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润卿言行点滴
胡绳系
秦公润卿,一生为桑梓造福,为社会人群降祉,创立和资助多项善举公益事业,仁风所披,受其泽者何可胜数,举凡办学校,创实业,兴医院,恤孤贫,靡不竭力以赴,口碑载道,万人敬仰,尊为一代哲贤,实当之无愧,故虽乡里妇孺,其闻公之名,亦必肃然而起敬。忆我自束发之年,家长塾师,即常以公之立身处世之道,孝悌诚笃之行,作为敬德修业之典范。唯公于当时已蔚然为国内商业巨擎,而吾等村童稚子,对之尤似蝼蛭之与岱岳,何克有见面之缘,遥企嵯峨,则心坎中已留下其高尚形象。然而世事多变,间亦有意料之所未及者,我竟与抗战胜利之秋,道过上海,有幸初见秦润公于福源钱庄,追溯往事,爰道其详。
慈溪中学缔造人陈公谦夫,与秦公雅有深交,值胜利捷报初传之际,陈公因病谢世。初,慈溪县城沦陷敌手,学校化整为零,迁至县境四邑,而由我主其事,所有北郊慈湖畔之崇隆美奂校舍,悉是陈公历尽心血之构筑,则皆因敌机肆虐,俱化灰烬。陈公濒危之际,卧侍立于床第之前,愀然相言曰:“学校要迁回,校舍需重建,恢复旧制,谈何容易,然吾邑幸有秦润卿先生在,其为人也,急公而好施与,对邑中教育文化事业,莫不乐于相助,吾校宿受其惠,而后复校之种种规划,宜恳请此公协助,则必期有所成。我敬聆而不敢忘。”
当年深秋,我尊奉陈故校长遗旨,满怀怔忡,晋谒润公于福源钱庄。公奕奕长髯,望之有威,而即之可亲,言辞温和,平易近人,谓:“谦夫先生晚年创立之中学,实费心计,今也抗战胜利,湖山重光,而校舍荡然,谦夫先生竟因病逝世,乃是吾县教育界之莫大损失。君年轻有为,能继而为桑梓教育服务,诚堪嘉许。我对斯校当一似谦夫先生在世之时,决不因人而异,君可释怀,吾深惜吾邑在战时遭极大破坏,尤以中学最为惨重,故已向旅沪同乡筹款一宗,拟分配给慈溪中学、保黎医院及云华堂团体,杯水车薪,权应急需。至于恢复旧制,则费用浩大,兹后当渐备之,间壁为昔年谦老先生来沪时之卧室,今君即可下榻于此,并在我庄用膳,如此,便无需再旅邸,上饭肆,以节省开支。”润公一派慈祥,语词恳切,句句扣人心弦,自兹以后,则屡得亲其謦欬之机,而润公之对我谆谆教诲亦益多。
翌年秋,为润公古稀寿辰,公隆誉硕望,蜚声于时,门生故旧之受其奖掖者,何啻百千,其时必将为之称觞,然公则尚俭自矜,雅不愿以个人寿期而有所铺张,乃遽然返籍避寿。当时慈溪各界,闻公归来,群情雀跃,思设一席之庆,以表崇敬。公坚持不可,愠然告众曰:“年岁由幼而长,由壮而老,为人生必经之途,何庆之有?我此次离沪,原为避免俗套,如诸君因我之七十而虚化,我只能方命,抱歉!抱歉!”众见润公正言厉色,斩钉截铁,遂不敢强。经再三陈词,始允许每人以馒头一双,清茶一杯,作为庆寿之礼,期而至者百余辈,即遵此最简单之方式,祝嘏于孔庙之明伦堂,午后二时许,公悠然携杖而来,一见果尔,环顾而笑曰:“如此称吾心矣!”
次春,我又为校务赴沪,公垂询校务甚详,继曰:“君自故乡来,例宜为君洗尘,今晚我适有应酬,市尚虚荣,往往满陈肴,所食者寡,而所剩者多,故拟携君同往,说系我之客人,亦必受欢迎,于我则可节省一笔开支,于君则可得到实惠,于主人则可添客不添菜,仅一举而三得。”
休谈闻公曾有云:“余久年来,即以每月薪资收入,作为家庭开支,而将年终所得红利,悉数充为各项捐款,不留锱铢。我庄在废两改元以前,职工工资,均按纹银计算,数十年间,经庄内同仁一致努力,盈利日增,我个人可得红利,岁纳纹银三万两左右,折合银元四万余元,即将此捐助社会公益事业,唯从不涉及迷信耳。我抱定宗旨两句话: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润公德齿俱尊,联姻者每多请他证婚,事后喜庆之家,又常以衣料食品相馈谢。某日润公谓我曰:“慈溪保黎医院及宁波效实中学,皆举我为董事,顷据两处当局函告,医生、教师工资,均因经费支绌,逾月未发,我知后于心甚为不安,故思以电话通知各家,希能折成现款惠予,我老矣,缯絮足以御寒,何用华胄,而烟酒之类,虽上品亦于我无缘,不如送我以现款,俾腋集分寄与医院和学校,我深知医生教师,生活清苦,仰事俯蓄,何容间断。”言竟,即接电话,其急公好义之精神,孰不感动。
按润公昔年之计,拟于慈溪中学境内,建造图书馆一所,定名曰“抹云楼”。行将兴工,适卢沟战起,烽火漫天,材料损失殆尽。公常谓:“抹云楼图书馆未建成,至今引为憾事,目前物力维艰,殊难再举,唯我在城内学宫东侧造有西式洋房三间,仅筑平房数栋,隙地小园,植以竹木花卉,尚属错落有致,原想作为年老息影之所,如今认来,亦大可不必,故即将此全部房屋连同基地,捐献作公,即以抹云楼图书馆名之,有管理员二人,所有费用,均由我支付。至于书籍,除庋藏以往收集之古籍善本之外,现正陆续添置,此室中满架新书皆属之。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所出新书,亦在订购,其他各种书籍,亦将逐步采购,以资充实。至于产权捐献手续,业已办妥,免我身后,再有纠葛。馆内图书,除善本外,群众可以出借,唯我子孙,则仅能在馆内阅读,不准借出,盖彼等或有不察,认为馆中图书,系我私产,借去之后,索还不易。要知道一经捐献,即为公物,而非我秦某所私有,故我已写好手谕一纸,嘱管理人员制一玻框而悬之馆内,俾我子孙一望而知,庶可免管理人员之为难。”
慈溪中学复校之初,校舍俱毁,莘莘学子,庇身于普济寺中,嗣后学额扩充,势难容纳,揆诸实际,重建校舍,刻不容缓。我复为此,再度商请润公鼎力相助。润公慨然承诺,并定期邀集有声于时者百余辈,假钱业公会二楼开会,一时冠盖云集,校友陈布雷、陈叔谅先生均由南京赶来予会。润公首先致词,则登高一呼,万山皆应,签名认募者,极为踊跃,议既定,各按期将捐款解缴福源钱庄。润公复不辞劳烦,集成有数,分次由垦业银行汇至宁波分行,当即鸠工庀材,由我任奔走之役。历时半载而照战前原样建成,中间楼房三幢,两侧教室十六楹,工竣,即请润公书“山抹微云”四字。润公欣然展笔挥毫,字形斗大,挺劲有力,识者谓似古代名家,左旁具名“秦祖泽”,遂以此制成匾额一方,悬诸正中,大为湖山增色。
润公每戒我曰:“沪上为繁华之地,歌榭舞台,灯红酒绿,每多猥亵,青年人不宜涉足,如有余暇,则尽可来我处看书,则开卷有益,我室内满架书籍,足供浏览。”言毕,随手取书一叠,置我座旁,命我阅读。
润公处事尚实,反对浮夸,常云:“天上翻筋斗,地下要著实。”谓:“此虽俚语,亦颇富意义。”其与我往返数十通之书疏中,类多先哲修身治学至理名言,发人深思,简中文字精炼,书法则兼学各家,自成一体,观其经论文章,道德涵养,虽儒林亦无与伦比。
其后两年,我承乏上海安心中学校务,某曰,润公因事莅校。我以公虽精神矍铄,然毕竟年登耄耋,故于其返回时欲为之备一辆车子。公不为然,坚嘱我陪至其电车站,乘电车而去。
润公寓居于沪北海宁里,系普通之里衙房子,当时福源备有专用小轿车,亦不常乘,上下班辄携杖履步,写信则常用旧信封反面,其平生对慈善公益事业捐醵巨金而无吝色者如彼,而于自身之崇尚节约者又如此,珍惜物力,涓滴不糜费,虽古之君子,亦无能远过。
呜呼!润公殂逝迄今,匆匆已十有余年矣,遗泽孔长,昭然之在人心者,必将永垂千秋,久而弥彰。综公之生平,发乎惟仁,由是,则孝以事亲,义以尚友,信以治事,诚以待人。小子不文,何能备述其丰功业绩于万一,至荦荦大端,则惟委之燕许,姑以亲身体会,耳濡目染,琐屑史实,恭而录之,拾遗补缺,以告世人之所未得其详者,藉聊申悼念之私而已。(《秦润卿先生史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