厚友谊。笔者研究时,常注目于学者的精神、方法、成果与心态。撰本章时,重读这些书信,深为娄子匡先生的精神所感动。摘录他致过伟函如下:
(1)“亚洲范围之民族民俗搜记研究,弟于1973年编印专刊,附新目录一份,可供参考。如若台端亦有兴趣,是否可向越南留学生指导搜记越南民族民俗,日后出版专刊……”(1994年3月24日)
(2)“近日连奉三信三稿,喜出望外,一是想不到你办事快得很。二是有26位越南同好襄助。我们《亚洲民俗·社会专刊》,全仗你和26位同学来开拓越南民俗园地。三批大作我粗读一篇,还要细细拜读。每篇都是很好的资料。不过我因为白内障,难免迟缓,务请原谅!我还寄下一个愿望,为大作写跋文,附录书笔。”(1994年6月1日台北)
(3)“承寄来《越南民俗·俗文学》大作,现已读毕,感触如返老还童,一似童年欣快如在中山大学出了绍兴故事和歌谣……”(1994年6月19日)
(4)“承以‘先生’相称,实不敢当。又承以‘有青春心’相励,则先解宏赐再说。弟以八旬之年,尚不放手民俗新著之编印,初以抗日时期,在重庆与颉刚先生同吁赶快搜记中国民俗,否则就要失落,所以对民俗绝不放手。青春心尤怕失落,亦可称作‘雄心壮志’。就弟所感,吾兄对民俗雄心,胜过大陆弟所交往任一同工,三月二十四日函求搜集《越南民俗·俗文学》资料,五月寄出,六月已寄到该书3辑分三次三日连续寄来。弟勤读九天,双目望稿成为白纸都是青春表现,绝非老朽能够办到。”(1994年7月13日)
(5)“回首1951年,东方文化书局创办资本为零,靠‘信用’为千万之数,即做无抵押的,但凭信用借款。首印《中山大学民俗丛书》34本,与印制者言明,无法一手交书,即一手交款,约定卖书所得(外销,台湾不销一部),约三个月后分期付款。如此方式:零加零要等于一,‘一’即‘书本’,‘零’即不付现款也。以后经营十载,始渐入佳境,即可盈利可存。但自定准则,得有一文利款,即再用完于印制,不饱私囊。故此40载内出书2 000种,每种有1本至30本。其中,《亚洲民俗·社会生活专刊》创刊,即以西方出书。弟无把握,当时正在犹豫,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即资助首辑印制费与书稿,又向美、德图书馆推荐,方始创刊。现已出刊260辑矣。”(1994年7月15日)
(6)“今天我将《越南民俗·俗文学》全书两套(每套3本)邮寄呈献。在你看到以后,料会莞尔,我非常慎重的把你的墨宝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又增删了,为要字面整齐,没有加字破坏版面,不知你的感觉如何?贺你‘墨宝永留’!《越南民俗·俗文学》是《亚洲民俗·社会生活专刊》第300辑。因为我非常喜悦亚洲专刊中有第一本越南的书,所以花力去找第二本来陪衬他,那是第301辑越南篇的第二本《安南之民俗》,日本水谷乙吉著,昭和17年2月出版,290页,已经印好,尚待装订,大约11月可以寄给你。”(1994年9月15日)
(7)“弟不幸于1994年12月13日下山入市突然头昏目晕在路上跌倒。卧地五分钟勉强自行爬起,身腿重伤,幸未丧命,在家思痛几天,我未能了我心愿!我之心愿乃《亚洲民俗·社会生活专刊》,虽已多年出版至330辑,但求在死后尚有好友继续编行。理由一:21世纪公认是中国世纪……理由二:自去年9月起,我们已向越南致力田野工作……理由三:私人之生死久暂,未可如愿,如承续有人,代代交替,可望延长贡献。……拜托来信用签字笔字!否则,我视力不克拜读!乞谅之!”(1995年2月4日)
1994年之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谨祝娄子匡先生福寿绵绵!
重温娄子匡先生之信,仿佛望见一颗有活力的、活跃地跳动着的、年迈又青春的、念念不忘于学术的资深学者之心!台北《中央日报》记者吴月蕙女士对娄先生的专访《耕耘民间文化的丰沃田壤》(1995年8月28日《中央日报》)说他“与各国民俗学者广结善缘。像是第300辑的《越南民俗·俗文学》,就是透过广西人民师范大学(当为‘广西师范学院’)民俗学教授过伟的介绍,认识了一些在当地研究民俗的越南学者,娄子匡乃请这22个人,分别撰文。……过伟是最早提倡并实践立体描写科学方法的民俗学者之一,此专辑经他统合,尤具水准。像这样选人选价值的繁杂工作,年近九旬的娄子匡仍一肩挑,乃至他以一贯的脾性,要求以原稿影印不排版以免出错、每个字必须印得清楚、没有任何错字。”记者的文字,与娄先生的亲笔函,对照着读,凸现了他是中华民间文化领域,乃至中外民间文化领域里,一位杰出的“架桥大师——文化鲁班”!
四、龟文化研究和回忆录
近几年来,娄子匡先生依然致力于龟文化研究和回忆录撰写。摘录陈益源《娄子匡的近况及其龟俗研究》,从中可见一位高寿学者孜孜研究中国民俗,扩大学术眼光于亚洲民俗的光辉形象。
1998年6月13日,陈益源陪法国陈庆浩教授去看他,老话重提,这才知道他急着想“创化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方式,从一物一事,作中国全国、亚洲而全世界的资料,加以全面搜集、排比而探讨”,自1996年冬应英国民俗同好缪海德教授函索相关资讯起,就已经选定为“龟”为课题,计划要撰写一部《亚洲龟俗志》了。截至6月中旬,娄老不仅做好了历代龟俗文献和现代出版资料的摘录笔记,还亲笔完成了《上古龟与伏羲女娲成婚》《敬奉乌龟为神明》《杜鹃为王,乌龟做宰相》《龟和别的动物的故事》《龟岛、龟山处处见》《龟岛、龟山与风水》《广东韶关绿毛龟调查》《台湾潮湖望安岛绿蠵龟生态》等多篇手稿。看来,现在对他老人家而言,中风的病痛早已远扬,龟俗研究才是他割舍不下的生活重心,难怪他没有时间答复来自各方朋友同好的书信访问。娄老进行中的龟俗研究,的确是很迷人。例如在《上古龟与伏羲女娲成婚》一文中,他介绍了新近于甘肃省静宁县采集到的一篇神说传说(讲述一只乌龟如何使计,巧妙帮助伏羲和女娲兄妹成亲),并针对其故事内容,表达了三点历史的民俗的意见:一是证明龟乃高寿灵物,二是呼吁加强西北民俗资料的采集,三是探讨上古时代禁止近亲结婚的风俗。娓娓道来,令人兴味盎然。问是什么原因,让他乐于花这么多心力投入龟俗研究?除了帮英国缪海德教授的忙之外,娄老随口又提到他7岁时,玩过一种名为“乌龟脱壳”的儿童游戏;初三的暑假到长辈家玩,临走前长辈送过他一只小龟作为祝福;后来读到苏轼“宁知效龟息,三岁号穷山”的诗,曾对气从耳出的“龟息”之法感到兴趣……这些跟“龟”有关的童年回忆,和丰富的龟文化素材,也都是引发他致力研究龟俗的个中因素。[7]世纪老人娄子匡身居台北,心萦内地,搜集、研究内地民间文学资料,祝愿中国早日统一。
上古龟与伏羲女娲成婚
我想创化中国民间文化的研究方式,从一物一事作中国全国,亚洲,而世界的资料加以全面搜集,排比而探讨。1996年冬,英国同好缪海德教授(Dr.Richard Muihead)来信索取关于龟的课题资讯,我立刻捡到流传在亚洲地区的龟的故事、传说、神话、谣谚有50则,大部分是流播在中国东南、西南、东北的古今的作品,缺少那中国西北的,而有待再去调查记录。因为中国人对龟特别崇敬、爱护,民间笃信它是“灵物”,和龙、麟、凤合称“四灵”,说它年龄最高,能活到百岁千年,甚至万年的。
我计划写一本以“亚洲龟俗志”为名的书,第一章“龟的年龄”,然后再用已有资料来下笔。
到1998年春天,我的希望已见到曙光了,就是从未谋面的王知三(举章)先生赠我《成纪神话传说》一本新书,内有《伏羲成婚(二)》,是一只乌龟帮助伏羲和女娲怎样结婚的故事:
伏羲和女娲,本是哥哥和妹妹,在古代礼制是不可以结婚,两人正在苦恼之中,因为当年世界人类万物,都被洪水淹死,仅存一男一女和一龟一牛,再也看不见还有别的生物。
伏羲正在凄凉悲伤站立在地面,突然脚下爬出一只大乌龟,它会说话,开口对着伏羲说:“世人生灵,没有死绝的,千年乌龟给你来作合。”
他一听非常开心,可是又发愁地回答:“我妹不同意和我结婚。”
乌龟回答:“你不要愁,我自有法子去求她。”乌龟说完就爬到女娲面前说:“女娲,上湾里有一头天牛,只有你去才能把它牵回来,有了这一头牛,世界上才能把大地耕作种植食粮,人民得以繁昌。”
她回答:“那上湾路不远,可是要过葫芦河。河水汹涌,我怎能渡过去呢?”
乌龟说:“这没有什么难呢,我就是在水里的生灵,你爬在我背上,我驮你过河去。”
女娲说:“那怎么行呢,我是一个女人家,怎好如此呢?”
乌龟说:“只要世界上有牲畜来耕种田地,有田地能生产粮食,你就是踏碎了我的背壳,我都愿意啊。”
“我只要轻轻地踩在你的背骨上,那就不会踩坏你坚硬的背骨。”女娲说。
可是乌龟向她回说:“那说不定的,这世上的事情各式各样的。你要是真的踩碎了我背骨,那我就什么都完了!”
女娲立刻回说:“我觉得很奇怪。但想问你个究竟,我真的会踩碎你的背骨吗?那我不想过河去了,等到河里的洪水退了再说。”
乌龟不禁大声地叫:“不行啊!这天牛是天帝赐给你们的,如果你怕河水滔滔不去牵牛,天帝就会把它收回去的。”
女娲犹豫了好久,最后下定决心过河去牵牛,乌龟再说:“那你可得要驮稳。”
乌龟见女娲表示同意渡河了,便高高兴兴地等她。
她走到葫芦河边下水,看看水清见底,并不很深,乌龟驮着女娲浮河,已见天牛站在彼岸,就上岸前行,女娲先去牵了牛头缰绳,天牛识得水性,跟着女娲下水,乌龟仍旧驮着她,三者一同渡过河道,从此天牛留在民间,世世代代替农田耕耘,造福人间。
乌龟和女娲在渡河的时候,听到“咯吧”“咯吧”的声音,好像瓦破石碎似的,原来龟背被她踩碎了,痛得一口一口的出大气。女娲知道闯下了大祸,怕得爬在龟背上大哭,一边哭又一哭说:“天爷爷,这怎么办?我闯下了这祸,还有脸活在世上吗?”
乌龟出着大气说:“女娲,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没有脸也好活下去?”
女娲答:“只要你身子能长好,啥没脸的事儿,我都做。”
乌龟说:“那你和伏羲结婚,繁殖儿女吧,要不然世间就没有人类衍续了!”
女娲想了又想,无可奈何的同意,又问乌龟:“那你的身子怎么好起来呢?”
乌龟又说:“你们今晚结婚,我的身子今晚就会好起来,你可以三天以后来看我。”
女娲回到土洞里,和伏羲说明一切经过,和乌龟玉成他们兄妹可以结婚的事儿,伏羲听了内心暗暗高兴,于是两人就在土洞里哥哥和妹妹成了婚。三天期到,夫妻俩跑去拜访乌龟,它的背上已经完好,像是十三块甲壳合成整体。年复一年,民间礼仪中留延新婚三日回门的习俗,新婚房子现称“洞房”也是衍续“土洞里”的名称。
上面是甘肃省静宁县王知三、席荣两位合记的《成纪神话传说》一书所刊的《伏羲成婚》(二)。特把它增删节要的记录下来,进而提示我对这个故事的内容有三点历史的民俗的意见:
第一点,我们从伏羲时代,发现有一只乌龟帮助兄妹成姻的故事,就是4 000年前中国就有的,它为了要使人类生命永远衍续,不致断宗绝代,说合伏羲女娲成亲事在4 000年前,到现在乌龟仍旧代代活跃在中国,我们可以溯往,它的高龄在4 000岁,和现今世上已早看不到的龙、麟、凤来比较寿命,那龟是高寿灵物了。
第二点,中国从五四运动时代以来,调查采录民间帝后故事,多自北京大学、中山大学、辅仁大学、中国民俗学会同仁的手笔,对于中国北方、南方、东方的资料很多,而西北流传却无人搜记,有关伏羲女娲的故事,更难见到,很需要延入补充。今得甘肃静宁籍的王知三等不少同行就地搜记补全,实在是我们从事民间文学和史学民俗学、地理学的人极大心愿。
第三点,有关人类终身大事的大问题。伏羲和女娲是洪水传说的仅存人间的哥哥和妹妹,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男女老幼都被洪水淹死了,也就是伏羲和女娲在当时再也无法找到配偶而苦闷。幸而获得乌龟的玉成兄妹成亲,从而衍续人类世世代代。
这是上古时代中国的禁止近亲结婚的风俗,行于民间而又扩及皇室的风土习惯礼制。在人口众多的社会之中,是人人谨严的遵照奉行的。但从伏羲和女娲的成亲,这是一个人类婚嫁制度的极大突破,也等于是禁婚风俗有关人类绝嗣从而改变的大事,这一件民俗婚姻是否可行?还请现代民俗学家来评论了。
1998年4月5日于台北中国民俗学会,时年93。
娄子匡回忆录,不但写自己,而且写中外民俗学家,无疑是中国和世界民俗学史的宝贵财富。选录其介绍抗日战争时期1940年在北京办《民俗学志》的欧洲籍叶德礼教授,80年代以来到台湾研究中国谚语的法国女学者高达思如下:
《民俗学志》与叶德礼教授
中国之有民俗调查、记录、研究、出版,始于1922年在北京大学出《歌谣周刊》。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出《民俗周刊》,接下去就是在北京辅仁大学的1940年出版了《民俗学志》。
《民俗学志》是辅大一批欧籍神父中搞民俗学的教授,他们一面传教,一面做学术田野工作,在中国北部把民俗做调查和研究,主事的就是叶德礼教授(Prof.Matihias Eder)。我在中国内地时常住华南,没有机会和叶德礼教授晤谈,也没有读到《民俗学志》,只听说有这么一个同好和他刊于1940年的《民俗学志》。
1949年我迁来台北,不久听说辅仁大学也迁到台北县新庄市,经方豪教授访得叶教授健在,旅日本地址在关西大学,我们便开始通信,知道《民俗学志》继续在日本东京出版。
我又把影印的北大《歌谣周刊》和中大《民俗周刊》邮赠给叶氏,请交换北京辅大的《民俗学志》。过了几天,叶氏由日飞台,捧着该志(从创刊号起至四号,及专号一号)来到台北士林“中国民俗学会”了。同时希望我把它影印,和《歌谣》《民俗》两个期刊一起保留永远。我勉强答应下来,因为《民俗学志》内涵都是用德文和英文和法文写的,没有汉文,以台湾不易销售。可是我不好拒绝。
我立刻细读这六册《民俗学志》,知道内容很多是《歌谣》《民俗》两周刊所见不到的,例如山西大同的庙宇、谜语、儿歌、故事、祈雨仪式;昭乌达盟蒙古人的定居和文化变迁;北京的春联、屋前装饰、新年玩具和嬉戏;东蒙的儿歌、谜语、谚语、婚姻、丧葬、土地、钱财、植物、花谱、宗教,等等;青海的少年人俗行;云南贵州的佛教传说。还有专题的,如“扶乩的起源与成长”“荷包及其制作技术”“中国推命术”“中国的岁时歌谣”“神道祭祀的仪式”“替身、巫婆、山上童子、花姐、下神、金银满斗、香烛果供、焚香、还愿、大谢神灵、扫天扫地、葱听”“币帛神前物”“三十种一贯道书目解题”。更有从汉文迻译西文的,如明代杨嗣昌著的《武陵竞渡略》和民国任乃强著的《西康之番族》。考古的,有“唐代之瓦棺”“初期由波斯印度来华的犹太人资料”。介绍性的,有日本柳田国男著的《日本民俗学》。
因为看了内容都是中国民俗的极好材料,我就把它全部影印,认为中国民俗用西方来写作,而且著作人都懂汉语,把话都写了西文,免掉了从汉文翻译为西文。
我把影印好的书寄赠叶氏,他收到以后非常满意,立刻回复我,又寄来了两期在日文出版的《民俗学志》,要求再继续影印。
这两辑《民俗学志》的内容,第一是传说的研究,第二是宗教的史实。那个传说是中国和日本都有的,在中国是古代传述的,目前都很难听到了,在日本现代却流传很广,是“河童驹的传说”,也可以简称为“神马传说”。第2册是日本现代新生的天理教,从第一代教主中山善友们创教到现今几代的史述。这两个专辑是用英文记录的,而且内容相当丰硕,于是我也就继续影印,全书共计8册,已于1980年印成。正想再行寄赠给主编人,但是传来噩耗,叶氏于1980年4月27日在日本逝世。他生于1902年,享年78岁。
今年他已西归整整13年了,下月又是4月,我特写出,悼念这位为搜记中国民俗而以西方传播世界的好友。
1993年3月14日
于台北士林福林路四二二号[8]
外籍民俗同仁推介
我以70年的时间致力于中国民俗的搜集、探讨、研究、著述、印行,诚是皓首穷经。幸运地建筑了一座中国民俗书库。
70年来,我还致力于国际、海外的对中国民俗学术的同工们的互通消息、交换资料、讨论见解、合作出版,也是彼此相得益彰,建筑了国际民俗学研究的多多的管道,就在这管道之上,可以百年千代的为海内外民俗同工驰骋,同建国际民俗学研究的宏观。待我慢慢介绍,一位二位海外海内的中国民俗同工如下:
高达思(Dronislawa Kordas)女,法国人。
我在几年以前,就听到一个消息:法国有一位研究中国谚语的同工,因为她曾在法国的杂志上发表几篇有关中国谚语的文章,被中国民俗同工看到了来告诉我,但当时不知道她的通讯处,无法与她联络。
突然,今年(1988年)2月香港民间文学同工谭达先先生来信说到:高达思去印尼途中经过香港时,去新界元朗拜访他,两人谈定:高将来台湾相访。但我不知道何日得见。3月5日接到台北朱介凡先生来信说:高达思现住中坜中央大学宿舍,将有电话与我联络,到此时我才知道那一位法国女士,研究中国谚语有年的同工,也在台湾。接着在几天以后,高同工电话来了,人也翩然驾到,她的新著《现代中国谚语》(LE PROVERBE EN CHIOIS MODE-RNE)P.263 EDITIONS OUYU也送给我了。
我是很高兴地把书接受,立刻交给我的二女儿士甯(学法文)迻译目录,知道那本书的内容如下:
一、谚语的基本概念
从法国的二位谚语学人J.Pineanx和A.J.Greimas的概念说到波兰和苏俄谚语学家的概念。
二、中国谚语的基本概念
分为:“谚语”“俗语”(熟语)、“格言”“歇后语”“成语”,再加“常言”“偶言”等称谓。
中国谚语的结构、韵脚、叠韵和半谐音、头韵、格律、对位、类似和相似、音调和谐,等等。
她把中国谚语:例如“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口是心非”“坐吃山空”“敏于事,慎于言”“自强不息”“头悬梁,锥刺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一句一句地译音解义。
又把歇后语如:
猫哭老鼠——假慈悲。
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更把格言谚语如: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浪子回头金不换。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一句一句都有记音和适中的解释。
一位外籍人士能替吾国谚语下工夫著书,实在难能可贵,特为文报道,特此求教于吾国谚语之父朱介凡先生。[9]
非常珍贵的文献,是娄子匡先生2002年12月25日致过伟函。他自述重要史实如下:
伟兄老友教授惠鉴:
来信嘱寄拙作《回忆录》,以供参考,由大笔来写弟之一生,可以供人参览,乃是一件幸事。可惜此稿影制未全,一时尚难应命。但弟可将拙稿之中之重实部分候青睐,举出内容,先请指正。
一、弟事国际学术研究交流
1951年8月,应土耳其伊斯坦堡大学邀请参加第22届东方学者会议,至小亚细亚访俗,撰《土耳其写真》一书。
1953年秋,应日本民俗学家邀请参加中日两国民俗会议,交换中日育种中日同产渊源问题。
1954年秋,应英国剑桥大学邀请参加第二次学者会议。会后在伦敦大英图书馆研究中国资料一个月。
1957年秋,应德国慕尼黑大学邀请参加23次东方学者会议,宣读论文《中国人的悠闲享受——赏月》。备中国赏月幻灯片:一、五代无名氏,二、宋崔白、马远、马达,三、元颜辉、无名氏、钱选,四、明唐寅,五、清丁观腾、钱杜、王宸、费旦、旭费等珍藏于故宫博物院珍藏画之摄成20张幻灯片,配合放映、演词。珍画引起德国科伦大学马林振教授的兴趣,要求我把论文插画全部拷贝。会后约期面谈。马林振赠我以他所有的月夜图影16幅作中德学术交流。我作比较,西方人不知我所说的“悠闲情趣”,因为这16张月画,没有悠闲,只有月下偷情。
我一生出国四次,回忆情趣,大致如上。
二、齐唱中国民俗学运动歌
1930年,杭州西湖游艇上,顾颉刚、江绍原、钟敬文、娄子匡共商创立了中国民俗学会。四位主办人觉得很需要有一首歌,推请钟敬文先生撰词,程懋筠先生作曲。钟先生撰词如下:
这儿是一所壮大的花园,里面有奇花,也有异草;但现在呵!园丁不到,赏花人更是寂寥!斩除荆棘,修理枝条;来!同志们,莫吝惜辛劳!“收获”决不冷待了“耕耘”,有一天,她定要惊人地热闹!
“中国民俗学会”迁台第一次大会,董作宾、台静农、芮逸夫、庄严等与会,决议再编中国民俗学运动歌,由娄子匡执笔曰:
这里是一座广大的花园,里面有奇花异葩。现在呵!园长健在,园丁都到,全园开垦,千红万紫,奇花异葩,累累结果,芬芳扑鼻,园里园外的同工们都嗅到花香,吃到了甜果。
一样的开垦,一样的结果,大陆台湾,都开拓民俗之果,爱好中国的民俗的同工们,动手吧!
如果老兄肯大笔一挥,那更价值连城。大陆的书局出版此书,可能会做广告词而打开全国的销书之数。
不知阁下意见如何,请赐回示!顺颂著作出版成功!
弟 98岁娄子匡谨复
2002年12月25日
总之,娄子匡先生持续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70多年。前22年在内地,其中在杭州时编《孟姜女》月刊,杨堃教授《我国民俗学运动史略》云:“北大的《歌谣》,中大的《民俗》,与杭州的《孟姜女》,这不仅是三个发表机关,而且亦是三个有组织的研究机关,在我国民俗学运动的阵营中,这是三大据点。”后50多年在台湾,有采录、研究、编辑、出版等多方面的成果,尤其重印“五四”以来中国内地学者的著作,“诚有皓首穷经,幸运地建筑了一座中国民俗书库”(娄子匡语)。他冲破了日据时代,日本统治者封锁中国学术信息,冲破了光复以后,台湾当局封锁中国内地学术信息,向台湾学术界介绍中国内地学者及其成果,架起两岸学术交流之桥,也为世界学术界架起中外文化交流之桥。钢铁大桥有价,这文化大桥是无价的,是中国民俗学史上的华彩之页。
(原载《台湾民间文学》,过伟等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