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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润卿史料集
1.3.7 金融巨子秦润卿的一生

金融巨子秦润卿的一生

采 泉

我涉世五十多年来,所结识的闻人名流,巨商大贾,颇不乏人,在金融业方面,我最钦佩的莫如秦润卿先生。先生,名祖泽(1877—1966),浙江慈溪县人,我们平时都尊称他润老。润老人格高尚,见识远大,任事勇决,律己严肃,均足以领袖群伦,为商界楷模。至于他的鸿献硕划,老成持重,能以不变应万变,度过历次惊风骇浪,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使人莫测其所操何术,其实润老一生谨慎,从不行险于侥幸。能够做到“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所以他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上海租界是次殖民地的产物,政治、经济均有他的特殊性,自从19世纪末以还,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全国也先后经过了五次易帜,兵连祸结,人民受到深重的灾难,政局风云变幻,直接影响到经济、财政的动荡。处在这样夹缝里的金融业,要想做出一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贡献,真是谈何容易!而润老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保存了自己,还扶助了工商业,做出了卓越的成绩。

要研究润老事业的发轫,便得从他担任上海豫源钱庄的“外场”谈起。豫源钱庄为苏州程姓所独资创设的钱庄,其资本和规模仅仅比一般的典当业略胜一筹,算不上金融家。“外场”俗称为跑街,当时一般钱庄的职位分工是:内场、外场、信房、库房。联络客户、放款和兜揽存款的属于外场。所以“外场”的职位是卑不足道的,可是那时的放款大都是“信贷”,这就要凭“外场”人员的精明才干了。润老在平凡的工作中,做出了出色的成绩,被同业中一致赞扬的,就是“放账有魄力”!这句话应该怎样来理解,就得从当日的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经济环境下找寻答案了。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西欧和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自顾不暇,暂时松弛了对我国的经济侵略。我国年轻的实业界,正想乘时崛起,挽回权利。新来创办的想“白手起家”,略有基础的拟因势乘便,扩充业务。当时北洋政府虽也号召所谓“扶助工商”,可是他的财政左支右绌,一筹莫展,“通商惠工”仅仅是一句空话。历史的使命就落到私营的银钱业身上,而银钱业对私营企业怎样才能做到大力支援,使那些具有爱国思想,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工商企业,得到“及时雨”的灌溉,全得通过“外场”的信贷来完成。润老由于少年老成,取得了资方的高度信任,简直把整个钱庄的资金交付给润老,由他放手去干。润老之所以放账有“魄力”,多半还是这位资本家知人善任。润老成名以后感恩知己,始终以“老管家”身份,来报答程氏老东家托付之隆。程秦两家共存共荣,绵历四世,佳话流传,人比之“管鲍分合”,这是后话。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他是怎样做“信贷”工作的?他首先考察这个企业是否有前途,是否值得大量投资。企业对象决定以后,主要是考核主持人的人品、思想、才干、能力,摸清了事业和人事的底细以后,同时还注意到主持人的私生活,等到全面了解以后,就把这家企业当作自己的事业一样,全力以赴,义无反顾,一定要做到这家企业赢利,赚大钱。有时为了添置设备,或者受到市面影响,资金积压,周转失灵,功亏一篑时,润老像救死扶伤一样,决不袖手旁观,一定要把这家企业,化险为夷,稳度难关。因此,企业和钱庄缔结了血肉的关系,到头来,过去放款的重点客户,转眼之间成为存款最多的客户,真正做到了百废待举,兴亡继绝,扶植了广大的新兴企业,这就是润老的“魄力”。因为他对客户了如指掌,所以在他做“外场”时间,没有放过“到账”、“滥账”。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秘诀。“取友必端”是润老一生处世的哲学。他对客户的负责人特别注意的是:第一看他是实业家,还是投机家?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正是投机家施展身手的场所。投机家的唯一特点,就是追求暴利,悖入悖出。当其趾高气扬之时,挥金如土,毫不吝啬,到了投机失败,不仅本人身败名灭,同时也拖累了金融市场。“信交风潮”等几次震撼上海的风潮,金融界蒙受严重损失,甚至被累倒闭,便是实例。润老所经手放账的客户,尽是实业家,所以他丝毫不受影响。次之,看这位实业家的私生活方面,十里洋场,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赌博、声色以及各种不良嗜好,稍不留意,便可倾家荡产。自从上海开埠以来,万贯家财,转眼化为乌有的,何一不是当事人私生活所造成的后果。润老对私生活不严肃的客户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所交往的客户都是正派人物。当时的“外场”是一个“肥缺”,他可以捞到许多油水。客户对钱庄的跑街,奉为上宾,摆花酒、上馆子,视为正当“交际”,还有丰厚的礼品,或者是特殊的酬劳,使“跑街”们欲壑得到相当满足。从此,对客户投机倒把,均置若罔闻,结果一败涂地,造成了“倒账”、“滥账”。润老一心扑在事业上,兢兢业业,谨持廉隅,对客户信义相孚,杜绝苞苴。客户亦深深知道润老爱憎所在,都敬之如严师,倚之为柱石。有设施必须先经润老同意,遇困难全藉润老支持,在民族资本家才露头角的阶段,润老已得到全市工商业的拥护,为他日后执金融界牛耳创造了条件。

润老当时还仅二十余岁,由于他对工作高度负责,无丝毫私心杂念,加以精明能干,为同业交相称誉。店东程觐岳有知人之明,发觉润老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有前途,就以“外场”破格擢升他为副理,不久更提升为经理,从此,他一帆风顺,由豫源钱庄、经理、福源钱庄经理、福康与顺康两钱庄督理,到后来王伯元创办垦业银行,又请润老为董事长,原为钱庄领袖,到此银钱两业均奉为泰斗。1947年,全国钱商业同业公会联合会成立,润老虽已不任上海钱业公会会长,但仍被推为联合会的理事长。后来凡是润老所领导和有关的一些银钱业,如福源、福康、顺康、鸿祥等钱庄以及垦业银行等,都顺利地度过翻天覆地的变化,安然到达彼岸,接受人民银行对私营金融业联营联管。1952年,私营金融业全行业改造,统一的公私合营银行成立,润老被推为副董事长,仍坚持每日到银行办公。润老毕生致力于金融事业,除在沦陷期间,力避与敌伪合作,辞去各种社会职务,深居简出,韬光养晦以外,无时无刻不是日理万机。总之,润老服务金融业七十多年,眼看上海金融业由盛而衰,化私为公的全部过程。身经由次殖民地的“洋场经济”,以及“废两改元”,“法币政策”的重大改革和“信交风潮”与1935年钱业大恐慌等险恶局势。钱庄的负责人如果经营不善,或者举措失当,都随时有被卷入漩涡,招致灭顶的危险。而润老始终像一位老练的舵手,把定方向盘,避开了险礁、暗礁,把它送到安全地带,这是倾注了大量心力的,使半殖民地、半封建性的钱庄,保持实力,交待了历史任务,润老就是这一行业最有发言权的历史见证人。

润老担任“外场”时,放款有“魄力”,已见上述,到当了经理以后,他的业务方针,第一是稳健,稳健就是谨慎,但他的谨慎,并不等于缩手缩脚,所以第二仍是他的“魄力”。他所主持的几家钱庄,都是上海资历雄厚的大钱庄,而“福源”尤为钱庄业的领袖。过去上海的钱庄有独资的,有合伙的,他们的资本额少的只有两三万两银子,多的不出十万两。福源创立于1919年,资本额即为二十万两银子,一次交足,在当时银钱业中可谓先声夺人。当时为苏州帮程觐岳、程芴庭两人合股开设,润老没有股份。由于程觐岳对润老的器重,全权交给润老。润老一生对于“福源”虽立了“汗马功劳”,但始终以“客卿”自居,丝毫没有利用程氏资力,自己经营投机觅利的行为,光明磊落,就这一点便获得社会上的信仰。他毕生的精力放在福源,因此,福源是润老的安身立命之所,研究润老的一生,就得从福源谈起。

福源业务上首先值得称道的,就是不依赖外国银行。当时资本主义国家在上海所设立的银行有汇丰、大英、麦加利、大通、正金等二十余家,俗称为“外滩银行”,都是经济侵略的主要工具,“白银外流”便是通过这些渠道输出的。平时则操纵了整个上海的金融市场。所谓“洋厘”、“银拆”等许多巧立名目的金融术语,都是“外滩银行”所玩弄的把戏,用以从中取利。而国人所营钱庄,又因资历单薄,在头寸紧张的时候,不得不饮鸩止渴,向“外滩银行”借款,以事周转。平时既受制于“外滩银行”,仰外商鼻息,丧失了自主权,一有外来影响,外商催还借款,往往导致破产、倒闭。福源钱庄有鉴于此,一直不和外商银行打交道,所以余款只存在国家银行和同业票据交易所,绝不向外商银行存款,这点也显得润老的爱国主义精神。在政治、经济上竭力争取自主权,就是在洋人把持租界时代,也没有被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所吓倒,这和后来敌伪时期坚不“出山”的思想行动是一致的(1939年以后,因通货膨胀,曾将部分资金存入外商银行,是为形势所逼)。

福源在业务上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一向作“多单”——即钱庄本身有一部分流动资金长期存在国家银行、国库等公家的财经机构,从不做“缺单”——缺单就是向外商银行或同业间借贷度日,是“多单”的相对术语。客户把钱存在钱庄,钱庄把这笔存款放给另一客户,这是钱庄的正规业务。如果量入为出,钱庄应该终年是“多单”,可是事实上钱庄却是“缺单”多而“多单”少,原因何在?结症就是一个“贪”字。因为好多钱庄,往往不务正业,借名来经营商业,或者从事投机倒把以攫取暴利。不但钱庄本身做跨业性的投资,经理也做投机生意,高级职员也互相效尤,于是“宕账”激增,大大影响资金流转,有的贪图利息高,盲目的大量放款。当时钱庄的业务是膨胀的,客户的信用也是膨胀的。不少钱庄对外强中干的客户,单凭客户繁荣的假象,超过了本身所能承担的放款,一旦银根紧缩,过去的膨胀的假象,“遇冷则缩”,造成破裂,一家出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同业均蒙其害。远的如1910年“橡皮股票风潮”、1921年“信交风潮”,虽创剧痛深,以历时久远,姑且不说,即如1935年宁波帮秦氏钱庄的倒闭风潮,大大震撼了上海的钱庄,几至“全军皆墨”。而润老所主持的几家钱庄,却如中流砥柱,巍然不动,这就显出润老深谋远虑和脚踏实地的作风。

这里还得顺便交代一个问题:上面所说的“宁波帮秦氏”,指的是鄞县秦君安家族,润老虽也是宁波人,而他所主持的几家钱庄,却属于苏州程家帮,和秦君安丝毫没有关系。秦君安以经营恒丰昌颜料号起家,全盛时先后投资合伙的有“恒兴”、“恒隆”、“恒巽”等八家钱庄,积累了大量财富,号称千万家财,为宁波旅沪同乡的首富,在资产实力上说,润老与他望尘莫及,但秦君安是著名的“守财奴”,唯利是图,什么叫“敬业乐群”以及社会公益之事,他均置若罔闻。因此,他的声望,远不及润老。1935年秦君安逝世,“恒兴”、“恒口”等钱庄倒闭,引起了上海银钱业一场轩然大波,钱庄业几至瘫痪。其时孔祥熙在杭州,上海市银行公会和钱业公会特电邀孔火速去沪料理,结果成立“上海钱业监理委员会”来承担善后事宜,并由政府发行二千五百万元“金融公债”用以弥补这场银钱业受累损失。这次钱庄业之得以渡过难关,是煞费经营的。“上海钱业监理委员会”虽由财政部指派徐堪、杜月笙等为委员,实际上还是润老始终其事。上面所述的是润老和宁波秦氏家族钱业集团的一段关系。

上海钱庄主要经营汇划,而“兑换收入”也为利润来源之一。在全国币制不曾统一以前,银元和关银并用,租界的钱庄和外商银行是互相依赖的,因此,尚有“洋拆”、“洋厘”等种种名目,可以给钱庄钻空子开了生财之道的途径。自从“废两改元”以后,银行业务遭受极大影响。更以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震撼全球,我国的经济情况也日益衰落,形成百业凋敝。上海钱业迟早要出现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这是润老所预料的。早在1925年,润老任上海钱业公会会长时,就有《告各同业钱庄书》,提出了“曲突徙薪”的主张,谆谆告诫同业要防患未然。兹节录其大意如下:“盖闻乐群以敬业为先,博利以止贪为务……曰‘往来浮存款项’犹常备军也。以一半放出活期透支,一半留存钱庄多银,若果依此而行,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亦可以作船观,纵有狂风骇浪,突如其来,亦得安然而稳渡……我同业为自全计,不能不求自立之道。自立者何?唯有对于营业,慎益加慎,宁缩小其范围,勿虚张声势,兢兢业业,时时刻刻,存临深履薄之明怀。最好长年多做多银,及多储现金,放远大之眼光,勿拘拘于小利,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是则‘真体内充,积健为雄’,岂不美欤?”

这篇《告同业书》是上海钱业公会具名发给同业公会的,虽不全由润老起稿,但整个对同业业务方针的指导,则完全秉承润老意旨执笔的。福源等几家钱庄,凡是润老所领导的,都恪守不渝。因此,不论任何风吹浪打,都没有出现过“挤兑”、“提存”等情况,相反,每经过一次风潮,福源等钱庄的存款,都有明显的激增,这就是他们始终做“多单”所得到的甜头。《史记·货殖列传》有“贪贾三之”、“廉贾五之”这样两句话。我们平时不太理解,现在从润老一再劝同业做“多单”的教训,方才悟出“三之”和“五之”的道理来。举例说,钱庄以少量资金,充分利用别人的资金来取得最大的利润,仅靠存款和放款之间利息的差额作为正当收入,利益是不大的。因此,有的钱庄经营其他投机,或囤积居奇,把全部资金放出去,常年做“缺单”。这样的行险侥幸,在得心应手时,三年就可以把资本额翻一番,这就是“贪贾三之”的注解。做“多单”就得把一半的流动资金存到国家银行或票据交换所里,简直没有什么利息,这样安分守己、稳扎稳打的营业方针,至少需五年才能翻本,这就是“廉贾”的做法。从长远利益来衡量成败利钝,“贪夫徇财”失败的尽属“贪贾”,在历次风潮中多少煊赫一时的财主,都像冰山一样一座座倒下去,而福源等几家钱庄,却似“病树枝头万木春”,不是润老“不贪为宝”的明鉴吗?倘然同业早日遵照润老的劝告,量入为出,常作“多单”,想不致引起1935年的风潮,即使发生,也不致焦头烂额,弄得这样大伤元气。以上说明润老始终一贯的商战策略,也就是福源等几家钱庄的基本营业方针。

福源第三个特点就是放款方面始终是重工轻商,而工业放款则以纱厂放款为重点。当时中国还没有什么重工业,私营的几家纱厂,已经要算是新兴民族资产的企业了,但他们在日本纱厂势力的排挤下,根柢又很脆弱,妄想和帝国主义的企业做业务竞争,随时会“捉襟见肘”,就得依赖银钱业做他们的后盾了,但小额的贷款对于一个初具规模的纱厂来说,简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润老本“振兴实业,挽回利权”的爱国思想出发,竭尽全力来支援这些厂商。在《上海钱庄史料》第十二章福源钱庄历年“工业放款表”(一)(二)所记载的放款对象和金额中,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在1939年,鸿章纱厂承借营运放款最高额达银元二百三十七万有奇,超过了福源原有的资金四倍以上(“废两改元”后福源增资为五十万元)。还有一点应该特别指出,1939年正是上海钱业刚遭受严重打击以后不久,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地产和其他商品最呆滞,市上银根最紧的时期,润老对鸿章纱厂全力以赴,这就是他的“魄力”。

福源还有几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上海钱庄大都开设在弄堂里(北京所谓“胡同”),一般利用石库门房子,因陋就简,不讲场面,主要是为了节省开支,同时不愿意把流动资金花在不动产上。福源在1933年就在宁波路江西路附近建筑一幢相当规模的三层楼营业大楼,和几所银行大厦可以分庭抗礼,凭这一点引起全沪工商界瞩目。其实自建营业大楼正属于房地产的正当投资,和讲场面的情况不同,而且自建营业大楼,正可以亮出福源的招牌,比做营业广告更为经久有效。果然,在营业大楼落成一年存款激增至五百三十四万两,营造费就在几年内捞回来了。上海钱庄自建营业大楼只此一家,这幢大楼至今历时五十年尚很完好,这也应属润老业绩之一。次之,则为对厂商之重点放款。在1927年,六家纱厂抵押放款总数达银九十六万两,这样大手面的放款,是同业中少有的。到了1933年鸿章纱厂承借营运放款,采用包下来的做法,特派驻厂员,所有流动资金全部由福源承借,最高借款额达二百七十三万余元,简直把那家厂商当作本身的事业了。福源还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首先是人事上相处的很好,由于润老的言教身教,从经理到职员都能重视业务,洁身自好,没有一个贪污渎职的职员。平时上自润老,下至员工,上和下睦,相处如一家人。润老如果因事外出,不及回庄吃午饭,一定要事先电话通知庄里,以免等候。这虽是小节,在这样有地位的人,能以平等待人是很令人感动的。

钱业本身是以“权子母”为业务的,以经营存款放款,调剂金融,从中取利,帮助了别人,也壮大了自己,不同于商业买卖,会受市场暴跌和呆滞等的影响。像润老这样稳健的营业作风,福源开设三十多年,年年有盈无亏,理应有雄厚的资产,可是到公私合营时,他的总产值并不比福康等钱庄高得多少,原因何在?试想,从北伐以来,连年军兴,兵连祸结,债券年年发行不断,虽有到期抽签,但未经偿还者积累更多,迨恶性通货膨胀不能控制,币值崩溃前夕,又更发行美元库券,福源认购五万元,以领导守法,率先奉行,并交出持有黄金七千两换取金圆券,经此重重打击遂致元气大伤,哪还再有深厚的公积呢!

以润老当日的社会经济地位,尽可以自己做一番事业,但他公而忘私,自己除了1926年在“恒大”、“鸿祥”两家钱庄投资一股,各出资两万元外,没有一家工厂或商号为他所独资经营。所以润老虽是上海金融业的领袖,却不能算作“财阀”。

他本人没有什么嗜好,自奉也很节约,但是非常慷慨,自恨早岁失学,到了稍有余力,就是想以力之所及,办一所小学,以为家乡子弟造福。自从武训以行乞兴学,推动了民间集资办学以后,继之镇海巨商叶澄衷,创办澄衷中学于上海,日本华侨吴锦堂办了一所锦堂中学(现改为慈溪师范)于慈溪,当时私人办学,均收到良好的效果。润老就在民国初年,就慈溪考棚的旧址,办起了普迪小学。以普迪命名,就是要普及文化,启迪民智,特聘鄞县一位名秀才谢缄三(祖恩)为校长,一应校务都重讬谢校长,教师亦由谢校长遴聘。该校除吸收贫苦儿童免费入学,还赠送书籍,完全是“义学”性质,教师只求安心教学,待遇从丰,全部经费由润老筹拨。不到二三年,声誉鹊起,求学者激增,原校不能容纳,又设立分校,普迪才分为一小、二小,仍由谢校长总持校务,每年毕业学生数百人,被评为浙省私立小学至前茅。又在上海办了一所修能学社,聘请当代文学家冯君木先生主持,现今大书法家沙孟海即为“修能”导师之一。“修能”的性质,略同于过去的“经馆”,和唐文治所办的无锡国专差不多,以补习国文为主,亦授英语、数学等课,学生人数不多,但也有一定成绩。后来迁到牛庄路,改名为储能中学,周建人、冯宾符、段力佩、杨晦、汪刃锋等教师在该校任教。“储能”创办时间较长,学生曾达一千七百人。1950年,由上海市教育局接办,后改名为新中中学与溏沽路第二小学。钱业中小学的经费主要由钱业公会承担,但润老身任董事长,一切兴革设施,均亲自过问,不同于一般挂名董事长。另外,又兼南洋模范中学、育才中学等学校的校董。又如,宁波市的效实中学聘润老为校董,这所中学,是宁波私立中学里历史最悠久,最有声誉的一家。可是在解放初期,学校经费支绌,甚至教工薪金发生问题,全赖润老大力支援,直到政府接办。平日对于清贫的教师,时加存卹。充分说明润老尊师重学,始终是一贯的。所以润老除了领导上海钱业而外,最值得称道的是热心教育事业。当时社会上只称道叶澄衷、杨斯盛几个资本家,为私人办学的先驱者,殊不知润老对于教育事业,全力以赴,并不亚于叶、杨两氏。普迪虽是小学,但优秀生经润老资助,大学毕业的有之,留学成才归来者有之。润老曾设立抹云楼奖学金委员会,奖掖后学。经过润老几十年在教育事业上大量资助,确实培养出不少人才。

同时润老还在慈城办了一所藏书楼,取秦少游“山抹微云”词句提名“抹云楼”,收集各种藏书四万余册,以供大众阅览,实际上是一所私办图书馆。这批书前后略有损失,最后赠与浙江图书馆。去年该馆印陈子龙为柳如是所刻的“戊寅草”,这是一部“海内孤本”,书上盖有“抹云楼”藏印,可见“抹云楼”所收集的善本不在少数。

从前社会上的头面人物,为了伪装慈悲,掏出些腰包,做出些救济事业,博得“乐善好施”的嘉奖,替自己装门面是常有的事,但大都是为了“要誉于乡党间”,或者是一时感情冲动,很少有持久性的,而且他们作“慈善事业”所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他本身财产的九牛一毛,这种“义举”算得什么?润老一向抱着“穷则独善”的宏愿,博施济众,为人类做出贡献。他选择一条造福社会的途径,就是乐育英才,他是理财的高手,是人所尽知的,他是散财的能手,不是和他长期接触,是不会了解的。笔者和垦业银行总经理王伯元也是有往来的,曾去过他家里,豪华的大厦真是气象万千,而作为该行董事长的润老,所住的都是租赁来的单间二楼的里弄房子,和王伯元相较,不仅是相形见绌,而且是显得寒酸了。

润老生平无声色之好,他“内行”的纯净,简直无可指摘,以他一生额定收入,如红利、公费等正当利益,也应该是巨万家财,可是到他临终所有全部遗产,少得令人不能置信,这许多收入花到哪里去了呢?全部给他在文化教育事业上“散”光了,从壮至死,数十年如一日,不求人知,唯求心之所安,像这样的资本家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我想是找不到第二人的。

我在二十岁时,初次见到润老,那时他已经是金融巨子了,这是1930年的冬天,普迪小学校长谢缄三先生逝世,润老特地从上海专程到慈城主持追悼会,在会上致悼词时,润老声泪俱下,全场为之感动,我由衷地钦佩他老人家就始于此。到了上海以后,我和润老的秘书魏友婓是至交,常常去“福源”,因此,得常蒙润老接见,他和颜悦色,恺悌慈祥,给我印象很深。由于我对润老没有任何干求,除了他对我的作品承蒙欣赏外,没有其他关系,今天写这篇纪念文字,只说明一点,尽是从事实出发,所述资料,比较可以取信而已。(《秦润卿先生史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