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润卿史料集
1.4.29 山西票庄在今昔经济上之地位

山西票庄在今昔经济上之地位

秦省如

山西票号,一金融机关也。在昔其业务之发达,可称极一时之盛,乃时至今日,以历史演进之变革,以失其固有之地位,然其在经济史中,究占如何地位,诚有一为检讨之必要,兹先就其起源及发达之顺序,推次叙述之。

山西票庄,始于清季,明季崇祯之末,李自成乱起,及清兵入关,自成出走,遂掳巨赀而窜入山西,败走时,为清兵所迫,不暇囊载,因将所携金银财帛,悉置于太汾西地而遁。其时该地住民,得银数百万两,以之创设金融机关以资流通,此即票号之所由起也。其后山西之巨商,每多太汾籍者,职是之故耳。虽然,山西票庄,所以能称雄于清季者,要亦有其他之原因在焉。兹复略举数端,以窥其发达之迹如左:

第一,地理之关系。人口稠密土地磽瘠之区,人民不勤勉,则无以为食,不贮蓄,则又无以养生,且也勤勗贮蓄,仅孳孳于区区一地,终至流于强者存弱者没之命运,于是又不得已而向外以求出处。此征诸史实,莫不皆然。更以经济上之见地观之,是亦为必然之趋势也。山西僻处边陲,地多山陵,交通既不便,地质又欠腴沃,气候寒冷,五谷不丰,纵有仅少之农产,足以维持生计,然持此养妻孥,则尚有未足。故山西住民,抗天演之缺乏,谋自存之径路,不期然而遂养成向外发展之性格。其所以如此者,实亦地势关系有以致之然也。又山西人之离乡井而至于外省者,初集于北京者居多,洎后,渐次扩张业务,更设分店于各处,交易既联络,则政府民间,借以输送金钱及传达书信等事,托山西商贾为之,于是山西商贾,在势非将汇兑通讯,为经营之本务不可矣。

第二,与官吏相联络。票庄之业务,其最有利益者有二:一为官金存款,一为官吏借贷,官衙之地租、厘金以及各种慈善公会之募集金,存放于票庄者,所谓官吏存款是也。官吏因金钱困难,不克赴任时,票庄贷与旅费,使之就任者,所谓官吏借贷是也。票庄一方以薄利,或竟无利而得官金存款,用运他处,以博厚利,一方又以高利贷与官吏,待其赴任后,即收回债务,所得利益亦不尠,其渐臻发达之境者,亦非无因也。

第三,票庄之组织。山西票庄之组织,规模狭而用人少,营业之费用既低,交易之规则又严,凡伙友等无不励精自奋,热心业务者。且互守秘密,不使外人知号中实情,似具有一种独占的色彩。故能基础巩固,以图他日之发展。或传票庄之规则,为顾炎武所订,殆亦不诬也。

上述三者,皆票庄发达之原因,固不待言。然市由人举,人存事兴,山西风俗素称质朴,一般人民,均以勤俭耐劳闻于世,故其经营商业,颇忠于业务,不肥私囊,终至资本充实,信用昭著,所以繁荣进步而遂其充分之发达者,岂非当然之结果乎?

票庄之业务,概分三种:汇兑其一,贷借其二,存款其三是也。兹三者之中,似以汇兑为主,而贷借与存款,则不过为其副业而已。票庄之汇兑区域殊广,数量亦多,尤以官金之汇兑,为票庄独占之事业。此则票庄与官吏政府关系深切故也。且票庄遍设支店于各地,素得一般信用,亦其经营汇兑较为敏活之因。票庄之经营贷借,为表面上所不许,但苟有余金,亦常贷与钱庄,以得利息,且遇支出存款及汇兑时由钱庄借款,以济一时之急者,亦有之贷借方法。用汇票名义,将兑换料及利息,一并收入,其贷金也,以正确为宗旨,如思及危险,则所有利益,亦不为也。至于票庄之存款,以政府官衙及官吏等之存款为主,故数量均属巨额。票庄之资本仅少许,而能营大量交易者,亦以此也。政府有款于票庄,可适应必要而随时随处取出之,其便利固不待言,官吏则各地转任无常,况有时须向票庄借款,其存款于票庄,不亦更感便利乎,是则贷借与存款,虽为票庄副业,而得利匪鲜也。

票庄之势力,可由二方面观察之。其在横的方面,营业区域极广,北至库伦,南抵闽粤,虽新疆边陲之地,亦有其支点在焉。至于长江及黄河流域各省,则更支店遍布,互相联络,以期消息灵通,交易便利。合计支点之数,几达五百余处之多。在当时闭关自守交通阻塞之际,票庄之势力,亦云大矣。其在纵的方面也,当满清入关后,农业既不进步,工业未见发达,维彼时各国交通渐盛,输送入口商品供给内地需要,商业一项,尚有可观。夫商业者,居于生产与消费之间,以商品交易为业务者也。商业殷盛,则金融甚属重要,票庄自创始以迄清季,所以能隆盛一世者,盖以其常我全国金融之中枢,调达各地商务之繁昌故也。况票庄与政府交接,吸收官金存款,以青特征之一。是则清代之国家财政,亦与有票庄努力存焉。

山西票庄,其发源之情况,经营之业务,以及势力之扩张,均已述之矣。然则其与中国现代之金融事业,有如何之关系乎。此本节所欲解说者也。

一、作金融流通之基础也。中国之金融事业,政府向无一定之政策以统制之,每于事变发生,则影响所及,必致金融梗塞,人民颇感不便。加以近年以来,外患常迫,内举屡起,财政既受困穷,交通又属迟滞,金融流通,焉有圆满灵活之足称呼。所幸山西票庄,筚路蓝缕,以启荆棘,调查各地之市况,制订兑换之标准。虽币制复杂,银色像差,亦可使之彼此流转,互为交易。盖此种业务,在当时本为汇兑之便利计耳。殊不知金融流通,即以此而作基础,我恐今日中国之金融事业,于混沌杂乱中,尚能回转流通者,山西票庄之所为或亦不无关系也。

二、开银行业之先导也。近世之经济组织中,具显著之发达者为企业。企业者,促进金融事件之前提也,故金融机关,在近世经济社会,颇占重要地位,银行事业之经营,胥亦有赖于此矣。中国当清末季,欧美商贾相竞而来,商务进步,企业亦发达,银行之设立,即在此时。虽然,营银行之业务者非自现代始,昔时已有之。不过比之现代银行,规模狭小,组织不完备而已。中国货币制度,发达最早,司其流通兑换者,当亦曾有金融机关存在,及至票庄创设以来,汇兑、贷借、存款各业务,遂成为经营之专职,当时之金融事业,票庄最占势力。由今观昔,则山西票庄,诚银行业之先导也。且银行设立之初,其组织因迥然有异,然规则习惯,犹有不堪充其职员。且遇金融紧迫之时,更须富于经验者方可胜任,凡受此训练之人,入于其他之金融机关,当能发挥其敏捷之手腕,以调达市面,应响于金融界者,岂浅鲜哉。

就前述诸节,山西票庄,自设立以来,营业之启盛,以及在金融界之地位,已知其梗概。然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民国创建,山西票庄,遂限于衰颓之命运者,天数乎?抑别有原因在乎?天数不可知,所可推究者,仅人为的方面而已。从事保守,不求进步,组织营业,俱无改良计划,此衰颓原因之一也。银行成立,钱庄扩张,票庄不得独占市场而贪暴力,此衰颓原因之二也。交通发达,运输便利,自由竞争渐盛,独占事业蒙其害,此衰颓原因之三也。票庄业务,为其他商人所侵夺,存款既削,营业利益,未克保持昔日之状况,此衰颓原因之四也。有兹四因,遂致山西票庄,一挫不复,言之不甚感喟。虽然,创设中国金融事业之嚆矢,则票庄之功,实亦未可汨没,而其在我国经济史上所占地位之重要,尤为不可忽视者。爰为论列如上,并以示各种事业,因不限于票庄为然。如不适应社会组织之需要,以求改良,随时兴革,则将难逃其自然淘汰之天演也。(《钱业月报》15卷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