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秦省如　秦纯如　秦耿如

父亲于1966月7月5日病逝于上海寓所，享年90岁。离开我们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回忆父亲的一生，历经社会变革，在金融界工作半个世纪，他的一言一行，使我们深切怀念。

父亲名祖泽，字润卿，公元1877年生于浙江省慈溪县一个贫苦的家庭里。祖父收入微少，靠祖母手工收入，贴补家用，曾在私塾读书八载，年十五由表叔林韶斋先生介绍入上海豫源钱庄学徒，豫源后改为福源钱庄。临行时母诫之日：“吾家孤单寒微，外无显亲，内无宿粮，汝须敦品力学，毋贻我忧！”父亲铭于怀，终身奉行。

父亲早年失学，公余学习求知，孜孜不倦，从学徒升为经理管理店务，先后任上海钱业公会会长，上海市总商会、宁波旅沪同乡会等会长、副会长之职，以及其他机关、企业、团体、学校董事等职，以团结同业，繁荣经济为原则，并热心公众事业，不求仕进。虽经当局多次邀请，总是婉言谢绝。1942年日寇进陷上海，他辞去公职，蓄须明志，赋闲在家，以后长居上海寓所，度过晚年。

他担任上海市钱业公会会长先后历三十余年，志在团结同业，发展经济。历次金融风潮来临，他为维护同业，免于搁浅倒闭之苦，日夜奔走，不辞辛劳。当言：“行庄一旦倒闭，累及多少存户，使有饥寒之苦，衣食之虞。”觉得自己责无旁贷，理应尽力为之。

他自奉甚俭，在上海赁屋而居。未置房产，无声色之好，除应得所得外，不谋投机之收益。在福源钱庄从学徒至退休工作五十余年，从不见异思迁。他着力改革钱庄封建陋习，十分重视人才培养，不强调地区帮派，采用庄务会议民主办纪念文选、祝辞和访谈法，研究业务，创办《钱业月报》。在同业之间，提倡团结共济，不以“绍兴帮”、“宁波帮”之分而树成见。

他生于封建满清皇朝，半个多世纪以来，鉴于列强侵略，国势积弱，自己又是早年失学，故特别热心教育事业，从爱国爱乡之心出发，以“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之思想为依据，愿为桑梓多做一些事情。谨将这方面的情况略述于后。

普迪学校

1913—1925年十余年间，欧美各国忙于世界大战之疲乏，无暇东顾在华之劫夺，我国民族工商业得有机会发展，钱业亦随之而兴旺。父亲因事业上已见成就，拟从事于公益事业，曾因介绍交易得有巨额酬金，在无法推辞下思以此款移作办学基金。征得乡间绅士之赞同，又获同事的协助，成立“普迪学校基金”。1915年在慈城之西营建校舍，翌年而成，名之“普迪小学”。聘谢缄三先生为校长。学校对于贫寒子弟，免收学费并供应纸张文具，学生数百人。后十年因校舍不敷，另建二校于原校场旧址，两校学生数逾千人。该校由民初创立，直到1952年由政府接办，前后越半个世纪。

当日寇侵华慈城陷落，普迪校舍连遭炮火毁损过半，修复必须巨款，而那时市面萧条筹款困难。父亲审思之后，向其所业中国垦业银行提出，把应有身后恤金提前拨付作修复普迪学校校舍之用，承银行同意，普迪学校校舍得以修复而莘莘学子又能到校上课学习。

慈溪县立中学

1933年，慈溪县政府拟在本县设立中学，邀请乡间名儒杨省斋、杨逊斋及吾父商议协办，并请浙东名儒陈谦夫先生为校长。陈谦夫先生是饱学之士，数度长宁波效实中学，创办慈溪保黎医院以及许多文化教育事业。在他驾轻就熟、刻苦筹划经营之下，吾父在经济资金方面予以协助，数年间校誉日隆，学额亟增，在旧慈湖书院旁购地数十亩作校址，筑校舍教室，在陈校长指导下，教师尽力培养学生，成为浙东优良学府，后由政府接办。

修能学社与钱业公学

上海钱庄业有钱业会馆，在河南北路塘沽路之间，占地十余亩，原为钱庄聚会议事之处，后因宁波路钱业公会四层大厦落成，集会多在大厦举行，塘沽路会馆利用率不大，父亲在该会馆部分余屋设办“修能学社”，聘请甬上名儒冯君木老师为社长，有浙东名流陈布雷、钱太希、冯定、沙孟海、杨历樵诸老师以及其他饱学之士，从实际出发，着重中英文培养。后因钱业中学设立，该学社停办。

1928年，因钱业会馆尚有很大部分闲着，未曾利用，吾父建议办理钱业公学，供钱业界子弟入学。后改称钱业中小学。校务先后由白虚、华回桢诸君任校长，多年来该校成绩优良，学生众多，在社会上做出很多贡献。该校现由政府接办，改为上海市塘沽中学。

捐献抹云楼图书馆

慈溪城中文化设备不多，尤需图书馆之设立，吾父曾忆及之。1931年吾父痛祖母逝世，建一花园洋楼于慈地，悬祖母像于堂中，并刻悼念祖母之诗词嵌于走廊间，以资纪念。同时把起居室以外的房屋作为藏书之用，陆续购置中外书籍，名抹云楼。

当日寇陷宁波，宁波墨海楼所收藏之冯氏醉经阁古版善本，被其子孙将卖于上海。旅沪同乡痛古版书籍流落市面，深恐有流出国外之虞，促吾父出资购回。为抢救文物遗失，父亲即购回藏于抹云楼。

1945年，父亲为保存抹云楼的藏书，组织抹云楼图书馆保管委员会，由乡间绅士及家属二人共同组成，保管藏书以及属于该楼的股票现金。另聘一人主持日常工作，在慈溪县向公众开放。

1952年，吾父念年已古稀，出于爱国热忱，决心把抹云楼全部藏书及其所属财产全部捐献，经浙江省政府批准接受；计二层花园洋房一宅以及全部财产股票现金等。图书方面计线装书古版书籍32996册、现代书籍3335册、各种杂志3324册、碑帖字画2571件。当其移交完毕后，父亲曾函浙江省文管会陈训慈先生信中说：“润卿积年心愿偿于一旦，快感奚似，缅怀委员诸公列年备护之谊……”

慈溪保黎医院

辛亥革命时，慈城曾受疫病之灾，死亡众多，邑中名儒陈谦夫先生，以坚毅果敢精神约钱吟苇昆仲，增设医院，聘禾城福音医院医师吴莲艇为院长，主持医务。吾父筹划资金，建筑院所。翌年二月开诊，即今之慈溪保黎医院。保黎医院由陈谦老辛苦经营，耗万余金，医院方具规模，求医者接踵相至。后数年开办医务训练班，培植医务人员，声誉益著，成为浙东优良院所之一。开办以来，历经半个世纪，现由宁波市接收续办，改为宁波市第四医院，现称慈城医院。

提倡本城乡民从事蚕桑副业

江浙两省丝蚕出口，事关国计民生，吾乡气候土壤宜于植桑育蚕，经父亲向无锡蚕桑学校专家商讨，开始在乡间发展蚕桑业。父亲从1920年开始三年间由无锡运来优良品种桑秧，无偿分发乡民种植，并在四处城门口种植示范，以便唤起乡民种桑育蚕，发展副业。翌年从无锡运来优良蚕种，无偿分发育蚕。吾家又聘无锡育蚕专家来慈指导，并公开参观。俟蚕熟成茧，设“一大蚕行”，收购鲜蚕运沪出售，于国家增加生丝出口，对乡民增加副业收入。如此进行多年，直至日寇攻慈城，兵荒马乱才中断。

其他慈善义举与爱国表现

吾父在日，慈溪乡间，每逢水涝灾荒之季，青黄不接、粮商囤积居奇之年，父亲筹集资金，运粮办理平粜义举，以解乡民之艰困。此外，对慈地抚孤恤寡之云华堂慈善机关，亦常予以支援。

父亲一生虽尽瘁于钱业，而热爱祖国，热爱中华民族之心志，并不因所业烦劳稍减。同业间曾列父亲身为钱业公会会长时支持三大爱国运动之行动。

一、1919年五四运动时，率上海全市钱庄停市八天以为支援。

二、1925年上海租界“五卅惨案，”率上海钱庄业停市二十三天以示抗议。

三、1931年东三省“九一八”事变，主持上海市钱业界断然一致与日本厂商绝交，连经销日货之商行亦摒除，不与商业上往来。

父亲严于律己，对我们的要求也很严格。1947年他以古稀之年叙写《抹云楼家言》，印刷成册，亲自讲解，教育子孙，务使成为社会上有用之辈。惜我辈庸碌，远离父亲期望，幸孙辈都学有所成，有教授、学者、专家在各个岗位上为国家做出贡献。（秦氏家族编：《秦润卿先生史料集》，1983年内部印）