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无锡流传一个故事，上联“无锡锡山山无锡”，呒不人对出好格下联（没有人能对出好的下联）。有个常熟人来无锡答下联“常熟熟年年常熟”。众人赞曰“好对！好对！”

我是无锡人。陆瑞英是常熟人，歌师、故事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吴歌”的国家级传承人，白茆山歌杰出传承人。常熟邹养鹤先生惠邮《陆瑞英民间故事歌谣集》（学苑出版社，2007年5月版），金煦先生前赠《中国白茆山歌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版）、《中国吴歌论坛》（古吴轩出版社，2005年7月版）里，陆瑞英传唱格山歌搭传记史料，讲讲陆瑞英。

一、陆瑞英的吴歌艺术与吴歌文化

倷伲（咱们）一淘来（一起来）聆听陆瑞英唱白茆山歌。先听引歌：“唱唱山歌散散心，恁笃当我快活人，口含黄连心里苦啊，黄连树底下苦操琴。”唱出民间诗论——民歌的“散心”功能，“苦操琴”消愁解忧。

再听盘歌，盘歌多在田间盘唱。农历六月，稻田耘耥，唱山歌借把力，出现山歌旺季。天文地理、花鸟鱼虫果菜、社会人情，无所不盘。长盘歌首推《盘螃蟹》。“我拜恁师傅老仙人，一只螃蟹几个颈？几只眼睛几只鳌？几只小脚弯弯朝前行？恁拜我师傅老仙人，一只螃蟹一个颈。两只眼睛两只鳌，八只小脚弯弯朝前行。”……从一只盘到七十二只，上午盘五十只，下午盘完。心数螃蟹多少颈、眼、鳌、脚而唱，调剂情绪，鼓舞劲头。

又听情歌：“隔河有个小知情，姐在对岸看得清，丢块石头试试心，唱只山歌试试心。”“郎和姐妮情意长，头顶露水脚踏霜，田横头沟边踩成仔路，窗下平地踏成塘。”“青石磨刀勿用水，真心实意勿用媒，你有情来我有意，哪怕头顶击五雷。”情歌是民歌中艺术最为精妙的歌。爱情之路，甜酸苦辣，百味俱尝。情歌也千情百感，千滋百味，尽情地唱。

也听劳动歌：“进得佛堂念弥陀，下得田来唱山歌，念一世弥陀勿会西天去，唱一声山歌稻发棵。”“郎喊山歌山河动，走路好比虎山洞，泥担好同走马灯，肩上扁担像面弓。”“姐在田里拣荸荠，拣着一个大荸荠，汰脱烂泥剥脱皮，轻轻塞到郎嘴里，问恁郎啊啥滋味？赛过山东甜水梨？”“六月太阳像火烘，过午无没一丝风，堂前老板摇凉扇，田岸浪热煞小长工。”劳动歌也是千滋百味。唱对丰收的祈祝，唱对劳动的鼓舞，唱劳动中爱情之甜蜜，旧社会唱地主与雇工两种生活的对比……

还听生活歌：“太湖茫茫跨三州，难容渔家一叶舟，亲爷亲娘眼泪流，我唱山歌解解愁。”既诉苦亦是民间诗论“唱歌解愁”。“我俚讨个好婶娘，又会捅面剁馄饨，面么捅得薄薄片，切个面来细绢线，落勒锅里团团转，撩勒碗里荷花面，吃勒嘴里心里甜要比鸡汤三分鲜。”真是一曲妇女赞歌，情盈曲，趣溢口。“细叶冬青开白花，娘问囡妮嫁勒啥场化。张家有钱郎勿俏，李家无钱俏郎君。娘讲起囡妮日间吃仔张家饭，夜间要搭李郎眠。囡妮说娘恁千聪明万聪明，俚桩事情恁勿聪明，只有西太湖梢好船有双橹，无不好妮有两郎。”娘逗女儿逗得有趣，女儿答娘答得也有趣。人间生活百态，陆瑞英唱出百味。

最后返老还童听听儿歌：“拍拍背，三岁勿咳嗽，拍拍胸，三年勿伤风，拍拍屁股有条缝，拍拍头皮咚咚咚。”姆妈为小儿淴浴，拍拍小儿而唱，辞颇风趣，也满肚慈爱祈祝小儿康健朴朴长。“亮月汪汪，贼偷酱缸，啥人听见？聋甏听见。啥人看见？瞎子看见。啥人追牢？搭脚追牢。”残疾人能听到、看到、追到，陆瑞英妙想翩跹，富于情趣，启迪孩儿心智。“支格鸟，牵豆腐，牵格豆腐水漉漉，养格儿子棒柱大。阿妈话道：‘掼脱得吧！’爹爹话道：‘勿舍得咯，牵牵豆腐也好咯！’”父母逗幼儿的游戏歌。抱儿骑膝上，面对面，拉孩子双手，前后推拉，模拟磨豆腐动作。前四句唱，后五句说。孩子学得此歌，自己会摇头晃脑说唱。老人听儿歌，笑一笑，十年少。

陆瑞英唱格山歌，悦耳动听。她年轻辰光（时间）格金嗓子。现今年老哉，好比麒麟童，歌喉有点沙，有点糯，好比吴歌王钱阿福做格豆沙汤圆，妙到透顶格。她唱格歌，题材多样，风格多姿，韵致多味。多属短歌，也有《十二月花开望郎来》《十只香袋》《十里亭》《长工谣》《田中小姐》《买布做衣》《十只台子》《花年滩头》《看嫁妆》等较长的歌，每每“十二首、十首、多首为一组”。

《田中小姐》，陆瑞英唱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十段五句子，陆瑞英唱十月“田中小姐”，唱劳动，唱打扮，唱得淋漓尽致。

二、陆瑞英、陆阿妹、唐建琴三位歌师的比较研究

常熟白茆陆瑞英（1932— ）和吴江芦墟陆阿妹（1902—1986）、无锡白丹山唐建琴（1957— ），三位女歌师相比较，陆瑞英多唱短歌，民间诗律齐山歌为主，陆阿妹唱长歌《五姑娘》，民间诗律乱山歌，唐建琴唱长歌《沈七哥》，民间诗律也是乱山歌。

倷伲（咱们）先来听陆瑞英唱：

陆瑞英善于抓住事物细节，唱得情景如画，刻画入微，“郎翻绿豆姐翻麻”“蜘蛛丝常在奴眉梁间”，多么传神。

倷伲（咱们）再来听陆阿妹唱《五姑娘》：

绣花引线（针）郎去买。勿买粗来针，亦勿要买细来针，亦勿要买长山引线软条针，亦勿要买嘉善引线橄榄针，粗勿要买扎底针，细亦勿要买棉绸针，

到苏州城里观前街浪弯几弯，牛角浜里转几转，碰鼻头转弯、大街浪朝南、小街浪朝北，铜匠店对门，铁匠钻斜角，要买百花三姐屋里格小炉灶浪，格只绣花针。

“乱山歌”民间诗律是长短句，长句子可长到几十字、几百字。陆阿妹运用这乱山歌民间诗律，唱五姑娘交代情人徐阿天买绣花针，唱得多么出神入化！

倷伲（咱们）来听三人中最年轻格唐建琴唱《沈七哥》：

忽见伞里飞出一只五颜六色格金丝宝鸟耀眼睛，耀得老娘格瞎眼顿时见光明，

满屋金光香气扑鼻，像地浪金殿、海里龙宫、天浪格瑶池地，

唐建琴唱沈七哥与张七娘之情，唱得入情入理，多么动人心腑呀！

倷伲最后再来听陆瑞英格《买布做衣》。这是白茆叙事长歌《白六姐》格异文片断，跟陆阿妹《五姑娘》五姑娘为徐双天做衣托他苏州买绣花针，有异曲同工之妙。

恁也勿买弯来弯去针，也勿买绕来绕去针，也勿买笔苗四直橄榄针，也勿买吴家宅里格软条针，要到水果店隔壁、杂货店对门、百货店里水磨引线买几根。

陆瑞英这段《白六姐》异文，跟陆阿妹《五姑娘》作比较：陆阿妹格长句子更长，由勿少短句组成长句，用“急急鼓”演唱，有似“快板”，勿唱而念诵。陆瑞英格长句子只是突破七言句式，没有许多叠词短句组成长句，可能还是唱，不念诵。陆瑞英格歌句，还是有逗趣格情调，气氛活跃，凸现歌师才情。

三位女歌师的吴歌艺术各极其妙。三位女歌师的吴歌文化值得比较研究，深入探索。

三、陆瑞英的故事艺术与吴语故事文化

民歌演唱家→民歌教育家→民歌传承人

陆瑞英8岁时，跟祖母顾妙和学纺纱。纺车转了，祖母的山歌、故事开场了。一个无比神奇美妙的世界。小屋变亮了，瞌睡虫逃跑了。陆瑞英的纺车转得更快了。纱纺得又多又好。祖母唱一支歌她学一支，讲一个故事她学一个。至今回忆，她说：“那辰光，开心来，心像飞格样！”她跟姑姑陆杏珍学山歌，跟二叔陆二保学故事，同村尼姑雪关探亲回家，跟她学唱“佛偈子”。12岁跟祖母学织布。13负跟同村费耀祖、谈芝卿外出打短工，学田里功夫，也学莳秧歌、耘耥歌，学会七十二只螃蟹《盘螃蟹》，学会放开喉咙的“喊山歌”，练成了“金嗓子”。1949年春，江南解放。她半天织两匹布，比一般妇女快一倍，腾出时间学文化，三年学会3 800字，保送常熟工农速成中学，学习一年多，达初中毕业水平。1959年9月，白茆乡山歌会，她在“山歌船”上用山歌指挥调度，忙碌几天，突然失去了歌喉。从此，她不唱金嗓子（女高音）的“喊山歌”，改为低吟教歌，教出歌徒孙妙音等。孙女陆晗、外孙女屈菲也都是她的山歌、故事徒弟。她培养出一批徒弟。她改讲故事。1985年讲100多个故事，都录了音，由歌师发展为故事家。（据周正良《记陆瑞英》《陆瑞英民间故事歌谣集》381唱388页）

2006年苏州吴歌被批准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518项之一。2007年陆瑞英被批准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遗产项目226名代表性传承人之一，中国文联、中国民协批准“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166位之一，白茆山歌的杰出传承人。

陆瑞英的白茆山歌，上文已聆听，再欣赏她的故事艺术。她讲的故事，被周正良、陈泳超分成六类，一类选一篇细细品味吧！

天地人物传说类，选听《天开眼》。七月初七夜里，公婆姑娘小叔子都睡了，童养媳独自纺纱，困得勿得了，天忽然一亮，一只眼睛亮出来，大驳船那样大，藤盘头那样一粒眼乌珠。她把纺车一掼，进屋睡觉。第二天醒来，纺车变金车。七月七，天开眼，掼东西变金子，传得家喻户晓。有个长工给财主摇船，遇天开眼，掼橹，断三节，勿变金，是慧星，不是天开眼，只好接起来，从此船橹是三节的。故事家同情童养媳，所以纺车变金。长工呢？故事家给船橹三节找个由头。

乡土传说选听哪篇？选听《翁同龢》。翁同龢的娘拖板车替人家拉点东西，早上板车送儿子上学，夜里接他回家时，望对面像有盏灯，说明儿子来哉。有一天接儿子，勿见亮，问儿子有没有做啥坏事？儿子讲：“只有做了一件好事，勿曾做坏事。”在哪里做好事？水车棚里两个人，离婚的“离”字勿会写，帮他们写了写。娘讲他做了坏事，“你一写，他们就要离。”赶快回去找人，见女人哭。娘说“我儿子那个字写错了，替你们改一改。”改成“勿离”。后来只好勿离。儿子开头做了坏事，娘帮儿子改错，后来做了好事，儿子考中状元，就是翁状元。陆瑞英讲了做好事积德，积德者有好报，也讲了母亲教育儿子改错行善。

家庭伦理故事，选听《尼姑背醉汉》。快到夜间，尼姑上街买东西，见一圈人围着醉汉，背起醉汉回尼姑堂。有人讲她“勿正经”，告官，县官差人叫她来，尼姑讲“你可晓得我和这个醉汉啥称呼？”老爷讲：“勿晓得。”尼姑说：“醉汉的妻弟尼姑的舅。尼姑的舅姐醉汉的妻。”县官请律师辨出来，醉汉是尼姑的老子。陆瑞英讲孝女故事，有人却误解尼姑“不正经”。陆瑞英讲得风趣，表扬了尼姑，讽刺了那些讲究“正经”的人。

生活故事选听《清和桥》。一个和尚和一个秀才到乡下玩，跑进水车棚躲雨。乡下娘娘在田里干活，也是躲雨。和尚说：“男女关系，授受勿亲，你勿要进来。”乡下娘娘说：“坐得正立得正，哪怕跟和尚道士共板凳。水车棚勿是你搬来的，我们老早在这的，一年到头落雨时要躲雨的。”秀才说：“我跟和尚要对诗，你进来打扰我们。”“对诗有啥了不起。”“你进来参加对诗，对输，你出去。”小石桥写着“清和桥”三字，秀才就说，有点也是清，无点也是青，清清洁洁人人爱，我身上背个笔墨袋，有朝一日高官做，八字衙门朝南开，文武百官两边站，娘娘，你看我那时开怀不开怀？！娘娘想，你这是骄傲。和尚说：“我对第二个字，有口也是和，无口也是禾，和和气气人人爱，我身上背个香炉袋，有朝一日做当家，八字庙门朝南开，十八尊罗汉两边站，娘娘，你看我开怀不开怀？！”娘娘想，和尚倒也牛皮吹得蛮大哉。她说：“有木也叫桥，没木也叫乔，娇娇滴滴人人爱，我身上背个针线袋，有朝一日能得喜，一肚养他两个男的双胞胎，我八字墙门朝南开，大小儿子两边站，大的做和尚，小的做秀才，你看我娘娘那时开怀不开怀？！”两个人拔腿就逃走，外面还在落大雨。陆瑞英讽刺那些轻视妇女轻视农民的人，和尚、秀才真好笑，给听故事的人极大的娱乐！

听啥神奇故事？《桃梅小姐》？《田螺姑娘》？《小瘌子做皇帝》？《蔡状元起得洛阳桥》？还是听《张捕虾》吧！这个张捕虾，天天在海滩边上捕虾，一天，拾着格水晶卵石，又光又滑又亮，拿回家，放在墙角，想晒晒干，总勿干。海里的水快干哉！龙王差虾兵蟹将寻找那卵石。打听到张捕虾，看到墙角卵石，问张捕虾，张捕虾说，“你要就拿去。”拿了卵石扔下海，海水满起来。龙王谢他，请张捕虾到水晶宫，陪他喝酒，问他“要啥东西，看中，就送给你。”龙王的小女儿小四妹，要看看凡人什么样，变只小白母鸡出来。张捕虾看中了，水晶台子、水晶板凳全不要，就要这小白母鸡生生鸡蛋。龙王只好给他，说“小鸡天天要吃半斤米半斤白糖。”张捕虾天天喂米喂白糖，小四妹对他有了感情，变人，烧饭。张捕虾回来，变鸡，勿烧饭。张捕虾假装出去，小母鸡跳三跳变漂亮姑娘，灶头烧饭。张捕虾拿根竹竿伸进屋拨出鸡皮藏好，进家，姑娘寻勿见鸡皮，跟他做夫妻，勿分开。陆瑞英帮孤儿得个漂亮姑娘做屋里人。

听什么笑话？听《鬼话架架》。有人吃了鬼话阿三的亏，告到官府。县官勿曾听过鬼话，叫差人喊他来，“可会说鬼话？”“鬼话是会说的。”“你要说个鬼话，说得我老爷相信，就勿办你吃官司！”“我说鬼话，有个鬼话架架，勿曾带来。”“在啥地方？”“屋里。”叫阿三去拿，差人一道去。阿三叫差人在茶馆吃茶，“我出去一会儿。”跑进衙门，“鬼话架架特大，城门里扛不进，可好拆掉城门？”“勿好拆。”“今天鬼话讲不成了。”回家。差人在茶馆等阿三，等等勿来，等等勿来，回衙门，老爷问他，“架架城门可得进？”“勿看见架架，他叫我在茶馆吃了一碗茶，等他。”老爷又叫阿三来，阿三来说“这就叫鬼话。”老爷办桌酒请他吃，阿三吃酒。陆瑞英讲个鬼话阿三，大家听了都笑了。

陆瑞英是“苏州吴歌国家级传承人”，“白茆山歌杰出传承人”，可是1959年金嗓子倒了嗓。自1980年以来，多次吴歌会议，她只是出席会议，有时发言，勿曾唱歌，外地人没有听到她金嗓子时代那样响亮甜翠的山歌，有点勿佩服她。人们心目中的歌师，一靠传承的民歌，二靠即兴创作的新民歌，三靠好喉嗓唱出亮丽歌声。陆瑞英虽然倒了嗓子，可是她传下了勿勿少少（很多）白茆山歌，带出了勿勿少少歌徒，转向讲故事，讲了勿勿少少故事，带出了勿勿少少故事徒弟，不愧为民间文化遗产“杰出传承人”！她不再是民歌歌唱家，她成长为民歌传承人，传承传统民歌，即兴创作新民歌，成长为民歌教育家，培养歌徒歌徒孙，让白茆山歌之树常青，吴歌之花常艳，吴语故事常香！

倷伲（咱们）听听她传下的歌。

过伟“无锡老老头”补一句：“陆瑞英经霜末所传吴歌之花分外艳。”再听她唱：

祈祝白茆成长起勿勿少少新时代格“小陆瑞英”！

（原刊《第二届白茆山歌艺术节白茆民间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